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他低头又用鼻尖在顾飞头顶上蹭了蹭。
舞台这一半顶子没塌,但两边的大窗户已经没有了,阳光从窗户外面洒进来,把整个舞台都铺在了灿烂里。
今天这样的局面是他完全没有预想到的,有些后悔。
只这一句,蒋丞突然就觉得沉进了顾飞的气息里。
“八斤半的大牛叉啊。”蒋丞说。
“嗯,”顾飞停了停,慢慢往下移了过去,“不让用衣服就用裤子吧。”
蒋丞不知道是他真的已经没事儿了,还是长久以来的经历已经能让他迅速地复原,保持一个平衡的姿势。
“平时看你也不理她,怎么感觉还挺熟的?”蒋丞问。
这边的确拆得差不多了,旧楼很多都拆得只剩了框架,一堆破砖烂石头的,还有堆着已经长满了草的废钢。
果然是很匆忙,肯定是临时决定的,因为他的准备工作,居然是从给吉他装弦开始的。
他见过戴着头盔开着摩托的顾飞,见过骑着车带着顾淼在路上玩滑板的顾飞,见过打篮球的顾飞,见过端着相机的顾飞,还见过穿着一身黑衣在火光里从楼间跃过的顾飞……
顾飞站在了舞台中间。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蒋丞问。
“我刚还怕你吓着顾淼。”蒋丞说。
哭声从一开始的低声压抑,慢慢变成了带着委屈的发泄式的嘶吼。
顾飞勾勾嘴角,凑过来在他鼻尖上亲了亲:“今天你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蒋丞笑了笑。
蒋丞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用另一只手帮忙,才让视频的画面没有抖得太厉害。
“大提琴。”顾飞说。
踩着一片烂砖,顾飞带着他从这个建筑的“门”里走了进去。
顾淼点了点头。
“帮我按一下吧丞哥。”顾飞把冰块毛巾递给他。
“知道了就知道了,”顾飞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没准儿转哪儿就咔一下碰到什么机关了,比如你。”
“有点儿,”蒋丞又蹭了蹭他头顶的头发,“你是不是不打算让它长出来了啊,都剃多少回了……”
当初应该很繁华吧,这么大的厂区,这一片住着的人,都是钢厂以前的职工,附近的很多地方都还带着钢厂当初繁荣的记录。
“今天弹的曲子。”顾飞说。
“嗯?”蒋丞愣了愣,顾飞带着鼻音的声音听起来很让人心疼。
“嗯?”蒋丞猛地抬起头,从镜子里看着他,“你听到了?你不是走了吗?我上台的时候就没看到你了啊!”
顾飞没说话,往前吻住了他。
客厅里很安静,蒋丞仰了仰头,靠在沙发里,心里有点儿沉重,但却出奇地通透,就像是经历了一场重感https://m.hetushu•com.com冒鼻子堵了一星期终于喘出气儿了的那种感觉。
但这一段前奏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从画面上来看,顾飞从手指扫过琴弦的第一下,就已经把胸怀银龙的王旭给秒杀了,秒得渣都不剩。
这样的顾飞,应该并不需要安慰,无论多么高明的安慰,对于顾飞来说都无济于事。
蒋丞没说出话来,看了他半天最后挥了挥手,转身回了客厅,坐到沙发上跟顾淼一块儿看图画书。
“没有,”蒋丞说,“就是特别心疼。”
“换件衣服吧。”顾飞拿了件自己的T恤递给蒋丞。
“啊。”蒋丞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直在旁边画着兔子的顾淼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的,握着笔静静地看着顾飞,拧着眉,但脸上很平静。
顾飞走到“话筒”前,清了清嗓子,蒋丞迅速拿出了手机,点开视频对着他开始录。
“挺好听的,比之前的好听。”顾飞说。
“毕竟是班长,”顾飞看了他一眼,“以前老徐安排她给我补课。”
顾飞脸上还有泪痕,睫毛也都是湿的,被泪水拧成一小绺一小绺的,这个样子,让蒋丞心里猛地一软,心疼得不行。
“这边我没来过。”蒋丞换了个话题。
顾飞笑了起来:“我说真的。”
蒋丞进了卧室,把衣服换上了:“你要去拍照吗?你相机是不是让易静拿着了?”
一说到老徐,蒋丞忍不住啧了一声:“我真的该再盯着老徐补一句让他别说出去的。”
“不过听得不是特别清楚,”顾飞转过身靠着洗手池,“学校音响不行。”
蒋丞实在想不通顾淼这样的孩子的行为,图画书上那么多图,兔子,狗,鸡,鸟,小猫,小猪,她明明看得很愉快,却只画兔子。
“文明点儿。”顾飞说。
蒋丞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还算坚强的人,来这儿之后每一次流泪都会让自己感慨,又哭了啊, 娘炮你怎么又哭了。
“好了。”顾飞调完音站了起来,从台上捡起一根不知道是扫把还是拖把的棍儿,戳在了中间木地板的裂缝里。
蒋丞没说话,狗男男指的应该是李炎,但是一想到他俩自己也在那儿行过苟且之事,就觉得顾飞脸皮也够厚的,居然好意思说别人是狗男男。
“去钢厂干什么?”蒋丞有些意外,他俩挺长时间都没去钢厂了,自打他租了房,那里就是最私密的空间,“想……的话,去我那儿不就行了?”
“你自己报幕吗?”蒋丞问,他已经能确定顾飞是要弹吉他,弹给他听。
“你也是。”蒋丞看着屏幕里的和-图-书顾飞,又抬眼往台上看了看。
如果他从来没有听到过顾飞今天的这些话,会不会永远也不知道顾飞真实的想法,他的无奈和绝望,永远都会是一个秘密。
跟有仇似的,仇家见面,分外眼红,舌尖一决高下,齿光舌影的,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个输赢。
“不会,”顾飞笑笑,“她感受不到别人的情绪。”
“有点儿,不严重,”顾飞说,“估计15分钟差不多了。”
不知道。
“钢厂。”顾飞打开了衣柜。
顾飞的手在琴箱上拍了几下,接着前奏响起。
“你坐那儿,”顾飞指了指第一排的椅子,“坐中间。”
蒋丞一时没有听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但这段视频,他至少得看八百次。
穿过这片拆光了的旧厂区,前面的空地上有一个……危楼,只有一层,但是很高,像个礼堂,比四中的那个礼堂还大些。
“好。”蒋丞点了点头。
但现在顾飞再一次给了他意外,虽然他知道顾飞玩过乐队,知道顾飞会弹吉他,可背着吉他在阳光里走着的顾飞还是让他激动。
“就之前听那次啊,就记得差不多了,”蒋丞说,想起这事儿,他又一阵不是滋味儿,因为顾飞没有听到他觉得有些遗憾,也因为要不是这事儿出了岔子,他和顾飞也就没有今天这一通,“我改了一些,有些地方记不清了。”
“那是……什么?”蒋丞下意识问了一句,他实在没有想到顾飞会突然拿着吉他出来。
顾飞跟着也出来了,蒋丞看了他一眼之后就愣住了。
顾飞手指长,无论是拨弦的右手还是按弦的左手,看过去都是满眼享受,根本不用听声音了,就已经能让蒋丞舒服得如同躺在了豆袋上。
里面光线相当好,因为顶子也已经塌了一半,果然是个礼堂,一排排的椅子都还在,只是被塌下来的房顶埋掉了不少。
“我想,一个眼神,就到老……”顾飞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轻缓温柔。
俩人回到客厅的时候,顾淼已经又画完了一张兔子,正拿了本图画书认真地看着。
这是第一次, 蒋丞看到顾飞哭。
“其实也没什么,”顾飞说,“有些事儿也就关起门来自己品,开门走出去,谁也不知道谁背地里有多少不如意,看着都一个鸟样。”
钢厂很大,蒋丞去过的次数不多,所以一直也没把钢厂全转完,顾飞就像带着他开新地图一样走到了一条他从来没走过的路上。
弦装好拧紧之后顾飞拿出手机,用定音软件慢慢调着弦。
他本来想找东西擦擦,犹豫了两秒钟还是直接坐了下去,往后一靠。
“不扎么www.hetushu.com.com?”顾飞埋在他胸口闷着声音问了一句。
万一……万一真的有一天他们分开了,他是不是也就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曾经占据了他迷茫青春里重要位置的人,心里深埋着这样的秘密。
蒋丞没有见过这样的顾飞,也没有想象过这样的顾飞,现在他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也并不想去安慰。
蒋丞顿了顿,顾飞的舌尖从他齿音扫过,他才回过神来,猛地搂紧了顾飞,跟他纠缠在一起。
“那吓着你了没有?”顾飞问。
“啊。”蒋丞看了一眼,过去走到了第一排中间的椅子前。
“危楼。”顾飞回答。
蒋丞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顾飞。
的确挺危的,拆了一半。
“一会儿,”顾飞笑了笑,蹲下把吉他放在了地上,“我还有准备工作,今天太匆忙了……”
“不去小屋吗?”蒋丞问。
“你什么时候记的谱?”顾飞一边冰着眼睛一边问了一句。
“我听完了才走的,”顾飞换了一只眼睛按着,“礼堂又不是隔音的,我就在后墙那边的窗户下面听完的。”
X钢幼儿园,X钢小学,X钢小卖部,X钢游乐中心,X钢XX……
“头发,我自己摸着都觉得扎。”顾飞说。
“人活着,总会有很多意外,”顾飞把吉他肩带的长度调整了一下,“有些意外是意料之中,有些意外是意料之外。”
激动什么?
“哦。”蒋丞接过来,把毛巾按到他眼睛上。
椅子上有厚厚的灰,他用手指划了一下,上面的浮灰划开之后下面还是灰,已经在雨水浸泡下跟椅面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去哪儿?”蒋丞看着他。
蒋丞坐直了身体,开始鼓掌。
“我也不经常来这边,”顾飞说,“这边的房子拆差不多了,没拆的也都是危楼,过来也没什么意思。”
“你不就是齿轮转进来的么,”顾飞笑笑,“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哭泣。
“您这算是在吹牛逼么?”蒋丞说,“吹得很巧妙啊。”
这表情让蒋丞想起他跟顾飞打架的那次,想起顾飞把人抡到树上的那次,顾淼都是平静的表情,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蒋丞松了嘴,往墙上一靠,仰着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阳光里,站在舞台上的白T恤少年,唇边的微笑,拨过琴弦的手指……
蒋丞就觉得自己特别特别饥渴似的,就想要把顾飞揉成团,狠狠搂进怀里,或者在他身上一口一口咬,每一口都得见着牙印的那种。
他只要在这里听着就可以。
距离不算太远,顾飞没有骑车,就那么背着吉他往钢m.hetushu.com.com厂的方向走,蒋丞跟在他身边,一路目光都没有离开过顾飞。
蒋丞没说话,低头在顾飞肩上咬了一口。
“前面了。”顾飞往前指了指。
顾飞已经回到了平时的状态里,无论是说话还是表情,都已经看不出来之前发生过什么,看不出来他就刚才,就在沙发上,那么伤心地哭过。
我也许有不愿意让你看到的一面,但如果我愿意让你看到,我就不会再有掩饰。
蒋丞的呼吸微微顿了顿,突然觉得耳边细微的风声都带上了音符。
“……哦。”蒋丞点了点头。
“也不是生气吧,”蒋丞把毛巾拿下来拧了拧水,“你知道我这脾气吧,有时候就是压不住,我当时就是觉得,你要是生气了,不高兴了,不爽了,起码跟我说一声,你就过来骂我几句蒋丞你他妈是个傻逼什么的,或者跟我打一架,我也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对吧……”
“我觉得我这样很帅。”顾飞在他衣服上蹭着。
“丞哥,”顾飞扶着衣柜门笑了,“正经点儿行吗,一个学霸,满脑子都装着什么呢?”
“这样啊,”蒋丞轻轻叹了口气,“我……感受得到。”
听到他哭声, 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胸口温热,是顾飞的泪水。
顾飞并没有躲开他的视线,哭得满脸泪痕的样子就那样展示在自己面前,他喜欢这样的顾飞。
“滚蛋。”蒋丞说。
蒋丞站了起来,走进厕所,顾飞正拿毛巾裹了冰块压在眼睛上,他贴到顾飞身后,抱住了他:“眼睛肿了?”
“嗯,她会拿到店里,”顾飞说,“今天不拍了,这会儿光线不好了。”
蒋丞出神地看着顾飞,感觉自己猛地有些恍惚,似乎有些分不清这声音是在耳边,还是在心里。
“操,”蒋丞吓了一跳,往旁边顾淼那儿扫了一眼,顾淼还是捏着笔看着他俩愣着,他赶紧拽着顾飞的衣服往上扯,“你妹看着呢!”
去钢厂弹吉他?
“我很久没碰吉他了,也很久没唱歌了,”顾飞说,“今天站在这里,也是一个意外。”
但现在,这个他觉得坚强得有些冷漠的人, 钢厂小霸王, 学校里没有人敢惹的扛把子,会拍好看的照片,会在兜里放糖,会撒娇卖萌,会说丞哥我错了的小兔子乖乖,就这么埋在他胸口上。
顾飞居然背着一个吉他包。
之前的曲子给了他太深的印象,让他觉得顾飞的风格,大概会是那样,迷茫,慌乱,和空荡荡。
“放屁!”蒋丞说。
“我想,抬头暖阳春草,你给我简单拥抱,我想踩碎了迷茫走过时光,睁开眼你就会听到,我想,左肩有你,右肩微笑,”顾飞抬眼看m.hetushu.com.com着他,“我想,在你眼里,撒野奔跑,我想,一个眼神,就到老……”
他一直觉得顾飞比自己坚强, 或者说, 某些方面, 顾飞比他看得淡,比他“冷漠”, 他潜意识里从来没有把顾飞和眼泪联系在一起过。
“在我等没有音乐细胞的人眼里,您这妥妥就是个八斤半的大牛逼啊。”蒋丞看着他。
“那……怎么办,”蒋丞看着他,“现在都知道了。”
“其实也怪不着老徐,”顾飞说,“他那人就那样,再说了,这事儿搁谁身上,估计都想不明白。”
“你的睫毛也很长,”顾飞笑了笑,凑过来在他脑门儿上亲了一下,“是在等这句吗?”
“我靠,”蒋丞说完张着嘴半天都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靠。”
“……你拿我衣服擦脸呢?”蒋丞低头看了看。
“蒋丞,”顾飞看着他,“你就是我意料之外的意外。”
“不去,”顾飞说,“谁知道有没有狗男女狗男男的在那儿呢。”
就是激动。
每走一步,他就想偏过头往顾飞那边看一眼。
“这首歌是给你的,临时发挥,走过来的路上想的,先听吧,以后再改,”顾飞低下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扫,“撒野。”
顾飞去洗脸了,蒋丞偏过头看了看即将把兔子画满第二张纸的顾淼,给她又拿了一张纸。
“你睫毛好长。”他说。
“我去……”顾飞撑着沙发站了起来,弯腰看着蒋丞,“洗个脸。”
“你就是狗!”顾飞捏着他腮帮子,“松嘴!”
蒋丞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她有没有在想什么,也不知道顾飞的痛苦,她能不能感受得到。
也见过哭泣的顾飞。
蒋丞一直跟在顾飞身后,下了楼之后他才突然反应过来,顾飞要弹吉他?
估计顾飞也有这个想法,把他推到墙边之后从耳垂啃到了肩上,蒋丞最后实在没忍住,抢在顾飞之前过去对着他胳膊咬了一口。
但又有些庆幸。
不过走近之后蒋丞发现这一半不是拆的,是塌了。
“我什么?”蒋丞问。
顾飞停下了,脸还埋在他肚子上,伸出手往顾淼画画的纸上用手指弹了一下,顾淼低下头,拿着笔继续开始画兔子。
蒋丞低头在顾飞头顶上亲了亲,唇贴在他新长出来的头发茬儿上。
“那你还问,以为你没见过吉他呢,”顾飞走到沙发边,伸手到顾淼眼前打了个响指,顾淼抬起头看着他,他轻声说,“哥哥出去有事,你要出去玩滑板之前要给哥哥发消息。”
“什么谱?”蒋丞没反应过来。
“我那曲子写得不好,那时候还小,”顾飞说,“瞎写的。”
“丞哥,”顾飞站起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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