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敌是友

他和雷一鸣,要么是亲人,要么是仇人,没有第三种关系。他永远记着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候,也永远记着他们之间最坏的时候。相形之下,他更希望自己和雷一鸣可以保持仇人的关系,做仇人,最安全。

如果这人实在是没用又没钱,那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损失,大不了等出气出够了,把这人再送回天津去就是了。
然后他把话题扯了开:“老虞,我问你,你今天出去见特使,见得怎么样?”
这时,雷一鸣又问道:“他们知道我在你这儿吗?”
民国十七年冬,承德虞宅。
雷一鸣知道虞天佐对自己有意见,意见不算特别的大,还不至于成仇,但有了这能解恨的机会,他也定要往自己头上撒一撒气。好在他先前已经在张嘉田和林子枫那里尝尽了苦头,相形之下,虞天佐给他的小小侮辱,简直可以不算事。
烧了两个烟泡预备上了,他相当和气地招呼虞天佐:“老虞,来吧!”
完不完的,他感觉得到。她对他或许还有一点牵挂,但是没有柔情了。
抬眼再去看叶文健,只见他摆着一张做贼心虚的面孔,正在摆弄那只装着烟具的紫檀盒子。鸦片是有毒的东西,叶文健从小就知道,所以这匣子里的各种器具,在他眼中,也都是神秘的毒物。试试探探地拿起了烟枪,他把嘴唇凑近烟嘴儿比量了一下,就在这时,雷一鸣忽然说了话:“把烟嘴儿擦擦,老虞刚才用过。”
“戒它是不是特别受罪?”
雷一鸣低着头,边继续收拾烟具边道:“电报?”
虞天佐和雷一鸣谈了一个多小时,谈过之后,他穿上烤热了的马靴和大氅,告辞离去。虞宅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他随便拨出一角院落出来,就足够雷一鸣住的。而从雷一鸣这里走回他的屋子,又要让他顶风冒雪地受一场罪。
“那倒也不用。”虞天佐笑眯眯地,“咱俩还是有能者居之吧。”
雷一鸣坐了起来,对着他板了脸:“老虞,倒退十年,你要是跟我说这话,我非跟你打一架不可。”
叶文健抬头吸了吸这屋子里的温暖烟气,又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的https://www.hetushu.com•com呢?闻着也不香,像烧麻绳子的味儿。”
虞天佐对于他这番话,有点信,又有点不信,故而就只是笑,不言语。
说完这话,他扭头去看雷一鸣。雷一鸣先是垂眼不理会,后来无可奈何似的一笑,抬头对着他一招手:“拿过来吧!”
叶文健睁大了眼睛:“姐夫,你也抽过这个?”
雷一鸣也向炕里挪了挪,靠墙坐着:“回去复习功课,明年继续考中学?”
虞天佐受了鸦片烟的刺|激,有些身不由己的兴奋,并且也有一点故意的成分:“那现在呢?”
虞天佐望向了他:“那我算是周文王呢?还是你的鱼?”
“不是,是特别快信,让我回天津去。”
“既是都知道,那你更不用说了。”他看了虞天佐一眼,“我这回是姜太公钓鱼。”
说到这里,他哈哈笑了起来,笑得直拍炕:“我家小老四小老五第二天走路都扶墙,骂了那老头子一个礼拜。”他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一边伸手去拍雷一鸣:“我忘了,你现在走路也扶墙。”
他雷一鸣,是伺候别人抽大烟的人吗?
特使是少帅从沈阳派过来的,肩负两方联络沟通的重任。虞天佐现在唯少帅马首是瞻,可同时心里也另有一副小算盘。毕竟,现在虽说那国民党的北伐是成功在望了,可天下照旧不太平,所以他颇想浑水摸鱼,趁机圆了自己那个巡阅使之梦——当不成巡阅使,当个和巡阅使差不多大的官也行,他无所谓。可凭着他一人的势力,实在是没有翻江倒海抓大鱼的自信,故而就把雷一鸣弄了过来。雷一鸣毕竟也曾是一方之主,如今纵是下了台,也总还留着些许余威,兴许有用。就算他那余威没什么用,至少,虞天佐想着,有他和自己合伙干大事,多少总能从他那儿要几个军饷过来和_图_书
虞天佐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子,进来之后被迎面的热气一吹,鼻子痒痒,登时打出了个大喷嚏。躺在暖炕上的雷一鸣一哆嗦,坐起来说道:“老虞,吓我一跳。”
雷一鸣扣上盒子,抬头心算了一下日期——他到承德也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叶春好几乎是每隔三天就有一封信到,疯了似的催促叶文健回家。叶文健被他姐姐的发信速度吓怕了,怕回家之后被姐姐扒一层皮,所以心惊胆战的,反倒是一天拖一天地不敢回去。
虞天佐满不在乎,继续摸他的头发:“我说你这个脑袋,天天早上收拾一场,也得挺费事吧?”
雷一鸣差一点就要翻脸,但在最后关头忍耐住了,只一晃脑袋,还是那么的和气:“唉,老虞,别闹。”
但他不满归不满,脸上可是一点都不露。点了烟灯歪在炕上,他和颜悦色地挑烟膏子烧烟泡,这是个不要力气要功夫的巧活儿,而他干得相当不错——在他年轻的时候,吸鸦片烟是件挺时髦的事,他跟着凑热闹玩几口,玩着玩着就有了瘾。因为这个,玛丽冯大发雷霆,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他不想滚,就一狠心,把这口瘾给戒了。戒了之后,他也觉得这鸦片烟真不是好东西,故而长了记性,再也不碰。
雷一鸣笑了笑,想起了叶春好是“常有理”。好的家庭里,应该有这么一位主妇,一颗心像天平那么公正,并且目光如炬、明察秋毫,能整本全套地讲道理,镇压得住全家的熊孩子和小混蛋。家里若是有了这么一位太太,那么先生可以省无数的心和力。可惜,他和她已经完了。
“我跟她说过,她骂了我一顿。”
叶文健吓了一跳,讪讪地去看雷一鸣:“我就是看看。”
雷一鸣点了点头:“对,先不要说。”
雷一鸣看他笑得疯疯癫癫,脸上也露出了一点微笑:“和_图_书现在不打了,老了,不在乎了。”
雷一鸣漫不经心地一笑:“偶尔玩两口也没事,别像我当年似的,天天把它当个正经事来干就好。”
转身挪回到了雷一鸣身边,他不再急吼吼地想着过瘾了,倚着个靠枕伸了双腿,往嘴里送了一根香烟,然后探头凑到烟灯上,吸燃了烟卷。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烟枪,半晌没说话,自顾自地享受。雷一鸣当初摆了他一道,他一直记着仇,记到如今,雷一鸣总算是落到了他的手里,要是没有这点仇恨作祟,他可能还不会如此热心地伸出援手——当然,雷一鸣除了烧烟之外,还有别的价值。虞天佐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不会为了报一份不甚紧急的私仇,而把个大麻烦引到自己家里来。
“你姐知道你这意思吗?”
虞天佐也不道谢,理直气壮地躺下去扶了烟枪,一口接一口地大吸起来。这一阵子,他心里也烦闷,所以烟瘾明显见长,一口气吸了十个烟泡。虞天佐闭着嘴坐起身,门外的勤务兵立刻送进了一小壶热茶。他仰头就着壶嘴儿喝了一阵,然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虞天佐站在地上,由着勤务兵为自己解下了外面的大氅,然后走到炕边坐下来,一边等着勤务兵继续为自己脱马靴,一边说道:“冷,太冷,今天我就不该出门。”
窗外传来了嗷嗷的呕吐声,是叶文健。他在吸过两个烟泡之后就有了反应,头晕,恶心,宛如生了急病,也像是严重的宿醉。
雷一鸣一点头:“后来,我当时那个太太不允许,我就把它戒了。”
一根香烟吸到一半,他抬手一拍雷一鸣的脑袋:“前巡阅使亲自伺候我过瘾,我这福分可不小哇!”
雷一鸣终于忍无可忍,拨开了虞天佐的手:“你吃喝拉撒费不费事?”
勤务兵提着他那冰凉的大氅和马靴退出去了,虞天佐把两www.hetushu.com.com条腿往上一收,盘腿转向了雷一鸣,同时用手在背后一划拉,划拉出了个挺大的紫檀盒子。盒子精致,做成了一本厚书的模样,然而封面打开来,里面垫着红丝绒里子,摆着的却是一副烟具。连盒子带烟具一起往雷一鸣面前一推,虞天佐又打了个喷嚏:“劳驾,我得喘口气歇歇。他妈的,一宿的工夫,雪下了这么厚,风跟刀子似的!”
雷一鸣扭头看着他:“把外头衣服脱了,上来暖和暖和吧。”
叶文健听了这话,心里立刻涌上一阵反感——不是反感姐夫和姐姐,是反感那种生活。叶春好越逼着他读书上进,他越是一个字都读不进去,而他越是读不进去,叶春好越是看贼一样看着他,让他常有受辱之感。在外头流浪那三年,没人拿他当个人看,他也没觉得受辱,糊里糊涂地只知道活;如今回家变成少爷了,他反倒动辄闹脾气,成了个敏感易怒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不说外头也都知道。”
雷一鸣没说什么,把盒子拽到了自己面前,心里则是相当不满。原来和虞天佐在北平见面时,虞天佐也经常闹着让自己给他烧烟——虞天佐是闹着玩儿,自己给虞天佐烧烟也是闹着玩儿,双方平等。可自从他投奔到了虞天佐的家里,就发现虞天佐有点得寸进尺,把一件闹着玩儿的事,弄得不像玩儿了。
虞天佐这时也笑过了劲儿,抬袖子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清清喉咙,决定暂时饶了雷一鸣:“见了跟没见差不多,他光盘问我来着,自己可啥都没说。”
雷一鸣直视着他的眼睛,做了回答:“放心,这回肯定让你做周文王。”
“我姐让我念书,是对的。”他嗫嚅着说道,“是我自己不好。可我们家原本也没出过秀才,我爹是做买卖的,我娘都不认字,就我姐爱上学……我可能就不是读书的材料……”
雷一鸣当即https://www.hetushu.com.com摇了摇头:“老虞,你甭拿话敲打我。实不相瞒,这些年我也累得够了,要不是在天津实在过不下去,你派了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来。”
虞天佐空手走了,留下了炕上那套烟家伙。雷一鸣低头熄了烟灯,把烟膏子烟枪一样一样地往盒子里装。这一套玩意儿,是他刚来那一天,虞天佐自己带过来的。虞天佐向来有这个嗜好,他当时也没在意,结果虞天佐竟把这套玩意儿留在了他的屋子里,自己一天过来一趟,有事说事,没事扯淡,同时等着他给烧烟,仿佛此地是虞天佐的小公馆,每天就是为了享受一场才溜达过来的。
一个小时之后,雷一鸣坐到桌前,在面前摊开纸笔,决定干点正事。
虞天佐答道:“反正我是没说。”
房门又开了,叶文健走了进来,身上冷冷的,兴许是刚玩过了雪,袖扣还结着冰粒子,眉毛睫毛也上了霜,面颊红红的,眼睛黑黑的,像个上了妆的小伶人。他虽是个十几岁的小子,但是不讨人厌,是眼看着虞天佐走了,他才进来的。走到暖炕前头,他摘了帽子,说道:“姐夫,我姐又来信了。”
这时,叶文健又说道:“我姐说她想我都想病了。”
叶文健把皮袍子脱了,棉鞋棉裤也脱了,另找了一条单布裤子穿上,上炕坐到了角落里:“姐夫,要不然……我回去?”
虞天佐收回了手,笑嘻嘻地又道:“我吃喝拉撒,那是为了活着,费事也得干。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图漂亮。可你这漂亮的,离了两次婚;我这糙的,在家倒是一直挺招人爱。你看,你这是不是白漂亮了?”
然后他向着雷一鸣凑了凑,压低声音问道:“你要是有点儿别的什么毛病,我就给你介绍个好大夫。城外有个老头子,也不算大夫,其实就是个卖药的。他那个药我吃过,我天,当天晚上,我把床给弄塌了。”
雷一鸣想了想,然后答道:“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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