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我干什么？又觉得我是好人了？”
“没事，”张嘉田用手指擦了他的眼泪，“真没事。也许是你嗓子有伤，或者是胃有了毛病，你张嘴我瞧瞧，是不是舌头破了？”
“知道他自己不想回，所以才让你派个人把他押回去。你留着那孩子有什么用？当人质吗？”
张嘉田把雷一鸣送到了隔壁屋子的小床上。
“我不能死。”他哑着喉咙，轻声说道，“我还不到四十岁，妞儿还什么都不懂，我怎么能死？”
然后不等雷一鸣回答，他转身就走，走出门后，却又退了回来，侧身低头对着雷一鸣的方向，也不看人，只说：“等我，听话。”
只是什么，他不知道。他是从来不生病的人，现编谎话都编不出。他早就看雷一鸣虚弱得不对劲儿，可万没想到他会病到咳血。忽然想起自己那一夜曾经骂他是“痨病鬼”，骂得他当场翻了脸，张嘉田心中登时一阵难受。俯身看着雷一鸣的眼睛，就见他眼中的泪水越聚越多，终于顺着面颊滑落下来。眼中有泪，脸上却没表情，他木雕泥塑一般面对着张嘉田，心也灰了，血也冷了。
张嘉田把他硬搀了起来说道：“走，我送你躺会儿，你——你别怕。”
“别怕。”张嘉田听见自己喃ｈeｔｕshu.ｃｏｍ.com喃地说，“没事，也许只是——”
“你派个人，把春好她弟弟送回天津去吧。”
“小文自己不想回去。”
“留他做人质，我能要来什么好处？”他轻声回答，一呼一吸都加着小心，生怕哪一口气喘得不对，又要引来一阵咳嗽，“要人？春好对我已经是毫无感情。要钱？我从来不花女人的钱。”
对着血迹怔了片刻，他猛地把手帕扔在了地上，同时感觉出了自己满口的血腥味道。身体向后耸了一下，他是作势要躲，却被椅子拦住了。张嘉田弯腰捡起手帕，又把那血迹仔细看了看，随后回头望向了雷一鸣。
除了妞儿之外，他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而他若是现在死了，妞儿长大之后，会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得。
雷一鸣听了这话，在极度的恐慌中，反倒是笑了一下。张嘉田说话像放炮似的，字字句句都带着火药味，然而火药味下藏着的感情，已经不是恨，而是爱。
“你一直都好，是我不好。”
他没再动，而张嘉田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说道：“我带你回北平看病去。”
他讨厌这件黑披风，因为方才忽然想起来，雷一飞死后，身上盖着的就是一条黑斗篷。暗暗将“和-图-书不是痨病”四个字默念了无数遍，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只觉得无比孤寂。
“我不管。”
张嘉田脱到了这般程度，还是热，还想把脚上这双大马靴脱了。可初来乍到的，话还没说两句先把鞋脱了，实在是不像话，所以他耐着性子坐了下来，想让自己心静自然凉。隔着一张小八仙桌，他扭头看向了雷一鸣说：“找你有点事。”
解下披风给他盖上了，张嘉田没找到椅子，索性在床前蹲了下来。雷一鸣扭头看着他，就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仿佛在许久之前，他们也曾经这么一个躺一个蹲，互相看着说话。
“我带着妞儿在天津的时候，她管我了吗？”说到这里，他放下茶杯，心中忽然有些焦躁，胃也像受了针刺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锐痛。抬头看着张嘉田，他还要说话，可是喉中一痒，立时又咳嗽起来。
勤务兵送进了一壶热茶，给这二人各倒了一杯。雷一鸣端起热茶喝了一小口——自从他到了泉县，就一直在闹胃疼，疼得不太严重，但是总觉得胃中寒凉，吃什么都难消化，只能是不停地喝热水，若不是因此，他也不会急着回承德。
“谢谢你。”他从披风下面伸出手来，摸索着握住了张嘉田的手，“嘉田，和*图*书谢谢你。”
他不明白，便低了头也去看，看过之后，他也愣住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抬头向上看了会儿天花板，又回头向外望了望窗户，同时吸了吸鼻子。最后从雷一鸣的手中抽出手来，他站起身，一边低头拍拍裤子扯扯衣服，一边瓮声瓮气地说道：“我看你就是犯了肺炎，怎么还扯到痨病上去了。我现在走，明早派汽车过来接你。”
雷一鸣依旧低头趴伏着，肩膀随着咳嗽一抖一抖。挣扎着抬手摆了摆，又摇了摇头。而在他摇头之时，张嘉田就见他面红耳赤，整个身体都在随着咳嗽的频率抖颤。房内一个勤务兵都没有，他只得亲自起身走到了雷一鸣跟前。弯腰扳着雷一鸣的肩膀，张嘉田想把他扶起来，不料雷一鸣忽然咳嗽得剧烈起来，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手帕捂了嘴，他转身深深地弯下腰去，胸膛几乎贴上了膝盖。张嘉田感觉他不像是呛着了，也没了主意，只得伸手虚虚地护着他，防着他从椅子上栽下去。而雷一鸣上气不接下气地又咳嗽了一阵，终于气喘吁吁地抬了头。察觉到张嘉田就在自己身边，他仰起脸想要说话，却见张嘉田正瞪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
雷一鸣挣扎着欠了身，透过窗户目送他
和-图-书远去，等他走出这座院子了，才重又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他抓起黑披风向旁一甩，然后侧身蜷缩成了一团。
雷一鸣乖乖地张开了嘴，张嘉田弯腰歪头仔细地看，看到最后，他想硬说雷一鸣的口中有伤口，可是话到嘴边，又想自己用这样拙劣的谎言骗他，有什么意思？
雷一鸣的声音越发轻了：“我就是回了北平，也不敢去医院。”
说完这句话，他才真走了。
他手中的白帕子上，赫然印着两团血红。
雷一鸣闭了嘴，两只眼睛一直紧盯着张嘉田的脸，同时眼泪又流了出来。
张嘉田以为他是喝茶呛着了，先还不在意，及至等了片刻，见他咳得趴在了桌子上，一张脸都埋进了臂弯里，才忍不住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你没事吧？”
“想死在这儿？”
“那你就把她弟弟送回去！”
雷一鸣睁开眼睛望向了他：“我怕真是痨病。”
“去医院有什么不敢的？”
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急了：“原来在北平的时候，你打个喷嚏都要叫医生，如今真病了，反倒吓得连医院都不敢进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到底是想活还是不想活？想活你就跟我走，我保证再不给你气受；不想活你也跟我走，我刨个坑把你埋了。”
除了孤www•hｅｔｕsｈu.ｃｏｍ.ｃom寂之外，他又着急起来，急着活下去，急着在有生之年里再做几件大事。
他看见雷一鸣的面孔在一瞬间褪尽了血色，两只眼睛也变成了玻璃珠子。玻璃珠子倏忽一闪光芒，是有泪水蒙了上来。
雷一鸣摇了摇头：“我不能走。”
房内的两只火炉火势正旺，张嘉田一进门就感到了热，及至和雷一鸣对了一句话之后，他抬手先把脑袋上的皮帽子摘了，把身上的呢子大衣也脱了。里头的军装没系领扣，两层领子乱糟糟地打着卷往外翻，新剃的短发热腾腾的有些潮湿，是被皮帽子捂出了汗。雷一鸣冷眼看着他，就见他腰间扎着武装带，人壮了，腰粗了，有了点人到中年、虎背熊腰的意思。
雷一鸣开了口，几乎就是气若游丝：“我要留在这里，做些事情。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又要受你们的气。”
雷一鸣答道：“说。”
张嘉田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你凭什么不管？”
然后他闭了眼睛，隔了好一阵子，才又说道：“你回北平去，给我找个好大夫来吧，悄悄地找，不要告诉别人。”
胸中憋闷起来，一领黑披风竟也能压得他透不过气，于是他抬手把披风掀了开，然而张嘉田随即伸手又拽过披风给他盖了上：“不是怕冷吗？”
“不行，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