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肚子里有了这一碗热粥，就更不想死了。
然后他对着院内众人一挥手，又给叶春好留下了一句话：“你上我的汽车，我还有话问你。”
虞天佐怔了怔：“宇霆把他那个妞儿也带走了？”
她挣扎不动了，僵硬着身体瞪了眼睛，由着他抱。他的气味缓缓笼罩了她，她又听见他低声耳语：“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你不要怕，我这回一定为你报仇。”
叶春好依旧瞪着他，心里稀里糊涂的。从雷一鸣的话里，她听出他仿佛是不知情，可谁知道他的话是真还是假？怎么就那么巧？他走的当天，虞家那几个姨太太就跑过来了——她在这里住好些天了，平时怎么不见她们来？虞天佐平日和雷一鸣称兄道弟的，若不是得了雷一鸣的许可，他有这样包天的狗胆？雷一鸣在他这里可不是吃闲饭的，他敢这么对待雷一鸣的前妻？他不怕雷一鸣翻脸？
“那没有。咱们不都说好了吗。我把你供出去了，接下来你怎么办事啊？”
雷一鸣到家之后，直接进了叶春好住的那座小跨院。跨院内外都黑暗着，该睡的都早睡了，没睡的躲在暗处，站岗放哨，也都是无声无息。进房的时候，他很紧张，以至于一时间不敢深入，只在门旁靠墙站住了。
然后他一边转身，一边又道：“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
雷一鸣答道：“走。”
房门忽然开了，她以为是虞天佐又进了来，一颗心登时一缩。然而来者并不是虞天佐，来者是陌生的两双手，连拖和图书带架地把她从床上拽了下来，抬了出去。
她纵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雷一鸣答道：“这就不用你管了。”
床尾栏杆上搭着一件薄呢子大衣，是她来时穿过的。她把大衣拽过来，先是把信掖进了大衣里面的暗袋中，可是又觉得不够保险，便把腋下那里的里子接缝硬扯开了，又端过针线笸箩，用针线将方胜固定在了衣袖的绸缎里子下面。
不知道，没有证据，不知道。
雷一鸣笑了一下：“这就好。放心，我绝不会让她死在你这儿就是。张嘉田就是为她报仇，也报不到你我的头上来。”
“她啊……”虞天佐怀着一点隐秘的得意和心虚，“可能是跟着宇霆一起走了吧。”
小丫头真是个“小”丫头，刚满十四岁，唯一的好处就是勤快有力气，所以叶春好出门把她带上，留下小枝管家。小丫头这些天住在雷家，也不知道叶春好为何一出门不复返，终日只能惶惶然地等待。如今她端着碗站到了床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小姐，您这几天是到哪里去了？您——您这是怎么了？”
虞天佐抬手摸了摸脑袋，非常困惑：“雷一鸣若是只想把叶春好诓去个偏僻地方杀人灭口，那么还带着他那个小闺女干什么？”
上午时分，虞碧英来找雷一鸣，扑了个空之后，回家去见虞天佐，问道：“宇霆又跑到哪里去了？”
“不和我走你就出不了承德！在这儿不是我说了算，是虞天佐说了算！”
她https://ｗｗｗ.hｅtｕsｈｕ.cｏm•ｃｏｍ抬起头，看到了雷一鸣。雷一鸣衣着整齐，板着面孔：“我去察哈尔，你收拾一下，马上和我一起走。”
小丫头是个听话的，一定会把她那件大衣稳妥地收好。她试探着伸腿下了地，扶着墙走，刚走出几步，房门又开了。
“我知道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叶春好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
她周身疼痛，她不知道如何镇痛，更不知道疼痛过后，自己如何再活下去。伸手向下摸索着，她极力向床外探身，终于让手掌按上了地面。走，她是走不动的，她红着眼睛喘着热气向下滚，连爬带摔地落了地。
她一度想死，可是没死成。现在那几口糖水让她稍稍恢复了一点思考的能力，她想幸亏自己没死，自己若是死了，那这蹂躏与荼毒就白受了，就白白便宜了那行凶作恶的魔鬼了。魔鬼是谁？是单单一个虞天佐，还是要再加上个雷一鸣？
一鼓作气写完了这一封信，她把它整整齐齐地折成了个方胜，然后带着它回到了床上。床里放着个针线笸箩，她环顾房内，最后爬到了床尾。
然后他放开她，直起身，走了出去。
雷一鸣不看她，只答：“我说了，要给你报仇。”
虞天佐又道：“老弟，我说句实话，我真没把她怎么着，也就是跟她睡了几觉。谁能想到她性子这么烈，挂了裤腰带就要上吊，我把她救下来了，她扭头又开始闹绝食。这话我得说在头里，全是她自己作死，你可别以为是我hetushu.com.com把她往死里玩儿。”
雷一鸣轻轻甩开了他的手：“老虞，尝尝味儿就得了，别昏了头。这女人你留不住，留了就要惹大祸。”
叶春好点点头：“去吧。”
然后她将那接缝草草地缝好，把大衣的纽扣系上，叠好放到了床边。伏在床上又喘了会儿气，她想这衣服是件昂贵的好衣服，除非自己死后雷一鸣把它烧了，否则任何人——尤其是女子——得了它，都会把它展开来仔细看看。
她不让小丫头开灯，就这么坐在黑暗中，喝了那一大碗热粥。然后她告诉小丫头：“你把我这件大衣收起来吧，天热了，我不|穿它了。”
恍恍惚惚的，她觉出了冷风。这两双手是把她往外面带呢，带到何处去？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她跟着他出了门，倒要看看他还要耍什么把戏，然而走出跨院向外一看，她看到了妞儿。妞儿趴在奶妈子肩上，还在打瞌睡，大门口另有个瘦高的少年在打哈欠，正是叶文健。她惊讶地停了脚步，轻声问雷一鸣：“这是干什么？”
叶春好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叶春好没有质问他，既然他肯给她一个小时，她就要来热水洗了个澡，换了身洁净的衣裳。等她穿戴完毕了，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雷一鸣又来了，看了她一眼之后，向她一招手：“走！”
拧开笔帽儿摊开信笺，她借着那一点月光，也凭着一点直觉，在上面写下了第一行字：二哥。
虞碧英一听这话，就有点不高兴：“既然是离婚了，和_图_书
为什么还要这样同出同入？宇霆的女儿也跟着一起走了，我看啊，他们这是要一家团聚了。”
凌晨时分，有人端着大碗进了来，她抬眼望去，发现是自己带来的那个小丫头。
“是啊，他家里都没人了。”
小丫头还蓬着头发，身上短衣的纽扣也没系：“刚才雷先生派人把我叫醒了，说您回来了，让我给您送碗粥来。”她双手端着大碗，没法子再去开电灯，只能极力睁眼去看叶春好：“您怎么了？是病了吗？您是不是到少爷那儿去了？少爷又气您了？”
落地之后，她向前爬，爬到桌旁，扶着椅子跪起来，轻轻地打开了抽屉。抽屉里有个半开的文具匣子，里面装着纸笔，是她那一晚要给张嘉田写信，雷一鸣给她送过来的。右手哆嗦着从里面抓出了一张信笺和一支钢笔，她随即趴了下去。月光透过窗格子射进来，她正好趴在了几格子清光之中。
钢笔尖刷刷地划过信纸，她飞快写下了极细密的小字，要把自己这几日夜的遭遇全记录下来。她没有了活的把握，也不知道明天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何等命运，可她不是个甘心吃哑巴亏的。她宁可不要脸面了，也要把这事实记录下来。也许天可怜见，有一天它会流传出去。
窗户没拉窗帘，透进外头的月光，床上影影绰绰趴着个人，他认出来了，那是叶春好。而在他进门的那一刻，叶春好也睁了眼睛——方才有人往她嘴里灌了几口糖水，她年纪轻，身体好，这么几口糖水就让她又有了睁眼的力气。她在黑hetｕsｈu.ｃom•ｃｏｍ暗中躺得久了，一眼就看清了门旁的雷一鸣，看着他，却又无话可说，说什么？她没有证据，她直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丫头答应了一声，又道：“大衣这么叠着放箱子里，怕是得叠出褶子来，回去还得熨熨才行。”
“出门还带他前头的那个太太吗？我看那个叶小姐也不在——还是她已经回天津了？”
虞天佐沉吟了一下，不肯放了雷一鸣：“把她杀了……有点怪可惜的。”
与此同时，雷一鸣也正要从虞天佐的屋子里往外走，虞天佐有点心满意足，也有点惊魂不定，拉着雷一鸣悄声说道：“你别急着走哇！你跟我讲讲，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她？”
心中生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他想派人把雷一鸣追回来，可打电话一问，他从守城的军官口中得知，雷一鸣的汽车队伍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开出城去了。
午夜时分，叶春好迷迷糊糊地蜷缩在床上，两只手紧紧地攥了拳头，不是她自己要攥，是两只手不听使唤了。口中干得发黏发苦，眼皮像是要枯萎了，涩巴巴地摩擦着眼球。四五天了，她没吃没喝，一心求死。
这时，雷一鸣迈步向前，走到了她的床边。她躲在黑暗中，扭了脸继续看他，却见他俯下身来，拥抱了自己。
虞天佐懒洋洋地歪在烟榻上：“他出门了，有紧急军务。”
雷一鸣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没把我供出去吧？”
然后他转身走了，回家去了。
她直视着他：“我不和你走，我要回天津去！”
“你们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