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先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然后说道：“我前些天不是说，我要找雷一鸣去吗？”

张嘉田依了雷一鸣的意思，没有去联络林子枫。翌日，他派人去药铺采买，买了足够雷一鸣吃上三四个月的药材回来。药材分门别类地包裹好了，依次码在木头箱子里。

叶春好听到这里，就感觉这张嘉田是一脑子糨糊。细究起来，他也并没有胡说八道，可就是能和自己谈个满拧。有些话，她本不想明说的，怕显着自己挑拨离间。可到了如今，她发现自己不明说不行了。

“那……你也别明天走。你在这儿把药买足了再走，承德有北平这么些大药铺子吗？”

雷一鸣点头，脸上有心悦诚服的表情：“是啊，天下少有。”

张嘉田盘算得挺好，却没想到雷一鸣态度坚决，竟是死活不见林子枫，甚至最后急了眼。他一急，气息就乱了，一手扶着墙，一手指着张嘉田，说不出话来，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张嘉田还在侃侃而谈，和他唇枪舌战，一听到他的咳嗽，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就闭了嘴，走过去扶着雷一鸣坐下来。雷一鸣的胳膊肘落在他的手里，隔着一层衬衫和一层毛线衣，他能感受到那关节的形状，已经瘦削得硌他掌心。

“他说他回家就去劝小文回来。”

“就这些？”

张嘉田点点头：“今天早上把他送上火车，让他回承德了。他一走，我也回来了。”

“那没有，他是杀过我的人，我还能同情他？我就是看他挺可怜的，正好也要回北平办点事，就顺路把他带上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个情种。

叶春好蹙起眉头，完全没听懂这话：“什么？你们在哪里见的面？”

“啊？”

雷一鸣又道：“妞儿现在https://www.hetushu.com.com长大了，心里什么都明白。我总不回去，她也知道想我。所以，我想明天就走。”

张嘉田自己没孩子，也向来不喜欢孩子，听了这话，就依然是莫名其妙：“哦。”

雷一鸣自己“扑哧”笑了出来：“瞧我这话说的，脸皮太厚了。”

“我这不是犯贱吗？”他自己问自己，“就非得对他好了，才能舒服？”

“是，他也说了，在承德没人管小文，小文天天除了吃就是玩，所以不爱回家。春好，我看小文要真不是读书那块料，你也就别逼他了。将来等他长大些了，我给他找个差事就是。”

雷一鸣忽然扭头看向他：“你和春好，怎么样了？”

“然后呢？”

“还行。”

张嘉田送雷一鸣上了火车，又一直目送那火车轰隆隆地开走，这才觉得自己算是功德圆满。当天下午，他也回了天津。到了天津家中，他想先歇一歇，晚上再去瞧叶春好。然而人在床上这么一躺，他伸手一挪枕头，就露出了枕头下面的信纸信封。

“肺炎……怎么会说病就病？”

张嘉田笑了：“没有没有，你等着吧，过几天小文要是还不回来，我就派兵打泉县去。他好像是想在泉县干点什么，肯定怕我打。”

“你管他好不好，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

雷一鸣抬头望向张嘉田，见他一脸的惊愕，便解释道：“妞儿，我的那个小丫头。”

张嘉田陪着他笑了一下。

张嘉田还要说话，可是后知后觉，忽然觉得“一辈子”这三个字也不好，像是有点犯了忌讳。

张嘉田答道：“见面是在泉县，结果他病了，我就带他去北平看了病。看完了病，他就回承德了，我也回天津了。”

就在这时https://m.hetushu.com.com，仆人送了药汤进来。雷一鸣挣扎着坐直了身体，别的都不顾了，他要先喝药。张嘉田忍耐着那逼人的苦涩热气，手在碗底托着，帮他喝光了这一碗漆黑的苦药。

叶春好看着他，满眼忧虑，心中有一点不妙的直觉，像是眼看着他往深渊里滑，可天下只有她一个人看出了他脚下的深渊，她去拉他，他还不明白、不领情。

雷一鸣摇了摇头：“过不去。”

“这怎么能算是不要脸？出面请他的人是我，他就是不来，扫的也是我的面子，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你还能一辈子都不见他？”

“你还说你不傻？你都开始替他说话了。”

“你还走？”

“我是说，二哥像是有点同情他。”

叶春好感觉他的语气有点不对劲儿，可又挑不出具体的问题来：“很严重吗？”

雷一鸣站了起来，拖着左腿慢慢地走，走到一旁的床边坐了下去：“我出来好几天了，心里惦记着妞儿。”

“他咳嗽，咳嗽出了点血。他吓坏了，我也觉得不好，就带他去了北平。”

叶春好看着张嘉田，半晌没说出话来。飞快地把满心的思想理出了头绪，她让张嘉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然后自己也坐到了斜对面的椅子上，很有耐心地问道：“你们在泉县见面的时候，除了小文之外，还谈过别的话吗？”

张嘉田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又不傻，他耍不了我。”

“等我回了天津，我把这话告诉春好。”

然后他从铁路局直接要来了三张包厢票，一间包厢专门放置那些木头箱子，一间包厢供雷一鸣休息，另一间包厢里则住着他的心腹副官。雷一鸣到了承德之后，自然会有人来接，这副官就专负责在路上伺候雷一鸣wｗｗ.hｅtｕsｈu.ｃom.ｃｏm的衣食起居。

叶春好听了这话，一方面承认张嘉田和自己是有问有答，另一方面又感觉张嘉田的答案全都没头没脑。于是把疑惑压到了心底，她换了话题：“小文的事情，他是怎么答复的？”

张嘉田转过脸来直视着他：“她现在不也照样看不上你了吗？”

张嘉田知道谁是妞儿，让他惊愕的是雷一鸣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惦记着她——一个一两岁的小崽子，连人都不算，有什么可惦记的？

张嘉田理直气壮地一点头：“是啊！”

他怕雷一鸣的一辈子会很短，今天的话也会一语成谶。

问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张嘉田，就见张嘉田的眼睛暗了一下，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肺炎。”

张嘉田摇了摇头：“没有，没那个工夫。小文的事儿都没说完，他就病了。”

叶春好立刻紧盯着他：“你见到他了？”

“二哥像是对他动了恻隐之心。”

然后他抬头望向了张嘉田：“你当我对谁都是要命不要脸？我对你行，对林子枫不行。”

雷一鸣一点头道：“我就是一辈子不见他。”

这还是雷一鸣上次写给他的那封信，读过之后，让他难受了好一阵子。如今他把这信展开来又细看了一遍，看过之后，他抬头仔细地感受了片刻，结果发现自己身心舒畅，竟然不再难受了。

叶春好这回听懂了，可是心里更迷糊了：“他病了？是不是又犯了肺炎？”

叶春好如今闲来无事，偶尔想要找点事做，可叶文健一天不回家，她便要闹一天心慌，做什么事情都无法集中精神。忽见张嘉田来了，她倒是挺高兴，将张嘉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说道：“二哥今天够精神的，真是新年新气象。”

他想也许这也是命数hｅtushｕ•cｏm•coｍ，自己上辈子欠了他的，也欠了叶春好的。叶春好到了现在，还是一点爱他的意思都没有，可他就是看她美、看她俏，看她可爱可亲、处处都好。她不嫁他就不嫁他，横竖他还年轻，也不急着娶妻生子，可以继续跟她耗下去。

张嘉田先是一愣，随即答道：“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

在家睡了一觉之后，张嘉田洗澡刮脸，把短发向后梳得乌黑锃亮。自觉着是足够英俊潇洒了，他跑去了叶公馆。

张嘉田听到这里，忽然有些羞惭。原本在对待雷一鸣的态度上，他和叶春好是绝对的同盟，现在叶春好还坚守在阵线上，他却是有了变节之嫌。轻车熟路地从茶几下面的小抽屉里找出了烟盒，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然后若无其事地回答：“他现在敢对我硬吗？”

“什么心？”

“不用住院？”

喝水漱过了口，雷一鸣等仆人把空碗端走了，这才说道：“嘉田，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你是个好的，林子枫不是。”

“然后给他找大夫看了看，又开了药。他在我家住了两天，就带着药走了。”

张嘉田是真心实意地想把林子枫请过来，自己做个和事佬。雷一鸣到底是怎么虐待了林子枫他妹妹，张嘉田不知道，不过林子枫确实是从雷一鸣手里刮了不少钱。张嘉田只知道钱的好处，不知道亲妹妹的可贵，故而以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他认为林子枫没有必要对雷一鸣穷追不舍。毕竟凭着林子枫的本事，目前还要不了雷一鸣的命，所以双方都应该看开些，“差不多就算了吧”。

“你不傻？你看着吧，他绝不会主动把小文劝回来的。”

张嘉田像是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一个易答的问题，过于痛快地摇了头：“不用，回家养着就行。”

叶春好垂头思索了和_图_书片刻，然后用很温柔的声音问道：“他这一回，是不是也对二哥说了些软话？”

雷一鸣转向前方，微笑着说：“她不是看不上我，她只是不爱我了。有时候，我也想不通，你们两个是同时到我身边来的，我明明对你更坏，为什么先和我绝了情的人，反倒是她？”

雷一鸣这时又道：“别逼我了。你还是把药方子给我找来吧，既是看过病了，那我明天就走，回去按照这个方子继续吃药。”

然而雷一鸣一提到了妞儿，就不甘心只说一句便罢，对着张嘉田招了招手，他向旁挪了挪，给张嘉田挪出了一块落座的地方，然后继续说道：“妞儿这孩子，长得很像我，漂亮极了。”

“二哥，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你听我一句，他病了，你帮他可以，给他介绍大夫，给他买药送药，都可以，可是千万别因此又和他联系起来。他有他的毛病，他也有他的本事。在战场上，你打得赢他；可下了战场，你未必是他的对手。往后他无论对你说什么动人的好话，你都不要往心里去。你就记住一点：他无论说什么，都是要蛊惑你。”

然后他伸手拍了拍张嘉田的大腿，又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搂了搂。

雷一鸣想了想，一点头：“你说得对。明天买药，后天再走。至于春好他弟弟，我回去之后，还是先劝他自己回天津去，他实在不听话，我再想别的法子。那孩子是我从河南带回家去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叫花子呢，所以他对我有感情也是自然，并不是我故意笼络了他。也是看在感情的份儿上，我不忍心硬把他撵走。他在我那里有吃有喝，完全自由，又不用读书，当然不想回家。”

“我这样的好人，也是天下少有。”

雷一鸣依然看着他：“你还是不入她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