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风语者
第十一章 只有风

程迦转身走,他跟上。走出不远,他手搭在她肩膀上,把她拢到跟前。
彭野一愣,心一磕,跟划了一刀似的。
石头去买菜,程迦跟着上了他的车,在镇上,趁着他买菜的工夫,自己掏钱搬了几箱酒。
程迦无话可接,她清楚自己并不高尚。
“野哥,黑狐明天下午四点左右会到羊湖去。”
程迦道:“问什么?”
“是啊。”达瓦说,“不过关注非洲象牙和鲨鱼、鲸鱼的多,关注羊的少点。但总体情况比德吉大哥那时好多了。抓得严,很多盗猎团伙干个一两次就不干了,发展成规模的也只有黑狐。”
程迦靠在后排的车窗边抽烟,那防弹背心压得她不太舒服。
前边彭野的车停了,后边胡杨的车也跟着停下。彭野他们下车冲那辆车招手,示意停下。程迦跟着下车,发现外边挺冷。
旁边一个赶紧接话:“对呀对呀,隔壁村二狗子不干了,把枪卖给俺们,俺们只想捞回点本钱,哪想一出发就碰上你们。俺们一头羊都没打着。”
众人收回目光,表情严谨。
程迦说:“我没醉。”
程迦当初看到他发给她的极其详细的行程单时,以为是个精致柔和的男人,没想车门打开,下来个男儿气十足的爷们,左腿只有半截。
彭野说:“我知道。”
尼玛问:“七哥,是不是穿了这个,子弹怎么打都不怕?”
他把她扶起来,拉开椅子,另一手伸到她膝窝下,低声地说:“你醉了,去睡吧。”
十月底的高原,天依旧湛蓝,冷风却开始肆虐,草木也转黄,天地露出萧索之态。
德吉说晚上一起吃饭,涛子嚷道:“喝酒不?”
程迦一声没吭,趴在桌上没动静。她喝了几碗白酒,人醉了。
“你也不好奇来问问我?”
彭野扔给薛非、程迦一人一件。程迦搁手里掂了掂,说:“有点儿沉。”
程迦问:“仁央大叔怎么死的?”
程迦抬头看,彭野抬头看,德吉也看,一个个都看,心有向往,同鹰一道乘风飞翔。
彭野问:“往哪儿去?”
尼玛想起麦朵,捂着眼睛,哭得气都不顺了。
薛非喊:“一、二……”
“薛非可能要跟去。”程迦说,“他是记者,要一线跟踪。”
尼玛说:“可以试吗?”
彭野笑了,却没拦,看着她一下子倒进金黄的沙堆里。
“见着了。”
胡杨和涛子反应极快,瞬间堵住车的去路;大汉就要加速,达瓦飞扑上去拉开车门;尼玛揪住大汉把他拖下车。
彭野说:“不记得就算了。”
“辛苦嘞。”大汉说着,开动汽车。
大汉说:“阿尔金那头。”
彭野笑,“不等看星星了?”
程迦说:“好。”
“可以。”
“他少了半条腿啊。”
程迦沉默了半刻钟,收回目光。
到了傍晚扎营时,程迦再次发现手机居然有信号。问达瓦,达瓦笑,“无人区里待久了,哪块有信号,哪块没有。咱们都清楚着呢。”
众人开始搭帐篷,连薛非都在利索地帮忙,程迦立在一旁抽烟,淡淡地瞧着他们,瞧着彭野。
“嗯?”她模糊地应。
车挪动没半米,彭野突然转身冲过去,高高跃起,抓住车顶上的栏杆,人瞬间就翻到车顶,一掌拍在汽油桶上。哐当一声巨响在风里炸开。
彭野叫桑央绑了那三人,带着上路了。
走到第三天,如彭野所说,第一场寒潮早早席卷无人区,气温骤然下降至接近零度。
到了保护站,程迦帮石头把酒搬进去,望见彭野在路边打电话,她没打扰他,往站里走,到门口遇上薛非,他伸手拿程迦怀里的箱子,程迦说:“不用。”
他挂了电话,回头看,程迦已经穿好外套,拿上相机。
十六和尼玛检查一圈,车上另外两人还挺配合,打开车门让他们看座椅底下。十六走到彭野身边,低声说和-图-书:“正常。”
站外,彭野看了一眼远处的程迦,继续和老郑讲话:“保护区管理局很重视法证小组的构建,已经向上级申请人员技术支持。”
达瓦说:“我粗糙惯了,你是大城市来的,怕受不了这份苦。”
她面对着他,张开双臂,闭着眼睛吹风,忽然就向后倒去。
薛非把拐杖扔一边,盘腿坐下,笑道:“别,我就是个糙人。”
两人一起往沙漠走,她抽着烟,他也没说话。走了不知多久,经过一片黄澄澄的胡杨林,蓝天下一片金黄。
德吉难得敞开心扉,和大家说起年轻时心爱的姑娘:“……叫卓玛,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我一瞅她眼睛,人就酥。村里的小伙子都喜欢她,她就喜欢我……我年轻时也高大帅气哪……那会子隔得远,路不好,几百公里的路要走上好几天,也没电话。我天天跟羊跑,哪顾得上她。我和卓玛说,说让她再等等我,等没人盗了,我不干这个了,就回去踏踏实实种地放羊,跟她过日子。后来,她跋山涉水,走了三天,去扎营的湖边找我,说:‘德吉,我要嫁人了,就不等你了啊。’我说:‘好。’是我对不起她啊……”
“当然不行。”彭野笑出一声,揉揉他的脑袋,说,“一般的子弹穿不透防弹衣,但会造成‘防弹衣后钝性损伤’,严重也会致命。更何况,有威力的子弹也能穿透。都爱惜自个儿,别以为套上这层背心就是免死金牌。”
“哪个巡查队的啊?”
石头和十六上去把另外两人推下来。
德吉带了一众人排排站好,程迦站在薛非身旁,对面一排人各个表情肃穆。
“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彭野道:“放心。对了,照上次说的,说要的那个人,找到了没?”
薛非在前边和达瓦聊天,问:“这个季节,盗猎的人多吗?”
回保护站的路上,程迦接到报社那朋友的电话,问:“见着薛非没?”
这一晚,两人相拥而眠,偶有抚摸亲吻,但头一次没有做。程迦听到了阿槐电话里的内容,知道明天他会有行动。她也没撩他。
彭野微微眯眼,道:“我自个儿的命,我比谁都在乎。”
他没醉,眼睛却湿了。
只是那时,我多想告诉你,彭野,我和卓玛不一样。
彭野点头。
程迦听在心里,拿手机搜了一下“击穿防弹衣”,结果叫她沉默了很久。
“可靠。”阿槐说,“我托一个朋友找那小姐妹套出来的,拐弯抹角,没直接问。”
高原上,亘古不息的,只有风。
“那等到星星起来再回去。”
这时,前方出现一辆车,迎面驶来,没加速也没减速。
时光绚烂。
程迦没吭声。
他吻着她,“好。”
彭野说:“下雪。”
原来阿槐姓秦。
“对啊,那会儿……”
话没落,薛非单手揽过去了。他腿不好,人却很壮实,力气也大。
程迦眼神挪过来看达瓦,觉得这一瞬,她笑得真好看。
片刻前还侃侃而谈的达瓦倒不太好意思,“也没那么……都该做的,本职工作嘛。”
众人答:“是嘞!”
他拥着她,光着脚踩在沙漠,在晚风里跳舞。
食物还是馒头咸菜,外加土豆、苞谷、红薯之类饱肚子又不容易坏的蔬菜。石头担心薛非吃不惯,薛非笑,“程迦和达瓦两个姑娘家都吃得惯,我有什么吃不惯的?”
石头说:“如果消息有用,回去了我们和上级反映,看能不能折点。”
彭野看一眼胡杨,和他走到一边。胡杨低声说:“不像撒谎。”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需要我干什么?”
胡杨道:“这么快?”
彭野看一眼车顶上的油桶子,大汉见了,也没在意。这在当地很常见,很多人走无人区难加油或嫌加油贵,都背着汽油上路。
彭野扶起程迦的www.hetushu•com.com肩膀,她脑袋撞在他锁骨上,她睁开眼,直直看着他,脸颊红扑扑的,眸子里装了水,星子般闪耀。
她再一次让他记住了最美的她。用最程迦的方式。
“这几年社会上关注动物保护的人越来越多,你们干工作比以前方便吧?”
只有风声。
只道一句话,我便潸然泪下。
薛非说:“还以为会一道过来,没想你先来了。”
彭野嗯了一声。
冷风席卷。
程迦没多说,敬了德吉一碗酒。喝完,薛非又敬了她一碗,谢谢她让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西部。接着一伙人都来敬她,彭野没拦,程迦也没拒绝。
彭野道:“这已经是轻的了。更沉的穿在身上行动不便。”
彭野抿紧嘴唇,“好。”
十六扔给他,他接住,几下拆开油桶,从里边翻出三把步枪外加一堆子弹。
达瓦叹一口气,“黑市屡禁不止啊。国际上对象牙和犀牛角的禁令比藏羚更严厉,代象牙制品更多,你看现在象牙盗猎停止没?”
程迦抽完最后一口烟,扭头看他,踮起脚。他于是低头吻她,她把烟呼进他嘴里。
站里的人像当初迎接程迦一样迎接薛非,程迦也在。
另一人补充:“对呀对呀,他们比俺们有经验,但小气。看俺们想跟着找羊,就把俺们撵走。”
“你们也参加?”
阿槐说完,小声道:“野哥,你得好好顾着自个儿的命。”
薛非在北京看到程迦的摄影展后,萌生了实地采访的想法,想以报道和文字的形式把保护站的生活记录下来,更方便地在传统媒体和新媒体上传播。如果了解足够深入,还想写几篇传记。
他问:“那件事怎么样?”
晚上,大伙儿都喝得有点儿高。德吉难得讲起年轻时的光景,盗猎的人说那时没有保护站,各个村子的青壮年们自发聚在一起,跟着羊群守着羊群,和盗猎的人拼。
老郑说:“行动时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现在活着的人里,就你和黑狐最熟,打交道最久。你得跟着过来,带上你队里那小神枪手。”
出发时,德吉送他们一程,顺道带薛非看一处无名墓地,那里葬着在无人区牺牲的人。
到了晚上,一行人在背风坡扎了营,升起篝火堆。这会儿他们离藏羚远,不怕吓着羊。
彭野说:“走吧。”他表情平静,蹙眉听着什么。
风吹着德吉的长辫子,他接着说:“前些天哪,咱们站里路过几个旅游的小伙子,年轻人愤青,和我们聊天,说现在人心不古,国家没有凝聚力,要是遇上打仗,中国人不会再像几十年前那样热血,为国家牺牲。我说啊,这都是浑说。”
程迦道:“这么说,你们特意沿着有信号的地方走着?”
像一阵细雨,彭野心一滑,仿佛磕了个跟头。
多少年风吹雨打。上边篆刻的名字不清晰了,只有个隐约的“仁”字。
阿槐又道:“听说不是去打猎的,好像是那小姐妹听到黑狐打电话。说黑狐这几天脾气很爆,但和那男人说话时语气挺好,商量着买卖的事。黑狐很警惕,她可能也没听清。”
彭野的手机响起,把两人带回现实。他摸出电话时,程迦看了一眼,是秦槐。
“是,羊湖。”
他说:“去附近走走?”
彭野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看出这几人没说谎。他重复一遍:“羊湖?”
“看了你拍的照片,感触挺多。你做的事太有意义了。”
两人裹在一个睡袋里,断断续续说着话。
空中飞过一只鹰,鸣叫着俯瞰荒野。
果然,夜里十点多,老郑给彭野打来电话,说线人那边传来消息,明天下午四点,黑狐会和印度来的买方交接货物。
众人一瞬间听出异样,汽油铁桶是空的,里边还装了铁质的东西。
“在北京开展览时见过,太多人围着你问问题,插https://www.hetushu•com•com不上话。”
风在吹,程迦的呼吸也吹在他脸上,问:“明天是什么天气?”
“和石头、十六挤一起。”
“我记着呢。那线人已经获取羊皮收货方信任,最近要跟黑狐接头。快了。”
程迦忽然扭头看过来,神色中有一丝惶惑。她想起听达瓦说过,万哥被黑狐重新招入麾下,有万哥就等于有黑狐。
众人下了车过去,程迦在队伍最后边,远远听着德吉给薛非讲每个墓碑的故事。最后,走到高处一座老旧的墓碑前,德吉停下了。
德吉走了,一队人也出发了。
德吉粗糙的手抚着墓碑,满是褶皱的脸上现出淡淡笑容,似悲戚,似追忆,又似超脱一切的淡然,只说了一句:“仁央大叔,现在你是我弟弟了。”
为首的大汉一脸苦相,“我们这是第一次,真是第一次,一头羊都没打过呢。”
彭野道:“你不是嫌别人技术太差?”
“好。”老郑说,“什么头发DNA之类专业人员我没有,但要根据子弹找枪支类型,咱武警队里有精通的弟兄。有需要尽管提。”
德吉告诉薛非,仁央是七八十年代的保护者,是他的父辈。
德吉大叔的眼睛里闪起水光。桑央的眼泪开了闸似的哗哗直流。
彭野低头,深深地埋在她脖颈。
彭野很快就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看了她几秒钟,移开了视线,跟身旁的胡杨说了句什么,就留下搭帐篷的众人,朝程迦走过来。
彭野道:“咱们走咱们的。再说。”
大汉说:“他们有经验,他们才该抓。有个废了手的,我听别人喊他万哥。”
“他以前拍野外纪录片,被狮子咬了也不让同行的人开枪,伤了腿后干不成了。哦,对了,他是个工作狂,现在还单身呢。不爱温柔爱强硬。”朋友调侃,“你们肯定合得来。”
彭野说:“看来不记得。”
彭野走到一旁接起:“喂?”
两人气息相交,近在咫尺。
五月至七月的盗猎猖獗期已过,十月底的可可西里仿佛恢复平静,像一片枯黄的荒漠。彭野他们路过几个藏羚暂时栖息地,并无异常。
胡杨点点头,蹙眉想了一会儿,问:“怎么办?”
程迦也没抢。
她微微侧身,下巴抵肩膀,发丝撩动,风起云涌。
彭野眯起眼睛,说:“今晚,老郑那边的线人也会来消息。”
彭野的睡袋里依然全是彭野的味道。
落日霞光,天地间色彩斑斓。
人总有一种信念,不肆意,不张扬,可只要你一提及,我便红了眼眶。
“嗯。”
程迦没答。
十六笑了笑,说:“我们是巡查队的,看看你们的车。”他和尼玛围着车走一圈,往里边看,检查有没有异样。
落日黄沙,轻风晚霞。
相拥而舞,不知归路。
它似乎在那儿立了很多年,黑色的面儿剥落,露出灰白的砂石。
原野苍茫,薛非说:“人都齐整,照张相吧。”
三天后,记者薛非到达保护站。
但达瓦仍然充满希望,“现在官方的民间的保护站巡逻队都有,藏羚被杀的是少数,族群数量基本能稳定了。”
第二天,三队的人要出发巡查。临行前,第一批防弹背心到了。大伙儿穿上背心,心情都有些微妙。
队员们配合得天衣无缝,薛非在一旁干瞪眼;程迦倒平静地抽着烟,习惯了。
达瓦笑,“咱们队里神枪手多。”
彭野说:“私藏枪支是犯罪。”
所以彭野,别怕啊,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别怕,我不走。
说到这儿,德吉看向程迦,满面酒红,笑道:“你走了,又回来了。谢谢,谢谢。”
年轻的人,红了眼。
彭野笑出了声。他蹲下来,举起相机,蓝天,夕阳,晚霞,火烧云,胡杨林,沙漠,程迦。
轻轻晃,慢慢摇。
没一会儿,程迦蒙眬地睡去。
把彭野的心弦拨啊撩啊。咔嚓一声,https://m.hetushu.com.com定格了。
他说要下雪了。果然,夜里就起了大风。帐篷上的帆布呼啦啦地吹。程迦却睡得很安稳,梦里风声隐约成了背景,她只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声。
那车越来越近,慢慢减速。
程迦端着碗喝白酒,扭头看彭野一眼,就他一个没喝,夹着盘子里的青豆吃。
沙地绵软。
彭野道:“我现在开枪试试?”
彭野说:“我先把她送回房间。”
程迦说:“你认得我?”
“不看了。”程迦望一眼落下沙漠的夕阳,天要黑了,他和她离群会危险。
程迦说:“回去吧。”
“明天要行动吗?”
还好,我说了,你也就懂了。
沙漠一望无际,彭野低头看她,问:“累吗?”
程迦从沙地上坐起来,看着他手中的相机,开始脱了外套,里边是一件薄薄的黑色针织衫,她说:“给我照张相。”
当年,我还是跟着父辈奔跑的小小少年;转眼,时光就带我追上了你。
“对了老七,黑狐要你命的事,千万得当心。”
她下了力,狠狠咬了他一口,不知是发泄还是报复。
我多想告诉你,却又没缘由开口。
彭野若有所思,说:“你给我在你的队伍里找一个特警。有用。”
德吉说:“喝!”
她醉了,却还记得,“我就和你睡一辈子。”
“这季节少点儿,五、六、七月份,就程迦来那会儿多。”达瓦回头看,程迦手搭在车窗外,烟雾在飞。
十六眼睛也湿了,拍着他的肩膀,叹道:“叫你别喝酒吧,喝了酒容易哭。”
那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希望。
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睛,“晚上可以在这儿睡觉。”
她表情平静,脑子里想着电影里危险的交火场面。
“嗯。”达瓦解释,“郑队那边的线人说,收货的买方已经和黑狐联系上了,估计会接头。要是有消息,会通知我们参与行动。”
挂了电话,彭野立在冷风里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身进站。
“不是。”彭野说,他站起身,拉她起来,她撞进他怀里,他搂住她的腰。
程迦听阿槐说过,上次他喝醉酒是在二哥死后。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
到了夜里,众人准备入睡时。彭野对程迦招了下手,低声说:“你到我帐篷里睡。”
大汉一听,急了,“又没打羊,买把枪怎么罪上了?我们不知道啊,不知道怎么能算呢?”
彭野说:“这个消息很重要。谢谢。”
她依稀想,但愿明天风平浪静,但愿明天还有明天。
“……这几年,重视动物保护的人多了,这是好事。来咱们这儿参观的人也多,就是把心留这儿的少,回来的少……”
回到营地,彭野对胡杨说:“阿槐那边来消息了。”
风还在吹,程迦看着他,脚下脱了鞋子,踩了袜子;他看着她,照做。
“黑狐现在被通缉了?”
彭野也看她一眼,“有脸说我?”
彭野站在车顶上,踢一脚汽油桶,在桶底发现一道活门,拿铁丝拴着。他冲下边喊了声:“钳子。”
或许有一刻,他们都在想,但愿明天不要来。
“好,我们去睡。”她醉酒时很静,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合上了眼,说,“彭野,我就和你睡一辈子。”
“你记不记得醉酒后说了什么?”
“那时候啊,打到半路还能对骂起来。没法律规定说不能杀羊,就骂我们多管闲事啊,脑子有病,说这羊又不是你养的,这露天长的,谁打着就归谁……”
大汉赶紧道:“有群盗猎的要去羊湖那边了,说是明天动身,明儿下午能到,准备了好多子弹要杀羊呢。你们现在去,还赶得上。”
老郑道:“找到了!”
彭野把程迦抱回宿舍,放在床上,她有点难受,皱着眉翻身。彭野俯身,捧着她的脸,吻她的嘴唇,“程迦。”
行车没多久,前方出现一处墓地,一座座灰色的墓碑伫立在枯hetushu•com•com草丛生的山坡上。
程迦问:“怎么了?”
石头、十六和涛子也聚拢过来,石头说:“怎么着?”
薛非不仅来了人,还带来报社号召社会各界捐助的十几万块钱。
这一路和最近半月一样,并没见到被屠杀的藏羚尸体。
“……”
程迦看他一眼,“你越来越不要脸了。”
他个头很大,皮肤晒成健康的古铜色,拄着拐杖却行动敏捷,德吉朝他伸手时,他快步上前回握。
程迦忽然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动心的了。”
大汉说:“没打着。你们把枪缴了,就放我们回去吧,我们一定反省,再不干了。”
“南杰保护站。”
“什么都不用干。”彭野说,“等我回来就行。”
冷风吹得程迦脸颊疼,她套上冲锋衣的帽子,跟着众人穿梭在墓碑里往回走。
“嗯。短期之类条件不允许,可以先和公安的法证科合作。”
彭野收紧她的腰肢,在她耳边说:“我会分心。”
“都这时节了,还有人盗猎啊。”大汉道,“你们干这个贼辛苦。”
程迦想,就是说彭野和桑央必然会去。
“说来也巧。以前也在买方安过线人,可黑狐没一次出面,都叫计云上。原以为这回会让万子上,他倒要亲自去。”
薛非道:“因为多数都被你们救了。正是因为你们时刻不松懈,羊群才能稳定。”
“我查过,因为环保呼声高,西方时尚业抛弃了藏羚披肩,沙图什也转用其他羊毛。”
“好。”
车上坐了三个大汉,司机迎着冷风把车窗摇下来,笑容憨厚,“兄弟,是遇着什么事要帮忙不?”
他摇头,“不行。”
一桌子人都安静了。
“是啊。”程迦说,“但在你眼中,也不会有比我更美的女人了。”
程迦问:“桑央呢?”
她手搭在窗外,北风吹得冷,收了回来。
彭野道:“消息可靠吗?”
达瓦问:“你一直是做记者的?”
“嗯。但你不能去。”
他今天古里古怪,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处于工作状态,可偶尔间隙看她,目光便笔直又柔软。
日升月落,风吹草长。
程迦道:“挂了。”
“对。”达瓦见薛非在做记录,贴心地多说了句,“他不仅盗猎,还当中间商,找别的团伙收购。每次搜到他手下的羊皮,差不多就抓到无人区所有被盗杀的羊了。”
彭野让尼玛绑他们手脚,大汉急得要命,“将功补过成吗?将功补过!”
程迦坐在火堆边啃玉米,彭野在一旁拨着火,偶尔扭头看着程迦吃。
“别说我们这个小保护站,也不说远了的驻守边关的军人,就说最普通的民警、刑警、消防员、缉毒队员,哪个不是每天出生入死,在自己的岗位上为国奉献?和平时期尚且如此,更何况战争。我对小伙子们说,‘况且哪,这群人做这些事,不只是为了国家,而是为了你们,为了我们。’生活里哪里都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他们太平凡,太不起眼,没让大家看见。”
彭野把东西从车顶上扔下来,问:“汽油?”
灯一闪,时间定格,地老天荒。
程迦淡淡道:“又看什么?”
德吉话里没有半点激动渲染,道尽朴实无华。
薛非皱着眉头,“也是。黑市上反而越卖越贵。”
“嗯。黑狐明天下午四点到羊湖。”
她松开他的怀抱,把相机取下来递给他,她走去彭野面前,拉下头发上的皮筋,亚麻色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在风里散开。
“被燃烧瓶砸到,烧成重伤,那时路不好走,车也不好,没日没夜开了两天才到医院。”
彭野笑了笑,没说话,继续拨弄火堆。
程迦道:“问这个干什么?”
“你和德吉不一样。”她说,“但又一样。”
程迦道:“你有问题想问我?”
其实,她知道他有准备,但也知道凡事有万一。她一贯不信命运待她温柔,此刻却前所未有地期待那份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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