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蒋博

那勇敢的蠢货让蒋博觉得安全,可是她大概永远也走不进他的世界——不过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蒋博才会觉得安全。
蒋博一点也不想提“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之类的话题,因为对方说完以后一定会反问。蒋博自己的生命在晦暗与蹉跎中淹没了那么多年,如今才刚刚开始,这履历实在有点单薄,经不起推敲。
首都赛区的海选相对公开透明,起码可以让大家安心准备比赛,不至于出什么幺蛾子,报名的四个人,两个进了赛区前五,获得复赛资格,简直可以说是大丰收了,于是一起吵吵嚷嚷地出门庆祝。
蒋博默默地抬头看着他。
女人没话找话,不过在蒋博听起来,有点像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只好简短地应了一声:“嗯。”
蒋博带着几分急切接起来,迫不及待地想缓解眼下冷场得尴尬:“喂?”
岳宁川没有报,她只是笑了一下,有点落寞地端着自己的茶杯,喃喃说:“咱俩连一起喝杯咖啡的话都凑不出来,还有必要‘好好吃顿饭’吗?”
蒋博:“听见了,我又不聋,下来就下来了呗,谁还没有啊?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也至于给我打个电话?神经病!”
忽然,江晓媛在工作室门口捡到了一束花,她立刻唯恐天下不乱地嚷嚷起来:“慢着,有情况!我看看……蒋先生,恭喜……哇!”
蒋博一震。
岳宁川的目光在他到底留下了可怕伤疤的手上停留了一下,轻声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蒋博:“嗯,怎么了?”
对面坐着的是他童年www.hetushu.com.com时代在孤儿院里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小时候真的很好,他至今都记得,她小名叫“宁川”,姓氏不祥,随院长姓了岳,爱吃充满了糖精味的劣质奶油蛋糕,一直特别没出息地惦记过一块粉色塑料包着的丑蛋糕。
没有谁会一直等谁,何况他被继母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中泼硫酸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在当地稍微一划拉就有十来个版本,传说有多不堪,不用亲耳去听,心里也能猜得到。岳宁川又不聋,难道不会去打听吗?
人一忙碌起来,就把什么伤春悲秋、空虚寂寞冷的事都忘了,蒋博以无限的精力一头扎进了有限的工作里,每天行色匆匆,周身王霸之气赶超世界上最愤怒的王八,要论不是东西,五湖四海七大洲,莫之与京。
“你好像一直没变样。”
瞻前顾后的结果就是越发的无话好说。
蒋博:“那现在又结婚了吗?”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直到大半年后,有一天,花没了。
蒋博抬起眼看着她。
“不好意思。”蒋博站起来,塞了两张人民币在杯子底下,转身就走。
如今两地分开多年,蒋博和岳宁川坐在一起,居然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好不尴尬。
岳宁川一把按住蒋博放在桌上的手,后者仿佛又被硫酸烫了一次似的,飞快地抽动了一下,狠狠地往后一缩。
蒋博:“有好的就抓紧时间吧,错过了后悔。”
岳宁川见他语塞,立刻知道尴尬,会意地自顾自接下去:“我没那么和-图-书好的运气,始终没被领养,自己打了几年工,攒了点钱,考了个自考的文凭,后来跟了个深圳老板干工程。”
好友说:“跟过三个老板,有改行的,有破产的,还有捐款逃跑的,我嫁过一次人,然后离了,自己积攒了一点门路,开始自己给自己干,倾家荡产了好几次,现在总算有点起色,缓了口气。”
肯定是江晓媛那个没良心的在背后骂他,蒋博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说得对。”
他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好像句远远的客套,带着一点事不关己的冷漠。
蒋博一愣,低下头,用咖啡匙慢慢地搅着杯子里不知所云的奶泡。
他甚至承诺过,长大有了钱,天天给她买来吃。
两个人愣了一下后,同时笑起来,这是顽童们小时候互相接话的默契,尘封经年猝不及防地掉出来,像是被尖刀划过的老唱片,曲还是那段曲,却已经荒腔走板得扎人刺耳了。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不会再有青少年时代天然去雕饰的美好水嫩了,这是自然规律,男女都逃不过,接下来要么费尽心机、精雕细琢地把自己打扮的人模狗样起来,要么就放任自己猥琐丑陋地衰老下去,再没有第三条路了。
他眼角狭长,眼皮很薄,能看出下面隐约的血管,从皮到骨,无处不单薄,唯有目光幽深,像是装了一碗浓稠、又讳莫如深的墨。
岳宁川洗净铅华,素面朝天,眼角依稀已经有了皱纹,失去了修容粉和腮红的脸色也显得失了几分血色,可是洗得发白的衬和*图*书衫与垂在胸口的长辫子却依稀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
蒋博心里隐约知道是谁,却一直没有回应。
这么一“嗯”,又冷场了。
他说着摸出了手机,眼皮也不抬地说:“你多少号?我给你打过去。”
他青少年时代比其他孩子都文静,四肢细长,白衬衫洗得干干净净,一点也看不出若干年后“蒋太后”身上那种尘嚣四起的浮华,别人都觉得他会走高冷的学术路线,一路念到博士,所以给他起了个名叫“岳博士”,直到被范筱筱收养,才随同她前不知多少任夫姓“蒋”,并把那土得掉渣的“博士”一分为二。
“没呢。”岳宁川耸耸肩,“好像也不那么急了,急也没用。”
然而刚开进小区,却发现他的车位被人占了。
他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到了少年时代的事,醒过来全然不记得了,只是尘封的记忆仿佛都被唤醒了,蒋博顺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拖着行李箱往外走去,从走廊光可鉴物的地板上看见自己模糊的身影,恍然间发现,他居然没有“过去”。
蒋老师早就决定和工作室结婚了,然而大概是习惯作祟,突然之间,心里还是有一点失落,他自嘲地开车回家,心想:“果然是人性本贱。”
电话那边的人欢天喜地的冲他嚷嚷:“蒋老师,我的高化考下来了!”
有一些时光,怎能让它在伤口中溃烂腐朽呢?
蒋博一愣,刚想鸣笛提示,那车里的人却走了出来。
岳宁川低声说:“博士哥哥,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你。”
不过不知道怎么的,很hetushu•com.com多年没见的人,突然这么讲究起来,一下就让人觉得陌生了。
这次没来得及开口,桌子对面的女人已经笑盈盈地替他开了口:“谁骂我谁傻逼。”
又一年秋天,再一轮全国造型师大赛开场的时候,涅槃工作室除了老板之外,已经有了十来个员工,其中三个加上江晓媛这个碎催一样的创始人都参加了。
江晓媛把楼道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花,差点去把钟点工和保安挨个问遍,被蒋太后赶走了。
像一块没有根的浮木。
幸好,这时候蒋博的电话响了。
话音没落,他又打了个喷嚏。
岳宁川的目光忍不住又从他那落下伤疤的手上掠过,蒋博的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是想缩回来,但终于还是没有。
蒋博掩饰性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饮料,垂下眼移开目光。
蒋老师果然卯足了劲要去买另一张“彩票”。
也许总有一些人,足够敏锐,能明察秋毫,还恰好能找到一条通过他心里铜墙铁壁的路吧?
两个人沉闷地坐了一会,蒋博说:“行吧,我今天晚上的飞机,还赶时间,就不回来了。今天没带名片,咱俩留个电话号码吧,以后要是有机会去北京,我好好请你吃顿饭。”
江晓媛:“我说我有高化资格了!”
以前他只需要找江晓媛一个人的碴,如今工作室的团队已经在磨合中磕磕绊绊地有了雏形,蒋老师要找很多人的碴了,为了确保雨露均沾,他只好紧锣密鼓,尽量平衡分配到每个人头上的碴,务必不让一个人闲着。
被凉水塞了许多年牙的人,难道就没有机会走运hetushu•com•com一次么?
她似乎有些局促,化妆化惯了的人素面朝天出门都不免有些局促,然而还是迈开脚步,走到了蒋博面前。
谁知从那以后,工作室每周末都会收到一束花,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康乃馨,十分随性。
可惜那种蛋糕已经被时代和食品安全法淘汰了,他的承诺被飞快发展的时代一刀两断,倒不回去了。
江晓媛连别人的脸色都未见得看得明白,怎么能看明白别人的心呢?
工作室从一开始的轻踩油门小步慢跑,被他一脚加超了速,旋风一样地发展了起来。
刚把手机放下,蒋博就觉得鼻子一痒,忍不住偏头打了个喷嚏,完事习惯性地嘀咕了一句:“谁想我我想谁。”
当然,很快他就没时间思考浮木不浮木的事了,蒋太后结束垂帘听政,正式登基为帝,一天到晚真忙得像个狗皇帝,要见好多客户,看好多合约,每天抱着内部控制的专业书啃,审完预算表审账——以及找碴。
女人一身灰呢大衣,发卷漂亮自然,一看就不是烫的,是来之前刚吹的造型,眉目清秀,即便是在专业人士眼里,也能算是个不错的日常妆。
岳宁川已经不是当年孤儿院里那梳着羊角辫的小妹妹了,她精致优雅,成熟得体,却总是让他想起范筱筱。蒋博有时候觉得自己非常懦弱,仿佛只有江晓媛那样神经比腰粗的妞儿才能让他稍微坦然放松一点……
因此只好装作没有这么回事。
一家咖啡厅,靠窗的地方,人模狗样的一男一女相对而坐。
蒋博接都没接,心如止水,任凭他们起了一会哄,视若无睹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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