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做冷欺花
第七节

被他这么一说,苓子也觉得有理。太子年轻懵懂还有可能,皇帝将近而立,早过了情不能自控的年纪,宫里哪个女人不在日夜盼着他,何必给自己找这种不自在。
李玉贵咂嘴道:“这时节能吃上豌豆黄,也只有老佛爷的小厨房才能做出来了。万岁爷在西暖阁呢,你跟我来吧!”
廊庑下早早挂上了金丝藤红漆竹帘,每一根篾子都削得细细的,用五彩的丝线编织了连起来。帘子顶沿接滴水的地方悬了黄绦子,这是乾清宫这么多年来养成的规律。按理说竹帘是该到交夏才挂的,可是当今万岁爷脾气古怪,春天不愿意见日头,所以乾清宫里华盖遮不到的地方就挂帘子。主子心情好了,奴才们当差才轻松,一过了年,不必万岁爷过问,秋香帘子就已经张罗好了。这是李总管的差事,隔两个月再打发人换翠箩的,从廊子那头一片片地替换下来,不论什么天气,皇历上看定了好日子,雷打不动。
苓子小心应道:“奴才如今卸了差使,我徒弟出了师,老佛爷那儿现在有锦书敬烟呢!”
视线落在“啼痕止恨”上,心头微一沉。掷笔抬头,李玉贵绕过妆蟒绣堆幔子进来,腰深躬着,唤了声万岁爷。皇帝问:“说什么了?”
苓子道是,跟着一路往西暖阁去。太阳照化了雪,青石板上泼水似的洇洇淋漓。苓子抬眼往上瞥,红墙上头的明黄琉璃瓦闪闪发亮,称着瓦蓝的天,似一转眼就进了暖春。
顺子看她发愣也不理她,只道:“你快回去吧,我要给万岁爷取东西,不能耽搁时候,等下回得了空我再去瞧你。”
两个人长吁短叹了一番,苓子把顺子拉到了养心殿檐柱旁,左右看了没人方道:“那天大宴前万岁爷把锦书招去伺候了,你在里头呢,你瞧着万岁爷对锦书是不是有点意思?”
西暖阁里,皇帝盯着才写成的一幅字神思恍惚。泥金角花粉红笺称着www.hetushu.com.com江南进贡的新墨,绮丽而厚重——
顺子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出馊主意了,咱们不过猜测,真到万岁爷面前去说,不论猜没猜着,小命都得玩完。锦书是什么身份?她和咱们不一样,就是万岁爷喜欢也不中用,上头还有皇太后、太皇太后,她们能看着事情发生?再说锦书是那种没主意的人吗?”顺子扯过她道,“万岁爷破城,杀了她一家子,仇人懂不懂?且不论锦书,我瞧咱们是瞎掺和,万岁爷心里明镜似的,再糊涂也不能看上锦书,谁愿意在枕头边上放把刀?”
太皇太后手指点着炕桌道:“慕容家有个老小,流落在民间还没找到。他只有锦书一个亲人,早晚要寻来的。”塔嬷嬷心下了然,鱼饵没了,鱼还怎么上钩?不是不想杀,是暂且杀不得。
说话已然进了西暖阁,西暖阁是养心殿西次间和梢间,分南北向前后两室,以隔扇分割。南室靠窗为一通炕,西壁东向为前后两重宝座。过了穿堂是皇帝日常召见臣工的地方,上方挂着勤政亲贤的大匾额,下头是一铺暖炕,炕上垫着彩绣云龙捧寿锦褥,两边是洋漆描金小几。皇帝穿一身石青刻丝九龙皮马褂,正倚着炕桌批折子。顺子在一旁躬身磨墨,见她进来,不动声色地咧嘴笑了笑。
又隔半炷香时候,皇帝撂了朱砂笔合上折子,想是公文都批完了,顺子把奏折收拢起来装进紫檀盒子,捧到螺甸小柜子里落了锁,收拾停当了仍旧退到书架旁笔直地站着。皇帝靠在大红金钱蟒靠背上,抽了十锦槅子上的玉册来看。茶水上的宫女进了杏仁茶又悄声退了出去,一时间西暖阁里悄无声息,唯只闻月洞窗前的鎏金鸟笼里,两只八哥喋喋不休着,“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苓子鼻子酸溜溜的,这回照了面,到放出去为止,恐怕也没什和-图-书么机会再见了,便道:“哪能呢!咱们是一块儿当差的,这些年一直在一起,就跟家里人似的,我嫌弃谁也不能嫌弃你。”
两人齐应了声嗻,却行退出西暖阁来。苓子边走边问顺子在御前伺候得好不好,顺子道:“什么好不好,紧着心当差,不落埋怨,不叫万岁爷动怒,那就是好的。咱们做奴才的,有口饭吃,能领俸禄贴补家里,腚上不挨打,也就没什么可求的了。不像你们,将来放出去找个好女婿,还能从头来。咱们太监是残废,还不如二板凳呢!”
豌豆黄是拿豌豆蒸熟了取豆沙,加白糖桂花,冷后切成方块,上面搁了蜜糕和小红枣做成的。本来是夏季消暑的吃食,御膳房别出心裁把青豌豆包好藏在冰窖里,眼下立了春,拿出来讨主子欢心。
皇帝平素对慈宁宫的人客气,只是那一抬眼时的疏离也能叫人打寒战。苓子忙磕头见驾,李玉贵打开黄云龙套请出食盒,揭了盖子小心端出那盘豌豆黄呈到皇帝面前,皇帝淡淡嗯了声,“起来吧,替朕叩谢太皇太后。”顿了顿又道,“老佛爷这两日不叫朕去请安,朕也不得见,不知今儿气色可好?早膳用得好不好?”
李玉贵道:“姑娘高看我,那也得他自个儿争气才好。”
苓子提着食盒匆匆往养心殿去,进了养心门,恰巧碰上了总管太监李玉贵。李玉贵迎上来,看着她手里的大食盒笑问:“老祖宗又给万岁爷送什么好东西了?”
养心殿里寂静无声,当差的虽多,却不像慈宁宫。太皇太后爱热闹,有时宫女们撒个娇,逗猫逗狗的,或是和崔总管打趣找乐子,太皇太后就像老祖母一样纵容她们。慈宁宫里常有欢声笑语,可一踏进了皇帝寝宫,这种庄严肃穆就压得人喘不上气儿来。
塔嬷嬷应道:“老佛爷说得极是,那老佛爷打算怎么处置锦书?”太皇太后年轻时也是个有手段的人,如今临hetushu•com•com老了,脾气平和了许多,也不会动辄喊打喊杀了。要依着她从前的手段,锦书是万万活不成的。她顾及太子,小心翼翼地问:“留不留?”
苓子不耐烦地啐道:“别和我打官腔,我只问你可瞧见什么。”
顺子脸色大变,惊道:“哟,闲话都说到万岁爷头上来了,你不要命啦?要说这个,我可没谱。万岁爷什么人,就是朝堂上的大人们都猜不透,更别提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了。再说妄揣圣意,那可是要杀头的!”
苓子伸了手指头在他额上戳了下,“你就贫吧,回头叫你师傅听见,有你好果子吃的!”
皇帝拿银箸夹起豌豆黄吃了半块,又道:“怎么是你送来的?太皇太后跟前不用当差了?”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
李玉贵上前通传,“回主子话,老佛爷宫里的小厨房做了豌豆黄,特地打发人来送给主子尝鲜。”
太皇太后靠在锦缎靠垫上,困顿地揉眉,“锦书要不是慕容家的人,这一生一定能过得很好。那是个好孩子,又麻利又识时务,遭了这么大的难也熬住了……别瞧她这会子困在了阵里,其实就像鹰,勒了膘,跑得远,飞得高。饿透了她,拿兔子拿天鹅是把好手,所以要小心提防着。”
尽日沉烟香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皇帝瞥了他一眼,“李玉贵,你愈发会当差了。”
一提这个,苓子脸上乌云密布,“当差当得挺顺遂,可今儿因着上回万岁爷给抓药的事,又被老佛爷罚了一个时辰,这会子在廊子底下跪着呢。”
塔嬷嬷笑道:“老佛爷快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就算她是鹰,咱们万岁爷岂是孬兔子!”
顺子点点头,压低了声问:“锦书好不好?老佛爷那儿伺候得还顺当吧?”
塔嬷嬷没了主意,心道怎么又操心上皇帝了?https://www.hetushu•com.com太皇太后上了年纪,有了岁数的人想得总是比平常人多,遂笑着开解道:“老佛爷只管保重自己的身子就是了,万岁爷九五之尊,天下都打下来了,如今也年近而立,他的心思不是常人能及的,老佛爷有什么不放心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杯弓蛇影!没的愁坏了身子,叫皇上记挂。”
皇帝放下筷子,也不说话,复又执了朱砂笔在折子上勾批。李玉贵忙把缠丝白玛瑙碟子撤下来,苓子心里直打鼓,偷着看李总管,想请个示下,李玉贵耷拉下眼皮子垂臂而站,并不搭理她。她转眼又看顺子,顺子悄悄递个眼色示意她别出声。御前伺候着,主子不发话,你就在这儿站着吧!苓子无法,只得低下头待命。
“你不明白。”太皇太后道,“让苓子送吃食自然有我的意思,看着吧,皇帝要是巴巴地跑了来,或是想法子叫我免了锦书的罚……塔都,大事便不妙了。”
顺子嘿嘿笑了两声道:“姑姑口下留情,可别告诉我师傅。听说你下个月就出去了?可算熬到头了。等嫁了人,千万托人捎信进来告诉我姑爷家在哪里。我哪天奉了旨出宫办事就瞧你去,到时候你可别嫌弃我是个太监不理睬我。”
苓子道:“老佛爷一切都好,胃口也好。今早用了半碗牛乳蒸羊羔,吃了两块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请万岁爷放心,老佛爷健健朗朗的。”边说边琢磨着要不要顺带提一提锦书受罚的事,又怕皇帝没什么动静,还嫌她聒噪。回头给他添了堵,办她个多嘴多舌的罪,那就不太好了。
苓子悄悄看了一圈,压低了嗓子道:“李谙达,我们顺子在这儿当差当得怎么样?”
顺子啊了一声,大觉同情。暗自嘀咕,她可真不容易。他们视她为眼中钉,自然是干什么都不对。别说褒奖,不找茬就不错了,这样的日子,多早晚是个头啊!
苓子应了声,垂头丧气往养心门上去了。
苓子赶https://m•hetushu•com•com紧奉承地接了话头子,“有李谙达在,他就是块石头,也得把他给打磨圆了不是?”
太皇太后微提了提嘴角,长叹一声道:“唯只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李玉贵想起那两个不要命的在前殿里说的话,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只能拣些不要紧的回禀,“苓子就问顺子在御前当差顺不顺利,都是奴才间的鸡零狗碎,难入万岁爷的耳。”
塔嬷嬷打了个噤,半晌方回过味来,惊惧道:“是奴才疏忽了,老佛爷是说万岁爷对锦书……这怎么能够呢!”
李玉贵闻言被吓得腿一软,噗地便跪下了。他何尝不知道皇帝想听的是什么消息,只怕说了又叫他不受用。原想瞒着点,看来是不成了,只得老实道:“锦书姑娘叫老佛爷罚了,眼下正在廊子下跪着呢!”
太皇太后颓然道:“我也希望是我老眼昏花看岔了。今早皇后来讨恩典,要拨锦书过坤宁宫去伺候,我没答应。锦书哪儿都不能去,把她留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安心。皇帝对皇后没有忌惮,皇后性子又哏,皇帝要真有那心思,只怕皇后不依。回头闹得帝后不和,这可是动摇根本的大事情。”
苓子屈腿行了个礼,“谙达好。今儿寿膳房呈了豌豆黄,太皇太后惦记万岁爷,让我送一盘过来。”
正在众人怔忡之时,皇帝突然开口:“你退下吧,回去替朕问老祖宗安。”又对顺子道,“你去东暖阁,把法帖给朕拿来。”
顺子挠挠头皮道:“也没什么,就是锦书给万岁爷献茶,万岁爷问她沏的是什么茶,然后嫌屋子里热,让锦书伺候着更衣,还说她笨来着……”说着徒然变了脸色,“万岁爷说她笨,怎么没让李总管呵斥?也没让滚?”
苓子捂住了嘴,半晌才道:“要不万岁爷跟前你给透露透露,就说锦书被罚跪了。”
李玉贵笑道:“那猴崽子机灵,我收他做了徒弟。平常伺候万岁爷笔墨,调理好了,将来保准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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