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回头看他：“你嘴上口口声声说胜男，可你心里想的真是胜男吗？你不要和我兜圈子耍花样，我要是连你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当初当督理的人就是你不是我了！之前的事情，我也懒得再提，往后你好自为之，不要再装神弄鬼了。”
“我的气色有什么不好的？我好得很！”
清净洁白的百合花旁，是雷一鸣的两只脚，脚上皮鞋崭新锃亮，可毕竟是落过地走过路的，所以薄薄地蒙了尘。这两样放在一起，从美的角度来讲真是太不调和了，可是不调和到了一定的程度，反倒有种奇异的吸引力，仿佛是某种不为人知的艺术，就故意要这样别扭着，要人从那别扭古怪中看出什么深意来。
林子枫略一犹豫，随即起身走出了客厅。不出片刻，他回了来，手里拿着一本薄册子。把那册子送到雷一鸣面前，他说道：“实在是不大好。”
“是的，我很少去那种地方消遣。”
隔着电话机与电话线，林子枫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冷冷淡淡的没有感情：“您好。”
“我这几次见嘉田，都没听他提起过你，还以为你一直是在北平。”
“她还写诗？”
雷一鸣接过册子，一翻翻到中间一页，就见雪白的纸张上面印着漆黑的小字，题目是“秋夜之寂寞”，再往下看，写得乃是：
他这一声“子枫”，介于呼唤与呵斥之间，怎么听都是来者不善。他自己也察觉到了，所以紧紧闭了嘴，不肯再开口。
“虞小姐说她很欣赏我的现代诗。”
林子枫听了他这一番话，不急不恼，反倒是笑了笑：“是。”
说完这话，他起了身，而林子枫坐着没动，直等他迈步将要走了，才低声说道：“看到你的头发，我心中很是难过。若是胜男还在，不知道她对你这白发，会有何等感想。”
“我这半年加入了一个诗社，虞小姐也是这诗社里的成员，只是她这一年一直不大露面，上个月她回了北平，到诗社中闲坐，我们才相识了。”
雷一鸣觉出自己是把话说乱了，可他一见了林和*图*书子枫就气得发昏，没法子不乱。林子枫看花，他也跟着去看花，对着那一瓶鲜花喘了会儿气。他认为自己能够平静发言了，这才转向林子枫，问道：“你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林子枫摇摇头：“没有。”
摇碎了这秋夜的寂寞。
“您所打的是我家里的电话，我现在自然是在家里。”
雷一鸣把册子合上，将话题兜了回来：“你是作湿还是作干，我都懒得管。我是见你和虞碧英混在一起了，才想过来见你一面。虞碧英那人不错，虽然是滥情了点，心地是好的，我若不是和她哥哥开了战，也不会和她分开。现在想着，都觉得怪对不住她的。你要是转了性，愿意找个女人结婚了，你就好好对待她。你真要是亏待了她，她饶不了你，她哥哥也得扒了你一层皮。”
林子枫轻声问道：“头发怎么白了？”
“既然是这样……”他把两只脚放了下来，“那我算是白来了一趟。你继续作你的诗吧，我走了。”
雷一鸣答道：“没错。她跟我好过一阵子。”
“那一夜看见你和虞碧英在一起，我很惊讶。”
雷一鸣到了现在没从林子枫的言谈中找出任何破绽，便没话找话地继续往下聊：“给我看看。”
“好，你不要走，我现在就过去！”
林子枫以非常老实和客观的态度向他承认：“我是写得不大好。”
从意租界的俱乐部回了家，他不说话，不睡觉，单是沉着脸坐着，直坐到了天明时分，他才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他觉得自己像是稍微恢复了一点精力，便决定去见见林子枫——依着他的意思，他是万分不想再见这个人，可是不见不行。他要探探那个人的底，如果林子枫对于那件事是一无所知，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他气势汹汹，每一句话都像放炮似的，也没个逻辑和道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扭头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他不是来找林子枫吵架的，可一和_图_书见了林子枫这个人，他就非得发一阵脾气才痛快。抬手覆上自己的额头，手触之处一片温热，他又在发低烧。他把手一甩，抬起头，又去瞪林子枫。
林子枫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说道：“可是，这也与我无关。”
林子枫不是隐士，所以雷一鸣一找就把他找到了。林子枫平时以在北平的时间居多，还是中秋节时，他忽然觉得家中寂静凄凉，这才来到了天津暂住。雷一鸣查明了他的电话号码，可是坐在电话旁他皱着眉头，非常不想打这个电话——当然，他是条能屈能伸的好汉，电话再难打总比下跪磕头容易。可事情又不是这样简单，对着张嘉田，他可以不要脸；对着林子枫，他含冤带恨，不活吃了他就不错了，哪里还能主动向他搭讪？
雷一鸣怒道：“我老婆死了，你不知道？”
问话之时，他紧盯着林子枫，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来。林子枫倒是很坦然：“在诗社里认识的。”
“我怎么了？我添了几根白头发，你看着新鲜？看着解恨？”
雷一鸣从鼻子里哼出了两道凉气，原本也想好言好语相待，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自己变了腔调：“子枫！”
雷一鸣抬了腿，把脚架在了茶几上，身体往沙发里一窝：“情深？我当然情深！别说春好，我对你们哪个不是讲感情的？可你们哪个又是对得起我的？”
“你若是办生日的话，大概是要让张军长出面吧？”
守着电话，他先是皱眉头，皱到了一定程度，他翻了个白眼。他眼睛大，黑眼珠也大，滴溜溜地一翻，瞧着格外醒目精彩。翻过了这个白眼之后，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还是抄起了话筒，接通了林公馆的电话。
“她为什么要认识你？”
雷一鸣坐进了汽车里，非常恐慌。
烛影摇红夜，
“明年再说。”
雷一鸣非常轻松地动了杀心。
“春好死了，你满意了吧？”
“胡说八道！你现在人在哪里？”
“不是恋爱的关系，你们两个大半夜的和*图*书不回家，挎着膀子往俱乐部里钻？”
林子枫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是轻而惊疑的：“我早已和她没有任何联系了。她的死活，都与我无关。只是你——”
“你不好好做你的官，没事写什么诗？你都写了些什么玩意儿？”
他沉默，林子枫也沉默，两人各自对着话筒喘气。雷一鸣极力镇定了情绪，因那林子枫始终是一言不发，故而最后还是他又发了话：“你最近常在天津吗？”
“那种东西，千篇一律，也不要什么功夫。”
林子枫站了起来，也说：“是的，哪年都能过。明年如何？”
张嘉田可是一直和林子枫有联系的，提起林子枫，一口一个“老林”，还挺亲热。
“我不是说那个。”
雷一鸣读完了这么四句诗，完全摸不清头脑，抬头看了林子枫一眼，点评道：“这都是那帮年轻学生们爱写的歪诗，他们国文底子不好，又要写诗，就只能写成这个样子。你老大不小的人了，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雷一鸣狐疑地看着他，想看看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忽然向着林子枫的方向歪了歪身，他问道：“虞碧英在你面前，有没有提起过我？”
也在这秋夜中凋零了。
把林子枫暂且抛到一旁不管，他又想起了虞碧英。虞家的人都是带有危险性的，铲除一个是一个。虞天佐远在千里之外，他奈何不得，那就先从近处下手吧！
雷一鸣和他对峙片刻，末了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见了我，话都不会说一句了？”
脸上怅然，心中暗喜。据他观察，林子枫对于“那件事”当真是一无所知。这也正常，那场交易简直就是一桩丑闻，一旦爆发出来，其中的双方都不光彩。自己这一方是不必提了，虞天佐当然也不愿意让人知道他色迷心窍，被自己骗走了一百万元。
可这个词又不甚确切，自己又不是戴罪之人，用得着他林子枫宽宏大量？
林子枫笑了一下：“我的国文底子也不好。”
“你误会了，我和虞小姐并不是恋爱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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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我的帖子吗？”
然后他抬起头注视着雷一鸣：“我看你气色不大好，请你保重身体。”
雷一鸣听他说了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惊讶之余又有一点感慨：“不办了，要过生日，哪年都能过。”
雷一鸣想到这里就觉得心乱如麻，不能再想了。
林子枫微微地拧起了眉毛，难以置信似的看着他：“你为叶春好白头？”
“放你娘的屁！你不是写得一团糟吗？”
说完这话，雷一鸣摔了话筒，一颗心气得怦怦乱跳，喉咙也开始发痒，忍不住要咳嗽起来。对待林子枫，他实在是无法施用怀柔政策——对待张嘉田，他是真有愧，他是真对不起那小子；可对待林子枫，他是一千一万个问心无愧。无论如何，他没有亏待过林子枫。一边咳嗽一边站起身，他也无心穿戴，抓起一件薄呢子上衣披上，迈步就往外走。
雷一鸣做了个怅然的表情：“哦……”
“写公文不是写得挺不错的吗？”
“虞小姐那天喝了些酒，所以举止有点出格。我那一夜无非是做个陪客，如你所说，虞小姐这人确实不坏，她请我陪她到俱乐部坐一坐，我是不便拒绝的。”
虞家兄妹的感情和平常人家的兄妹不同，他不知道虞碧英从虞天佐那里得知了多少内情，反正他与虞天佐忽然开战，虞碧英总不会处之泰然、不闻不问。她问了虞天佐什么？虞天佐又回答了什么？他推想不出。虞碧英不是个不谙男女之事的小姑娘，虞天佐急了眼，也许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林子枫移动目光，去看茶几上那瓶鲜花。细长的白瓷花瓶，瓶身上还留着几滴水珠，瓶口伸出碧绿的花茎，新鲜笔挺，昂着大朵的百合花，高一朵低一朵，绽放一朵含苞一朵，错落着，有点乱，因为他本不懂插花艺术，是临时抱佛脚。
“我记得，你今年要办四十整寿。”林子枫凝视着他，忽然换了话题。
“最近是在天津。”
“你不要对我装傻！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虞碧英？”
不出片刻的工夫，雷一鸣在林公馆门外下和-图-书了汽车。林公馆是一座白色的二层小楼，里面跑出来一名仆人，赔着笑打开了院门。他晃着膀子撞开仆人，一路大步流星地往里走，而在他进入公馆客厅里时，林子枫正弯着腰将一瓶鲜花往茶几上放。抬头看见了气喘吁吁的雷一鸣，他直起身，镜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竟是看呆了。
林子枫也坐了下来，目光落在他的头上，一直不曾移开过。雷一鸣正要压下脾气和他说话，忽见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见了鬼似的，心中便立时又涌出一股子邪火。随手抄起一只靠枕，劈头就扔向了林子枫。
“不常在。”
当然，她交游广阔，认识任何人都不稀奇，她是可以认识林子枫的。那么她和林子枫的关系发展到了何种程度？自己和林子枫之间的恩恩怨怨她知不知道？
“那您说的是什么？”
林子枫不再多说了，静静地送他出门。他这一方是一味地柔软，雷一鸣那一方——虽然是带着雷霆之怒来的——自然也就再硬不起来。雷一鸣出门上了汽车，心里倒有些纳罕，觉得林子枫今天是特别的——他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林子枫的态度，想了又想，想出了一个词来：宽宏大量。
“近来也有了一点长进。”
他这话不假，他现在“靥生红晕”，气色确实是好，甚至好得过分了，脸上几乎是有病态的霞光。林子枫不同他争辩，单是这样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不止是沉静了，简直是沉痛。
“你在说什么疯话，他又不是我亲儿子，我又不是他老太爷，我办生日，他出面做什么？”
“到时再说！”
而且，虞碧英又怎么会认识了林子枫？
林子枫凝望了许久，末了，他自认为已经掌握了那深意，便转向雷一鸣，问道：“你是为了虞碧英而来的吗？”
林子枫被靠枕打了一下，倒是不疼不痒。他抬手扶了扶金丝框眼镜，像是回过神来，低声说道：“没想到，你对她用情如此之深。”
寂寞的花啊，
“她不大写，但是她会朗诵，诗社里有一些人拿她当个明星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