番外 恭王妃(2)

“谁也别想着糊弄她——她见得多了!林家上下,她继母弟妹,还有别房的什么伯母婶子哪个不听她的。全家上下都要按着她的章程来,好便相安无事,但凡敢作妖闹事,她爹的姬妾她说罚就罚的!我记得有一回她家宴客,大将军新纳的歌姬跟人吵了两句差点闹到前面来,她当着人娘子长娘子短地哄两句叫人扶下去,回头宴刚散就把人卖了。”
姚夫人显然对自己的女儿认识不足,姚文秋不用带着牡丹花出嫁也差点被恭王当成傻子。
后来宫里赐下来皇上亲手写的一幅字,写的是“琴瑟和鸣笙磬同音”八个字,笔势凌厉,纵肆奇险,姚文秋觉得应该把它挂在床头,自己和恭王醒后睡前看一看,不要辜负皇上的期望。恭王只吐出两个字:
一切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恭王给她吓得眼睛都直了,冲上来扶住她的脑袋,一只手想去揽她又不敢:“你你你,你没事吧疼不疼?”
“他负心薄情!”
宋婕妤会偷偷把话本子先给姚文秋看:“秋秋偷偷看呀,不许跟你母妃讲,她前日说我女儿太作,不道歉休想看新章。”她写的每个话本子女主角都是她女儿,男主角都是她儿子,姚文秋实在不知道哪个做娘的会这样绞尽脑汁机关算尽,既要撮合自己的儿子女儿,又要他们各种误会争吵虐得人肝痛。
恭王这么说着,把御赐的墨宝收起来,“请娘子磨墨铺纸”,他端坐在书案后,凝神静气一笔一划地写,姚文秋伸头看,见他写的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的楷书法度严峻,端庄雄浑,真真字如其人,偏偏写的是这样缠绵悱恻的诗句,写完还波澜不惊地对姚文秋说:“这个才应该挂在床头。”
……
“皇上抚定内外节俭为民,是很好很好的好皇上!”
温贵妃赶忙去看她的鸳鸯,贤妃悄无声息凑到姚文秋近旁,一字一顿轻声说:“好孩子,不是怪你,以后休再跟你温母妃吵这个了,没用的。”
恭王沉声应了,就跟姚文秋行了礼退出来,姚文秋依依不舍回头去看,看见皇上背对着他们仰头望天,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姚文秋还想再问,却有宫人来问贤妃娘娘冬至的章程,她跟江皇后便hetushu.com.com一起去前殿了,贤妃轻轻咳了好几声,江皇后说叫太医来看看,贤妃娘娘说议完事再看也使得……姚文秋看着她们一红一蓝两道背影喁喁私语着走远了,忽然就想起阿娘跟她说的贤妃娘娘的一些事。
姚文秋见他全不计较自己想给他穿裙子涂唇脂的事,心想着莫非此事有戏?遂大着胆子问:“那王爷,我明天帮你点个唇脂好吗?那个颜色你点上一定很好看的。”
不,行。
姚文秋疼得眼泪都出来,湿着眼眶陪着笑点着头:“没事没事不疼不疼。”
说来姚文秋一直担心自己早晚要面对恶婆婆寻衅滋事这种千古无解的难题,她婆婆还有点多:江皇后是恭王嫡母,德妃是恭王生母,贤妃又一直跟德妃共同教养恭王,几乎可以算得上养母,恭王对“贤母妃”也一直很上心,特意吩咐姚文秋也要多去给贤妃请安。姚文秋本以为自己单是在三个宫之间行走周旋就能累成狗,万万没想到娘娘们大多数时候都聚在未央宫一起玩。
恭王急得扯了一下她的袖子,皇上却摆手不以为意:“你祖父祖母身体可还康健?你祖父祖母俱有风骨,身陷囹圄受了重刑犹不肯攀诬旁人,朕一向很钦佩的。”
恭王耳朵尖不知是不是喝了酒有些红,俯下身子直视她的眼睛,放轻声音跟她讲道理:“第一,古人云,礼仪之始,在于正衣冠,所以此事不许再提。第二,你我已经完婚了,你应该叫我夫君。”
王美人替她抿头发的手一顿,轻轻笑道:“我哪有你阿娘那样的好福气啊。”
“阿娘比她小了六岁,跟她也不大熟,你姨妈是跟她很好的,你外祖母跟她娘算是表亲,所以她偶尔上我们家来玩”,阿娘说起贤妃娘娘时总是很感慨,“跟你姨妈一样,说话喜欢说一半留一半,她们自己明白了,我听不懂她不管。她厉害得很呐,不到十三岁吧,将军府上下就由她当家了。”
林贤妃她亲娘出身不显,与林大将军相识于微时,也曾恩爱过,随着家中美人越来越多,林夫人病也越来越重,终于撒下娇儿稚女归天去了。后来林大将军再娶,新夫人是许太师夫人的娘家外甥女。这位新夫人性子暴躁和*图*书又少智谋,大将军府后院乱得全京城都在看笑话,林贤妃彼时不过七岁,两个哥哥有父亲师傅带着习武识字,她却是没什么人管的,长成后来这样是谁也想不到的。
新婚之夜,恭王把姐夫弟弟都喝趴下了,自己也被顺王泼了一整壶酒在身上,回房跟姚文秋打了声招呼就先去洗漱。原本候在姚文秋身边的下人得了王爷的眼色,恭恭敬敬全退下去了,徒留姚文秋一个人沉浸在“皇上的儿子也太好看了”的惊诧里。
林贤妃出身大将军府,她父亲林大将军原是世家子弟,祖上原也煊赫过,到他这一辈本早就没落了,不过林大将军少年勤勉,精通兵法武艺高超,很得许太师赏识。许太师领兵打仗原是天才,曾九仗九捷大胜北狄,奈何他的儿孙本事平平,唯一一个可担大任的次子又英年早逝,因此便格外提携林大将军。林大将军不负许太师所望,领兵出征少有败绩,奈何他这人有个毛病——贪花好色贪到没谱,后院的姬妾数量之多,来路之丰富简直世所罕见。
王美人对姚文秋尤其好,总是拉着她的手问在王府好不好,跟恭王好不好,家里好不好,祖父祖母阿爹阿娘哥哥弟弟都好不好,隔不了几天都要问一次的。王娘娘厨艺精湛,知道姚文秋喜欢吃螃蟹,还费心给她做蟹酿橙,金灿灿的橙子顶盖一掀开,蟹肉咸鲜橙肉香甜,姚文秋跟长忆姑嫂两个吃得高兴还要来一壶桂花酒,唯一一个理智尚存的小康乐左边劝一句“嫂嫂别贪多”,右边劝一句“阿姐你不能再喝了”,末了只好叫人去备醒酒汤。
温贵妃大半辈子脾气就没改过:“不管,就是皇帝老儿!”
恭王自从娶了她,叹气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他把话本从姚文秋手里“拔”起来,两手把姚文秋的脑袋扳过来正对他的眼睛:“你说你要写一幅字送给我,写了没有呢?”
他招手叫姚文秋上前去,姚文秋激动得几欲落泪,瞪大眼睛冲他笑,也忘了行礼,傻乎乎地冲他摇胖爪子:“皇上,我祖母常说您长得特别好看,今日一见她果然没骗我啊。”
贤妃娘娘也喜欢姚文秋,阿娘跟姚文秋说过,贤妃从前在闺中时,与姚文秋她姨母是手帕交,常到姚文秋和_图_书外祖家玩的。贤妃一向有威仪,姚文秋有些憷她,见她没说自己也不敢问,想着她多半忘了。有一日姚文秋跟温贵妃吵架时,贤妃却突然笑出声来:“你倒跟你娘一个性子,从前我跟你姨母聊天顾不上理她时,她就要骂我作甚要抢她阿姐。”
姚文秋大字一向写得不大好,被他这一问瞬间泄气,只好老老实实去临摹恭王的字。
“皇上公正严明,雄才大略,你不可以说他老!”
“我说他老怎么了?我还要说他坏呢!皇帝老儿一张骗人的嘴,负心薄情!”
“咱们就从来不吵架,对不对?”姚文秋捧着话本问恭王,“你书房里有没有一个楚楚可怜的丫鬟呀?她是不是救了你被你收留在府里的呀?”
姚文秋拼命点头“是啊是啊我也很钦佩的”,傻得惨不忍睹,恭王摇着头,拼命抿紧的嘴角却抖得厉害,分明就是在憋笑。皇上也笑:“既做了我李家妇,就不必拘谨,若长慎欺负你,你只管来告诉朕”,说着他转过头去拍恭王的肩膀:“你媳妇年纪还小,性子天真,你少拿子曰诗云那套拘着她。”
她们两个都吵得气呼呼的,德妃指着温贵妃笑得合不拢嘴:“啧啧啧你说你,多大的人了是不是啊,啧啧啧干什么啦,我家秋秋真厉害啊是不是啊,啧啧啧,你还瞪我?你自己吵不过怪我啦,是不是啊,秋秋来阿娘这里,不跟她吵架。”
这么好笑的事,姚文秋拼命咬着唇不敢笑出声,恭王却回话回得很平静:“父皇,新郎官另有要事,万万不能醉倒。”他说这话时回头看了姚文秋一眼,看得姚文秋一头雾水,皇上却笑了,骂了一句:“混小子,娶了媳妇什么话都敢说了。”
那四个桔子摆在房里,原取的是大吉大利的好意头,被她用嫩生生的手指头挨个儿戳呀戳,迫不得已听了她一箩筐悄悄话:“我本来可担心了,阿爹说王爷跟他一样都是美男子,我都要吓死了,阿爹那么胖,除了我阿娘谁会要啊。还好还好王爷不像他。”
“你们说以后我们熟了,我给他穿裙子他会不会答应呀!他也太好看啦!他的嘴唇不涂胭脂太可惜了……”
“不可以,皇上善用人才,严肃法纪,是好皇上!”
恭王整天叮嘱姚文秋“娘子,嘴巴合hetushu.com.com上别傻笑”,宫里娘娘们却没人嫌姚文秋傻,江皇后看她的眼神就跟看四公主小长忆一样的,每次见了她都要往她怀里塞一碟糕点一盏牛乳:“秋秋来了,乖拿去吃,别不好意思,你还小呢,多吃一点能长高。”她就跟小松鼠一样,跟长忆康乐两位公主一起坐在一边你吃一口我的我吃一口你的,听娘娘们聊天取乐。
他们闹了一晚上,第二天进宫觐见自然就晚了,去永安宫见皇上时恭王收获了来自亲爹的调侃:“长慎,朕听说长怀昨夜喝了太多酒,回去吐了三回,半夜去了你三皇姐那里要跟阿瑾比武,被你三皇姐捆在柴房,太子下了朝才去把他救回府——怎的你这个新郎官没醉倒?”
恭王睨了她一眼,后面的事就是闺房之乐不足为外人道了。
她这样细致入微,姚文秋有句话就脱口而出:“娘娘,您跟我娘似的,我在家也这样,追着我弟弟打,头发松了总是我娘第一个瞧见。”
为什么不行呀?
别人的洞房之夜是怎么过的姚文秋不知道,反正她的洞房之夜恭王忙着拿冰帕子给她捂头。德妃娘娘派来伺候的大姑姑以为恭王新婚夜打老婆,看他的眼神明晃晃地写着“你居然是这样一个禽兽”。恭王惭愧得仿佛自己真的动手了一样,垂头丧气跟姚文秋赔礼道歉:“娘子,对不起,我不知道在你背后说话会吓到你,只此一次以后不会有了。”
恭王真的很好看,唇红齿白,形貌昳丽,早先念却扇诗时声音朗如清泉,只是板着一张脸,姚文秋有些怕,行撒帐合卺礼时没多看他两眼,一整天后悔得直挠头。现在他喝了酒回来,脸色微有些潮红,看上去好像也没那么严肃了。
“他负心薄情!”
姚文秋跟温贵妃吵架简直是家常便饭,温贵妃哪都好,还给姚文秋做了好几条裙子,然而她人再好骂皇上也是不能忍的,姚文秋每次都要因为温贵妃一句“皇帝老儿”气得瞪眼睛:“娘娘,是皇上,要叫皇上,皇上一点都不老!”
温贵妃差点被她们婆媳气哭,江皇后赶紧安慰她:“好了好了不气不气,咱们不说他了不说他了,当着孩子的面不说他了……诶你绣的这只鸳鸯脑门上怎么有个白点……”
“咿呀他好好看呀”,姚文秋对摆在小和_图_书几上的桔子小声说,“太好看啦,穿裙子一定比我漂亮多了。唔,他要是不那么高我就可以把我的新裙子送给他啦。”
王美人连责备她几句都没有的,看着她满眼都是笑意,在姚文秋跟她道谢时摸摸她的头,声音轻轻的:“秋秋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我说就好啦。”她这么说着,把她按下来坐好,“刚刚跟长忆闹得两鬓都松了吧?坐好,我替你抿一抿啊。”
德妃娘娘年近四十犹带着妩媚娇娆的风流,天生是当妖妃魅惑君王的好苗子,然而满口的啧啧啧让她的气质瞬间无异于街头巷尾与人闲谈的村妇,根本魅惑不起来,简直是口头禅改变人生的经典案例。
因为自己的房间应该挂自己写的字。
她嘁嘁喳喳说得高兴,背后传来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你在说什么?你在跟谁说话?”
姚文秋吓得身子一软往旁边一翻直接滚到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又被层层叠叠的嫁衣绊倒又摔了一跤,偏偏头上花冠太重,她的脑门直接磕到紫檀床腿上,几个桔子被她打翻在地,骨碌碌滚了几滚滚进了床底下。
亲婆婆德妃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娶了儿媳妇似的,每次姚文秋去给她请安时,她都要拉着姚文秋的手左瞧瞧右瞧瞧:“啧啧啧,我家秋秋真好看是不是啊,啧啧啧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是我儿媳妇是不是啊,啧啧啧还这么乖天天来看阿娘是不是啊,啧啧啧啧啧啧,你们看看,我家阿慎真有福气是不是啊……”
这话听起来怪渗人的。
姚文秋看着他的脸,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王爷,夫君,既然要与我偕老,我送你条裙子当谢礼好不好?”
他一本正经讲道理的样子也好好看哦!好看得姚文秋丧失理智想打个滚,一抬头不小心脑门磕到恭王的额头上,夫妻两个一起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恭王拿冰帕子按着她的额头把她整个人都摁在枕头上:“娘子消停点吧,本就不甚聪明,再多磕几次就更不甚聪明了。”
姚文秋看向贤妃,她却不多解释了,只是说:“你们都没错,你们说的不是一个皇上。”
恭王大约疑心她嗑傻了,把人拉到床上坐好捧着她的额头研究:“坐着别动,我看一下……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好,我吓到你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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