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06

我难过什么?我四肢齐全,安然无恙。
田夏天别过头,过了一会儿,才很轻、却极冷地开口:“姜河,你为什么要回来?”
顾辛烈没说话了,静了一会儿,他轻声问:“是江海吗?”
见我不说话了,何惜惜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忍不住担心我:“姜河?你没事吧?”
何惜惜没理我,径直走到我的病床前拿起我的病历看,然后松了口气。
“不是,朋友而已。”田夏天平静地回答。
“你既然离开他了,你既然两年都不曾回来过一次,你既然这样狠心,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想起来了,事故的前一秒,江海看着我的眼睛,说:“姜河,我……”
“你……”
“嗯,我让他别来了。”
“所以,”田夏天一步走到我的面前,平静地看着我,我甚至觉得她是在微笑,“所以,如果不是你,他根本就不会出现在那里,对吗?”
我觉得很累,却很感动。
这个迟到太久又无比残忍的真相在这一刻揭开来。
我摇头制止他:“不用了,我……想静一静。”
“没事就好。你面试如何?”
何惜惜不认识田夏天,但是从我口中听这个名字估计都听得腻了,她点点头:“女朋友?”
“我说真的,”我说,“你别过来。”
我们站在他的病床的几步以外,他戴着呼吸罩,一旁心电图的反应微弱,偌大的房间里,静得森冷。
田夏天情绪失控,何惜惜好不容易才将她拖了出去。等她回来的时候,我靠在床头,低着头,何惜惜叹了一口气:“姜河,你别难过了。”
再下一幕,对方的车灯近在眼前,江海沉默着猛然将方向盘打死,两车粗暴地相撞。
我不知道这算是好还是不好,不过还是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田夏天,我是江海的朋友。”
“你去了波士顿,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过得一点都不好,就像是一个人活活被卸去了心。波士顿地震的时候,他一直在给你打电话,可是根本就打不通。他hetushu.com.com后来专门飞去波士顿找你,他说看到了你,你过得挺好,你有了男朋友……”
我握着手机,虽然很疑惑,却不得不点点头:“是。”
“你的手臂有中度骨折,不要乱动,没什么大碍。”
脑海里的一幕幕飞逝而过,最后定格的,却是我为了让顾辛烈开心,笑着转过头问江海:“能不能绕一点路?我想去拍几张金门大桥。”
我觉得心里难受得很,我觉得她在骗我。
何惜惜十分疑惑地看着我,似乎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皱着眉头,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
“我听过一句话,How can you be brave if only wonderful things happen to you(如果你的生命中只有好事发生,你又如何能变得坚强),这次事故,虽然不是我造成的,但我觉得和我有很大的关系,所以这一次我不想再靠别人了。”
“他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是我一直在找他、看他、与他合奏、给他做菜,全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在他心中,我只是朋友,和性别无关,周围所有人在江海眼中,都是没有性别的人而已。只有你,姜河,只有你,是特别的。你为什么不给他时间,让他意识到那就是爱?”
我的嗓子干得像要裂开,说不出话,我也不敢问,不敢开口,悲伤和恐惧一齐涌上心头。我只是直直地看着田夏天。她好像知道我想要问什么。
我觉得顾辛烈简直都要无语了,他深呼吸一口气:“姜河,你别闹了,乖。”
我苦笑:“别担心,我没事。”
在田夏天咄咄逼人的追问下,我终于近乎崩溃地哭了出来。
等我再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病房的天花板。我的身体有些麻木而沉重的疼。第二眼看到的,竟然是田夏天。
“姜河,为什么,躺在那里的人不是你?!”
田夏天转过头,认真地问我:“躺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不是你和图书?”
“江海,江海……”
何惜惜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姜河,我觉得你变了。”
“为什么?”何惜惜吃了一惊。
田夏天忽然冷静下来,她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我,然后她说:“那是因为你哭了。”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田夏天问我,为什么躺在那里面的人不是我,其实我宁愿那个人是我,真的。”
“姜河,就算你不再爱他,就算你放弃了他,可是姜河,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田夏天。我记忆中的她,穿着简单的T恤,扎着高高的马尾,脸庞素净,笑着对我说,没零钱的话下次补给她就好。
“对。”我说。
“这一次,我想试着自己去承担一些东西,自己站起来,自己勇敢一点,坚强一点,我不想再被人保护着。”我说,“我在美国认识了一个华人女孩,跟着母亲移民过来的,才十九岁,想要学医,但是在美国医学院的学费太贵了。她自己打工赚钱,每天去沃尔玛上夜班,和人高马大的美国人一起搬货物,在冷冻柜前被冻得浑身疼,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她长期胃疼,但是为了不影响工作一次假都没有请过,一个小时只有七刀的工资。和她比起来,我真的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我已经二十二岁了,硕士都毕业了,一遇到事情,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却还是去依靠别人。”
可是此时,她冷冷地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躺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何惜惜在一旁接过手机,我低着头,她问我:“他说要来?”
我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坐正了身子抬起头看着她说:“惜惜,你知道吗?车祸之后我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找他,想要知道他在哪里,想要看到他在我身边。”我轻声说,“后来田夏天跟我说了很多事,出事之后,你还没看到过江海吧?他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干干净净的,虽然有点冷,不太爱笑,但是……他一直都是一个完好的、活生生的、很生动和*图*书的一个人。可是那天他躺在重病监护室里,戴着氧气面罩,旁边心跳测量仪的波动都快接近直线……我觉得这一切肯定只是一个梦。”
他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姜河,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来旧金山。”
“你还好吗?”她问我。
我捏紧手机:“是我。”
何惜惜将手机递给我,我摩挲着键盘,过了几秒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拨了一串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背下来的电话号码。
我睁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到枕头上。
第二次手术结束,原本以为江海暂时已经脱离危险期,没想到到了夜里,他的病情再次反复,又重新送去ICU急救。他的情况不容乐观,颅内血块堆积,体内器官也严重受到破坏。田夏天毫不掩饰地将医生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我。
“你少说两句!”何惜惜马上回过头来吼我。
因为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江海呢?”她问。
我说:“每个人都会长大的。我们所经历的事、认识的人、周围的环境,它们都会使我们长大。”
因为在生死的刹那,江海猛然将方向盘向右打死,他替我,挡了上去。
我没说话。
我摇头:“不是这样的,夏天,你冷静一点。”
我低着头,空出来的一只手捏着被子的角,我说:“真的不用了,有惜惜陪着我,我心情不太好,你就别过来了,过来了要吵架。”
我吃力地抬了抬打着石膏的手臂,苍白无力地笑了笑。
顾辛烈没有说话,我握着电话,知道他还在,于是一咬牙,挂断电话。
我闭上眼睛,睫毛微动:“我知道。”
何惜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很快挡在了我的面前。
“因为你哭了,所以他向你道歉。”
这是她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她每问一次,就像在我心头捅上一刀,或许我等待的,就是这样血淋淋的一刀,我就是想要让自己痛不欲生。
田夏天一把扶住我,慌忙叫来护士,将我送回了病房。
“没事,”我淡淡地和_图_书开口,“把你的手机借给我一下,我的手机被撞坏了。”
田夏天眼圈发红,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愤怒,那种恨不得杀了我的愤怒。
整个世界的光好似在这一瞬间退却。
何惜惜点点头:“每个人都会长大。”
“嗯,”我说,“我现在在医院,路上出了一点小事故,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不用担心我,面试也没问题。”
“姜河?”
“你比以前,沉静了很多。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整个人都是很简单的,一两句话就可以形容你这个人,智商很高,很坦率真诚,天天跟在江海身后跑。后来冒出来一个田夏天,你的反应也很简单,你觉得既然不能继续喜欢这个人了,那我就要离开他,因为待在他身边我很难受,我要忘记他,所以你就走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在她的陪同下,打着厚厚的石膏去江海的病房探望。重症监护室不允许陪同,唯一一次的探病机会还是田夏天以我是伤员的身份争取来的。我的腿部旧伤复发,一直很疼,医生说要休养一段时间才可以恢复。
“打你手机关机,一直联系不上你,我查了最新的当地新闻,高速公路有墨西哥人酒后飙车造成两人受伤。”她顿了顿,说,“江海的车特征太明显,想不知道是你们都难。”
眼前全是江海的鲜血,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原来有那么多的血。
我闭上眼睛,那撕心裂肺的一幕又在眼前重现。
他松了一口气,凶巴巴地吼我:“你跑哪儿去了?联系不上你,手机也关机。”
我的目光落在窗户边的植物盆栽上,继续听她说。
“对方酒后驾驶,车是从你们的右方驶过来的,何况副驾驶座本来就是事故率和死亡率最高的位置,所以无论如何,受伤的那个人都应该是你,”她一字一顿地分析,“姜河,你知道为什么,躺在这里的人不是你吗?”
“后来,你去了波士顿,有一段时间你挺消沉的,然后整个人又渐渐开朗起来。我在盐湖城见到你那次m•hetushu•com•com,就觉得以前的姜河回来了,但还多了一点东西,嗯,是自信吧,就是那种真正的自信,可以去真正规划自己的人生,思考自己未来的自信,因为你是被人爱着的。然后这一次,要是换成以前的你,肯定抱着我一直哭,可是你没有。”
我多么想回到那一刻,我宁愿献出我的所有,让时光流转,让我回到那一刻。
我其实对她的脸的印象并不深刻,两年没见,再加上我此时头脑还不清醒,所以我并没有认出她来。
“Hello?”顾辛烈很快接起了电话。
“所以,你是在马场遇到的江海?”何惜惜开始分析,“如果是这样,你们的车怎么会在那条路上,那不是你回酒店的方向啊。”
“姜河,”他好像猜到我会这样回答,他说,“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来美国,只是为了在你需要的时候,能最快出现在你面前。”
田夏天的眼泪“唰”一声突然落了下来,她看着我的眼睛,激动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有多爱你,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深呼吸一口气:“我想要去金门大桥,所以我们临时换了路线。”
医生给我输了葡萄糖,我的心悸才稍微缓和下来。这时,有人敲开病房的门走进来,我抬起头,竟然是惜惜。
顾辛烈简直要疯了:“什么叫出了点小事故,什么叫不用担心?你……”
“抱歉,害你担心了。”
我觉得,在我和江海形影不离的那十年里,我都没有办法如此坦然地说出“朋友而已”。
我悲恸欲绝,身体承受不住,整个人晕了过去。
我低声说:“我有,我走的时候,曾经向他袒露心迹,是他亲口拒绝了我。”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见我这副摸样,何惜惜大概也猜到了江海的情况不好,她转过头问田夏天:“你是?”
“江海正在进行第二次抢救手术。”
我喉咙微动,没有说话。
“不用担心,真正有事的人还在重症监护室,昨天第三次抢救到凌晨,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头颅出血,器官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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