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06年,最佳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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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内心悲恸万分,眼泪流满脸庞,却咬着牙,对他说:“你不要告诉我,说你忘记了,1999年,你站在水族馆,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在你有生之年,尽你一切的能力,哪怕微不足道,哪怕一无所获,你仍甘愿为此献上自己的生命。”
满天繁星,一闪一闪,天上的星,地上的人。每一道风,都是一个祝福,终有一天,它会越过万水千山,越过人山人海,降临在爱人心上。
“我没有闹,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难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胡桃一字一顿,“无论你多么难过,她都已经离开了。”
“写什么?”
胡桃说:“阿姨,你别着急,我现在过来。”
“胡桃!”他忽然在身后大声喊她。
走到家楼下,胡桃站稳了身子,说:“那我进去了。”
她看到林向屿捏紧了拳头,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她知道自己言重了,可是她不得不说,她得拉他一把,让他站起来。她说:“抱歉。”
说话间,他伸出手紧紧地抓住胡桃的背包,生怕她会消失不见似的。等到他们小心翼翼地过完马路,林向屿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竟然已是大汗淋漓,他终于松开手,对胡桃说:“谢谢。”
林母在电话里告诉胡桃,学校的老师联系上她,问她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林向屿原定的去美国2+2的项目,原本一切都按照原计划进展,林向屿却忽然向校方递交申请,要放弃这个机会。
他的手上还打着石膏,笨重的一大块,胡桃想起高中的时候林向屿打篮球骨折的似乎也和图书是这只手,不由得担心地问:“你的手没事吧?”
胡桃笑了笑:“祝您身体健康!”
“是她救了我。”他一字一顿,说得极其缓慢,像是将全部的力气都用尽了,“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胡桃镇定地收回了目光,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先走出了房间。
林母叹了口气:“桃桃,你过来这边一趟吧。”
他在医院醒来,大脑嗡嗡地响,五感麻木,最后医生才告诉他,许然然将自己的浮力控制装备给了他,而自己却因抢救无效身亡。
在印尼的时候,林向屿本身也受了伤,但是为了不让胡桃担心,加上还要处理许然然的事情,他一直是靠着精神力在强撑。而此时此刻,看到他糟糕的状态,胡桃才终于明白,他一直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人热泪盈眶。
胡桃背对着他,说:“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大口咬下去,三下五除二就解决完了手中的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棍子上残留的糖丝:“怎么样,很简单吧,吃掉了‘不开心’。”
林向屿静静地看着胡桃,每一个字都是落在他心头的重斧,他却偏偏要重复道:“你知道吗?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他这才抬起头来,眼里满是痛楚,他说:“别闹了。”
林向屿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死亡渐渐逼近。肺叶传来剧痛,皮肤被海水刺|激得无法承受,他似乎看到许然然在向自己靠近,他竭尽全力抬起了手,想要做手势告诉她不要靠近,却终于失去了意识和*图*书
她向他挥手道别,才没走几步,夜风吹在脸上,只觉得薄凉一片。她觉得自己突然迈不开脚步了,她只想陪伴在他的身边,分担他的哀愁,为他抚平眉头,一刻也不想同他分开。
林向屿看着胡桃认真的脸,想到高三那年两个人在这里的对话,他终于弯起嘴角淡淡地笑了。
两人没有坐公交车,而是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走路回胡桃家。冬季的夜来得早,远处火烧云浮浮沉沉,有成群结队的大雁掠过天空。他们又陷入新一轮的沉默,但是胡桃觉得这次同刚才不一样,林向屿的心一定得到了些许宽慰。
“林向屿。”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想说什么,你别笑我。”胡桃低着头,怔怔地看着地板,“琼花是四五月份开的,明年琼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琼花吧?你别搪塞我说等以后,以后的琼花是以后的,我就是想看明年的琼花。”
林向屿在两个人出门后到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对面的人群,胡桃觉得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这不是一场事故的后遗症,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一场告别。胡桃一语不发,站在他身边。几十秒后绿灯第一次亮起,林向屿没有动,然后是下一个红灯,人来人往,车如流水,他们一直这样站过了五个红灯,他才终于开口:“走吧。”
她是那样爱你。
林向屿沉默了很久,才用生硬的逐客的语气说:“我送你回去吧。”
胡桃伸手遮住自己的脸,她微微仰头,想停止流泪,可是没有办法,越是努力,那泪落和图书得越快。她哽咽地开口:“你终于笑了。”
我愿守在你的身后,珍惜你的每一个笑容;我愿陪在你的身边,分担你的喜怒哀乐;我愿挡在你的身前,为你承受所有苦难。
林向屿没有开口,等她把话说完。胡桃顿了顿,继续说:“传说隋炀帝就是为了看琼花而修的大运河,扬州人说琼花离开了扬州就不能活,结果你看,它比人们想象中还要坚强。”
“福大命大。”林向屿自嘲地说。
等他走到自己身边,胡桃才看到林向屿刚才挡住的书桌上放了一个水晶相框,上面是他和许然然的合照,两个人肩并肩站着,一脸微笑。
胡桃看到他脸上浮现出来的笑容,挥舞到半空的手不由得停顿下来,她呆呆地仰着头凝视他,心中莫名地一热,竟然落下泪来。
林向屿脸上的表情凝结,化作淡淡的哀伤,他轻声说:“抱歉,让你担心了。”
“我知道他这次出了事,可是山洪海啸,大自然的事,也要赖在他的头上吗?桃桃啊,现在也就你说的话他能听得进去了。”
林向屿一愣:“你怎么哭了?”
林向屿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才侧身让胡桃进自己的卧室。里面的摆设还是胡桃记忆里的样子,她也不客气,坐在了书桌前的凳子上。
“妈,我送她回家。”林向屿声音低沉,对自己母亲说。
胡桃和林向屿面对面站着,沉默许久,她才开口:“所以呢?”
林母欣慰地点点头,在她看来,只要他肯走出房门,说说话,怎么都是好的。
老人摆摆手:“要写字还是画画?”
胡桃搜和_图_书肠刮肚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林向屿的行李包还丢在墙角的阴影里,一眼就能看出从他回家到现在根本没有打开过,他像是刻意遗忘了它。胡桃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好硬着头皮,说:“你还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学校操场围墙边上有棵树,我说那是梨花,你说不是。前几天我买了本有关植物鉴别的书来看,原来你是对的,那不是梨花,是琼花。”
“是啊,怎么了?”
林向屿回想起那一幕,他和许然然一起潜入海底深处,隐约中,他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似乎就是传说中的虎鲸。可是海流在这一刻改变了方向,海底掀起小型地震,使他失去平衡,将他向斜下方拖去。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觉得海洋的深处在呼唤着他,据说在深水强大的压力下,人会产生一种类似醉酒一样的迷幻感,称为深水麻醉。
胡桃一边哭一边拼命摆头。因为她知道,林向屿刚才脸上的那个笑容,是专属于她的。因为她努力地吃掉了“不开心”,笨拙地手舞足蹈而露出的微笑。
“她用她的生命,换得你好好地站在这里,所以呢?所以你就要放弃你的梦想?你努力了这么多年,这么、这么多年啊,林向屿,”胡桃直视他的眼睛,她愤怒、痛苦、伤心、难过,千言万语在她体内碰撞,她微微发抖,“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所作的决定,你现在所放弃的,才是她的生命?”
以自己的生命去爱你。
过了两天,胡桃接到林向屿母亲的电话,她在那头语气很焦虑,问胡桃是不是在C市。
“写字和-图-书。”
林母让人开车来接胡桃。从她家到林向屿家的这条路胡桃实在是太熟悉了。每一个路口,每一家卖场,她的青春,几乎就是刻在这一砖一瓦之上的。
胡桃瞟了眼身边不吭声的林向屿,说:“写‘不开心’吧。”
老人拿起盛满糖浆的勺子很快行云流水般写完了三个字,胡桃接过来,举起手递到林向屿眼前晃,不用说,林向屿也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林向屿没有多问,跟着胡桃沉默地走了好长一截路,等抵达小巷子的时候,摆糖人摊的手艺人还在当初的那个位置,穿着浅绿色罩衫,他竟然还认得胡桃和林向屿:“两个人都长高了啊。”
胡桃在林向屿的房间门口站了很久,她轻轻靠在门上,闭上眼睛,觉得无法呼吸。过了好久,胡桃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她敲了敲林向屿的房门,没有应答,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睡觉,只好出声:“是我。”
胡桃回过头来,看到他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看到夜色沉沉,看到街边路灯上扑火的飞蛾,看到百里之外波涛汹涌的江水,看到万里之外巍峨不倒的泰山。
隔了好久,才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林向屿趿着拖鞋打开房门,一言不发。
“那句话怎么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林向屿,我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可是,有些命运我们无力反抗,只能接受。”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还如此文绉绉的,林向屿居然没有个反应,胡桃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下周你去上学吗?”
还是没有回答,胡桃毫不气馁:“林向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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