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遗钿不见
第五节

老太太看看跪着的丫头,低眉顺眼的伏着,遭了这么大的罪,心里该有多苦啊,真是难为坏她了!瞧瞧,瘦得下巴都尖了,跪在那儿脊背窄窄的,皇帝张开手就能比个大概了。
太皇太后怕皇帝嫌给锦书的位份低,回头心里又不舒服,忙道:“按着祖制,皇帝亲封也要从贵人往上晋,咱们这回算是逾越了。不过也没什么,锦书是皇族后裔,出身自然高贵些,就是封了嫔也不为过,只是再往高处就不合适了。依我说,咱们位份是嫔,吃穿用度就照妃的规制来,年例三百两,妆蟒织金、吃食油蜡都和四妃齐平,这样不至于落人口实,自己也受用,皇帝道好不好?”
太皇太后不由看皇帝,他眼里的愁苦更甚,好好的爷们儿弄成了这副模样,叫她这个做祖母的心里生疼。她在锦书头上轻抚,“好孩子,我知道这原是你的孝顺,可眼下你才晋位,和你主子多团聚才是正经。你不回自己宫里,单在我这儿伺候,我怎么能落忍呢?何况你主子那里也短人呀,尚衣上不也要人伺候吗?”
锦书并不去看他,只道:“尚衣监还有几位当散差的谙达,换到御前也是使得的。老祖宗这儿不一样,敬烟是和火神爷打交道的,万一有个闪失,伤着了老祖宗,奴才要愧疚死了。况且万岁爷最有孝心,自然也是答应奴才这么做的。”
皇帝面上不动声色,回道:“请皇祖母放心,他自有亲军护着,况且他也大了,往后常有要出京畿的差使,皇祖母不必太过操心。”太皇太后不好多说什么,皇帝为着锦书,和太子生了嫌隙,这趟又闹出这样的动静来,好在太子办差去了,否则必然又是一场风波。
他的半边脸都肿起来,上回额角砸开的伤口也没有愈合。锦书心里痛极了,细想想两人真如野兽,互相撕咬,彼此伤害,爱却那样深,有增无减。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也只有叹息,这两个冤家聚了头,往后还有太平日子可过吗?全靠老天爷保佑了!
“皇帝荣宠是好事,不过切不能太贪恋了。”太皇太后对锦书道,“我知道你素来懂事,皇帝万一有个使性儿的时候和*图*书,你要多劝谏着点。伺候他的人多,一团和气最要紧了。”
皇帝的心一直往下沉,不上绿头牌,不侍寝,只想偏安一隅静静地过日子吗?他想说不,可眼下的情形不容他犹豫了,只要她肯活着,肯留下,他还有什么所求呢!
皇帝也是胡闹的,太皇太后有些生气,怎么能在人家的陵地里干下这种造孽的事,传出去还要不要脸面?他一国之君的名声不是都要糟践完了吗!
皇帝的嘴角微沉,别开脸去瞧月洞窗前鸟架子上的鹦鹉。那鸟儿脚上扣着纤细的锁链,抓着鎏金的竿子上下翻腾,自得其乐。太皇太后这鹦哥养得有时候了,习惯了束缚的日子,忘了天有多广阔,也忘了外头的山水缱绻,这方窗台就是它的全部,不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吗?
太皇太后无奈地叹息,“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姑且就借锦丫头几天,等下头的人调理好了,再把她还给你。”
她的发髻松了,零零散散从璎珞带子里垂荡下来。皇帝道:“你别动,朕给你梳头。”说着靠过去,她的身子徒然一震,他也不以为意,解开玉冠道,“本想在易县歇一晚的,可因着今儿要出宫寻你,连叫起都免了,朝里公务多,耽搁不得,只好连夜地赶回去。回去人多眼杂,叫人看见失了体统,还是收拾好为妙,免得有人在老祖宗跟前嚼舌头。”
锦书蹲了个双安,规规矩矩跪在炕前等发落。太皇太后看一眼圈椅里的皇帝,还是原来那种疏淡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在心上似的。
她的心悠乎一坠,果然是累,她也一样。爱着,不能相互取暖,活着就消耗自己,折磨对方,这样的日子多早晚是个头?
崔贵祥垂着手应了声“嗻”,才问:“奴才请老佛爷示下,慕容主子的封号定了什么?奴才好传内务府上宝册去。”
太皇太后当起了和事佬,故意笑道:“这样方好,你姑爸嫁了先帝爷,你如今也跟了皇帝,这样倒没乱了辈分儿,你和皇帝原就是一辈上的人,算来算去都是合适的。往后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再添上个小子丫头的,就齐全了。”
他的嘴角www.hetushu.com.com满含苦涩,颔首道:“都依你。”
皇帝笑了笑,“皇祖母言重了,您把她留下是咱们的造化,您再这么说,倒叫孙儿惭愧了。”
锦书低下头,“您打定了主意,横竖也没有奴才说话的余地,只是奴才不能坏了规矩,围房绝不是奴才能长住的地方,奴才求主子赐毓庆宫给奴才,奴才七岁前就长在那里。”
“好孩子,快起喀吧。”太皇太后照旧是拉她过来揽在怀里,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事情都成了这样,你一个女孩儿家要名声,你主子对你的心思你也知道,总要有个交代才好。”回过头去对总管说,“崔啊,你给宗人府颁个旨,就说是我说的,六嫔满员了也不碍的,这个规矩可以活络一些,给锦书晋个嫔位吧!位份虽不算高,却也是个主位,等将来添上一儿半女的,依着你主子的疼爱,再一等一等地往上升。”
皇帝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边系发带边说:“你不用替朕操心,明儿升座不在太和殿就是了,让臣工们军机处值房里递折子,有要紧的奏报再递红头牌觐见。朕命人把帘子放下来,他们看不见朕的脸。至于老祖宗那里,朕打发总管过去请安,只说朕淋了雨,病了,等好利索了再过去不迟。这几天你别出养心殿,慈宁宫由朕陪着一块儿去,朕才能放心。你私自离宫,倘或朕不在,少不得斥责惩戒,老祖宗总要做给别人瞧的,也不好太过偏袒了。”
听听这话里话外的,一口一个“夫妻”,一口一个“咱们”,当真是好得没了边儿。皇帝掏心挖肺的,这头却不怎么领情儿,照旧是一副半冷不热的脸子,太皇太后也觉得不好受,于是岔开了话题道:“我听说太子往湖广查军饷的事儿去了?这一路道儿远,你可派了禁军护送?”
皇帝慢慢垮下肩,蜷曲的手指微张开,眼里的光倏然熄灭了,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殿内众人皆一滞,皇帝和个位份低微的嫔妾称夫妻,那是于理不合的。不论圣眷多隆厚,皇后以外,就算是皇贵妃,也不能和皇帝称夫妻。连皇后在皇帝面前都要自称“奴才”,何况是https://www.hetushu.com.com妃嫔!皇帝这样说把皇后置于何地呢?
锦书蓦然惊起来,想分开他的胳膊脱离他的禁锢。他松开一只手按住她的肩,痛苦的低吟,“好锦书,让朕靠会子,朕太累了……累得连气儿都不想喘了。”
太皇太后琢磨了一下,转脸问皇帝:“你的意思呢?”
正坐着无言,门上的宫女来回禀,“老祖宗,瑶妗县主来给老祖宗请安了。”
她肃了肃,“多谢主子成全。”
锦书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仔细替她戴上玉冠,插好发簪,手却顿住了,稍一踌躇,双臂从她腰侧环过来,试探着往前倾,下颚轻点在她肩头上,胸膛紧紧贴上她的后背。
太皇太后直起了身子,抚掌道:“来得正好,我这儿有两匹江宁新上贡的云缎,本想打发人送她府上去呢,她倒来了。快请进来,皇帝也见见,到了年下就是一家子了,你可当上公爹了。”
皇帝抬眼道:“孙儿也请皇祖母示下。”
皇帝见她果然不反抗,胆子大了些,收拢了手臂和她耳鬓厮磨,喃喃道:“锦书,咱们要个孩子好不好?朕不要他建功立业,做个闲散亲王,就像长亭那样。朕比你大十三岁,必定是要走在你前头的,有了儿子,将来朕晏驾了,你就跟着儿子住在王府里,看着孙子、重孙子长大,你瞧瞧皇考定妃多好的福气!只要你有了依靠,朕哪天突然走了,也能撒开手了。”
只是这锦书真叫人头疼得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跑又跑得不得法,才到易县就给抓住了,然后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叫皇帝气得眼睛鼻子都不在原地界儿了,在泰陵里头就临了幸。
他面上虽这样,脑子里想些什么,太皇太后还是知道的。这回是万分的看重,否则后宫女子晋个位份这类的小事情,他也不会巴巴地把人送了来。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又要操心皇帝翻牌子的事儿了。如今他得偿所愿,难免对其他妃嫔冷落,雨露均沾是最好不过的,倘或有了偏颇,闹得后宫不太平,那得多生出多少事端来啊!
皇后病势沉疴,回禀了太皇太后,新人册封就不来了,横竖由老祖宗瞧着办就是了。
和_图_书胡说!”她一下挣脱出来。胡说!好好的怎么想那么长远的事情!她心里发紧,明明痛得快要窒息,却不能叫他看出她在为他话里的忧伤感到恐惧,只有板着脸武装起自己,“已经是错了,主子还要叫这罪恶开花结果吗?”
风吹动槛窗上的竹帘,卷轴两端的细穗子纷纷扬扬的飘起来。皇帝就在边上端坐着,半遮的日影映照着他的万寿篆文团花褂,绶带上的日月祥纹灼灼生彩。他面目平和,瞥了锦书一眼,道:“谨嫔说得有理,孙儿也是这样想。我们夫妻来日方长,有的是聚的时候。孙儿政务繁忙,有她在老祖宗身边,也算替孙儿尽了孝道。”
锦书勉强笑了笑,“老祖宗说得极是。奴才求老祖宗一桩事,老祖宗这儿敬烟上还短着人,下头接手的规矩一时学不成,又要叫老祖宗生气。奴才这么撒手走了,荣姑姑一个人要掌事儿,要上夜,还要敬烟,怕是忙不过来。奴才想,老祖宗要是不嫌奴才呆蠢,奴才还在慈宁宫里伺候老祖宗,等这回选秀完了,挑出拔尖儿的来,奴才再回毓庆宫去,求老祖宗恩准。”
锦书缓缓抽回手,又道:“晋位要太皇太后下懿旨,进不进玉牒由皇后娘娘说了算,请万岁爷别插手。还有一点,奴才不上绿头牌,请万岁爷应允。”
车上没有梳子,他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她。她再三克制的眼泪又滴下来。他怕她失了体统被别人中伤,那他自己呢?万圣之尊头破血流不算,如今连脸颊都肿了,上回说自己磕着了,这回呢?明儿叫起要是还没退,该怎么回答那些好事的臣工们呢?说是他自己打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是明白人,知道了能饶得了她吗?
锦书忙到皇帝下手站定,琢磨着这位县主大概就是端郡王家的小姐,皇帝钦点的太子妃吧!上回在坤宁宫破五宴上见过一回,长得什么样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股子孤高的劲儿,很有些母仪天下的派头。
她说话向来滴水不漏,明摆着皇帝要是不答应,就是对太皇太后不孝,他还能怎么说?横竖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多熬可只有自己知道罢了。她在老https://www.hetushu.com.com祖宗跟前待着,他还能借着请安看她一眼,要是她回了毓庆宫,那里偏了些,她又不待见他,要见也不易。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这命运,真真是让人莫可奈何!
塔嬷嬷和太皇太后面面相觑,又去看锦书的反应,她站起来蹲肃,“奴才不敢。”
“全凭皇祖母做主。”皇帝嘴里应着,去看锦书的脸色,她眼里平静无波,像是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似的。皇帝不由泄气,手指在肘垫的绣花纹路上抚摩,低头看襕袖上一圈圈的烫金凸绣,心里空落落的,人也萎靡起来。
她拍了拍锦书的手,和煦道:“封号就上‘谨’吧,取个谐音,也望你以后谨言慎行,尽着心的伺候你主子。”
皇帝有些小小的欢喜,只要她愿意受封,反正出不了紫禁城,住在哪里都不成问题。他忘形的携起她的手,应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朕都答应。”
锦书应个是,暗道这点倒不必太皇太后担心思的,她本来就没打算侍寝,敬事房银盘里的牌子上都不会有她的名号,更没有独占荣宠这一说了。
锦书还是那淡淡的样儿,下地蹲了个福,道:“谢老祖宗,奴才听老祖宗的,一定不负老祖宗的厚望。”
皇帝失魂落魄地靠在马车围子上,看着她转过身去不再面对他,他死死咬住了后槽牙,觉得自己被抻得四分五裂了似的。永远失去她了,她的心里从没有过他,往后更不会有了。她就在面前,自己却束手无策。他指点江山数十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彷徨过,握得住百万雄兵,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垂青。三宫六院在他眼里早失了颜色,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愈是得不到,愈是牵肠挂肚。
皇帝只有自我安慰,她这样的人硬碰硬是不成的,就像鹰,逮着了得熬上几宿,熬光了戾气和抱负,往后就好了,就愿意乖乖立在人肩头言听计从了。
她掩面低泣,不是应该痛恨他吗?可是见他满脸的凄苦,她又心如刀割。思维虽混沌,那份感情却鲜明不容置疑,可惜再也无法靠近了。就这样吧!这件事尽人皆知,再掩饰也无益,位份他要晋就晋吧,她也不在乎那些虚名,只是要她住东围房万万不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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