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道路上人来车往，路边的餐馆开始搬桌子摆塑料椅子准备夜市。经过一家小卖部，程迦望了一眼玻璃柜，彭野问：“想买烟吗？”
程迦随后进去冲了个凉，洗去身上的尘土和汗水，又简单地洗了头。洗完看见彭野晾在架子上的T恤，她抬手摸了一下，潮湿，柔软。
到了公路，离保护站就不远了。两人没有继续往回赶，在镇中心兜来兜去找招待所。
她似这月儿仍然是不开口
他和她紧紧搂抱在一起，好像明天的太阳不会再升起。
“等一下，程迦。谢谢你啊。救我的事，谢谢你；照片的事，也谢谢你。”
程迦抱着手夹着烟，拔脚走路，问：“熟客？”
过了马路，他才回味过来，垂眼瞧她，她脸上淡定极了。
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不疾不徐地走进招待所，上了幽暗无人的楼梯、走廊，开了门。
现在是吃晚饭的时候，烧烤炒菜吃不起，两人找了家兰州拉面，六块一碗，上两碗。
窗外嘈杂的人声、歌声、车辆声。
两人都没说话。
“是吗？”程迦一只手落下去，摸摸自己的手背，道，“我不觉得。”
站街女拦住男人的去路，娇俏地问：“先生，需要我陪吗？”
“程迦……”
众人喝彩：“好！”
程迦无话可说。
彭野拆着筷子，眼睛却盯着她，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在看什么？”
彭野说：“不认识还有人大老远从上海跑来找我睡。”
音响像炸雷，围观人群大声喝彩，气氛热烈，像明星歌友会。
“是吗？”程迦坐起来伸伸脖子，在窗户边上望。的确，彭野看中的是这片最干净的。
程迦道：“你说话之后，她看了看我，笑得很奇怪。”
彭野有点儿无奈，刚要开口，程迦说：“别糊弄我。”
几小时前，小卖部门口。
彭野看了她很久，楼下有女孩走过，轻轻哼唱着那首未完的歌：
西晒的房间里沉闷而燥热。
彭野把水吞进去，道：“讲价这事儿你不擅长，以后多跟石头学学。”
程迦和彭野才过去，后边几个黑乎乎的小孩冲上来挤去前边，踮着脚给老板钱，争争嚷嚷：“我要买那个手机。”
“我要的是旁边那个，不是小的。”
“初中毕业后跟我妈去了上海。之前在北京。”程迦瞥一眼桌子上的污渍，问，“你去过北京吗？”
“嗯。”彭野淡淡道，“那会儿5号线还没通。”
“那就送一首！”
彭野嗯了一声，拎着她的手臂，注意力都在来往的小车、摩托上。
程迦盯着她看，她也看到了程迦，友好地微微一笑，然后理了理头发，擦肩而过，往她后边去了。
他说：“没断胳膊少腿，好事。”
彭野下巴抵在她肩上，也没有说话。他从未遇到过她这样的女人。
“这筷子上有颗心。”程迦把两支筷子并在一起给他看，木筷上一处暗色印记，一边一半，像桃心。
她浓妆艳抹，和*图*书四处张望，冲路过的男人们柔笑，在招徕客人。
落日余晖，透过百叶窗照在他赤|裸的身躯上。
“这晚夜没有吻别，仍在说永久。想不到是借口，从未意会要分手……”
彭野淡淡弯了弯唇角，说：“出去走走。”
吃完面出去，天已经黑了。各家餐馆铺子前亮起小彩灯，夜里凉快，出来的人也多。
程迦抓住他的腰，踮起脚尖凑近，说：“我想回去了。”
彭野从背上卸下背包，准备掏钱。
彭野没说话了。
车开近了，才看见孕妇身后挡了几个字：“3小时。”
雨少，干燥，小镇脏得灰蒙蒙的。
程迦还要问，老板端面条上来了。
横过马路，程迦问：“你和阿槐也这么认识的？”
程迦还是没听清，却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荚清香。
“二十六块够吃了。”
彭野掏钱给老板。
她没挣脱，他带她出了人群，音响声在身后轰鸣。
程迦赤脚走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身体，一手抓着他的腰腹，一手抚摸上他的胸口。
“今晚得吃饭。”
程迦站在路边等他。
程迦认得那是彭野、十六他们常抽的那种。
她抬头看彭野，说：“要这个。”
“为什么不想？”程迦拿筷子夹起一串面条，说，“回去了一定要把黑狐删掉的照片找出来。”
“……谢谢。程迦，我请你吃顿饭……”
太阳已经下山，空气依然燥热。但不用再穿外套戴口罩，倒一身轻松。
“为何只剩一弯月，留在我的天空，这晚以后，音讯隔绝……”
彭野弯着腰低着头，问：“你想唱吗？”
老板摸出一包黄色的，说：“五块。”
程迦拿过烟，转身就拆开拿一支抽，剩下的扔给彭野拿着。
她就晓得说：“对啊。”
彭野微微皱眉，“有那么便宜？”
程迦跟在他后边进屋，落了锁，转身，他已贴得很近，高大紧实的身体抵着她。
“不必。”
彭野头皮一麻，隔了半秒钟，却又忍不住笑了。
怀里的女人睡着了，睡颜安静，竟有些脆弱。她侧着身子，手还搂着他的腰。
程迦不耐烦地道：“你还有什么事？”
彭野把车停过去，说：“就这家。”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
“还挺有职业道德。”她把烟头扔进垃圾箱。
程迦抓抓湿漉漉的头发，随口问：“你喜欢小孩？”
程迦没挣脱，任他。
彭野想起来了，低头凑近她耳边，重新问了。
“我和她说，你先来的，我答应做你生意了。”
程迦背靠门板，仰起头。
她头发上的水滴在他背上腰间。
彭野摸了摸鼻子，只笑不答，隔了一会儿，道：“不过……”
小镇上娱乐不多，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不像程迦看过的晚会，表演完了，观众冷淡地看着，稀稀拉拉拍几下掌；也不像程迦听过的音乐会，乐手们齐齐起身鞠躬时，听众早已开始散场。
“她说是她https://m.hetushu.com.com找的你。”
这碗面，程迦同样吃了个精光。
程迦说：“嗯，时间不够。”
程迦想起阿槐来的那晚，她独自坐在房间，抽着烟看电脑上彭野给她拍的藏族服饰照。而在灶屋里和彭野四人一起拍的照片，没了。
“……”程迦回头，拿眼角冷冷地斜他。
往前边一点，有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招待所，六十块一晚。
“程迦？”是林丽的声音。
彭野说：“那个看上去没这个干净。”
原来是钟点房。
程迦说：“挂了。”
程迦目光扫视街边，指一指，说：“那个吧。”
老板从夹子上拆下玩具，小孩儿大声抗议：“不是那个，我要的是红的！”
“很软。”彭野说。
他被打被辱，她不看，不哭，不叫，也不求，不给旁人可怜他、看他笑话、看他无力。
“我要买枪。”
程迦回头，见彭野仰头喝着水，唇角还带着笑。
道路前边有人在搬烧烤摊，正后退着看没见来人，彭野拎住程迦胳膊把她往一旁拉了拉，道：“看我干什么，看路。”
那烟又劣又烈，程迦开始不太习惯，抽一口咳几声，刺|激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他微微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继续给自己拆绷带。
她拿起筷子吃面，过半秒钟，说：“林丽脱险了。”
程迦松开他，“好。”
黑狐的人在哈哈大笑中离开。
电视开着，楼下在喧嚣，他和她却沉默安静。
程迦努一下嘴，转过头去了。
他放下电话，看着程迦，程迦也看着他。
程迦过去关上门，说：“以后没什么机会了。”
她冷哼一声，“笑什么？”
她又想起今天下午。
程迦漫不经心地看他们一眼，对小孩和玩具都没什么兴趣，扭头却见彭野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几个黑不溜秋的小家伙。
“没。”彭野拿了只纸杯，把烟灰敲进去，问，“你待了多少年？”
“但黑狐删了一张。”彭野低眉，把筷子插|进面碗，说，“现在说这些没用处了。存储卡是没了，可你的危险也解除了。照片的事别再想了。”
程迦掸了掸烟灰，见她朝自己走过来了。
程迦抿紧嘴，万哥要不是看到相机里林丽的艳照，也不至于撩起火对她动手动脚。但没等她问，程迦还是道：“你那些照片都毁了。”
她因散着头发，不经意微微偏着头，看上去竟比平日里妩媚。
“嗯？”
洗手间里传来水声，程迦喝了几口水，一天的颠簸，泉水都变得燥热。她拧好水壶，坐在床上打开电视机，里边播放着无聊的爱情剧，男女主爱得要死要活。
提琴独奏独奏着明月半倚深秋
彭野看那家店里实在太脏，说：“不住这个。”
程迦反问：“你找的她吗？”
程迦夹着烟，站在路边，冷淡地看着小卖部门口的两人。
程迦头靠在他背后，开口道：“什么感觉？”
程迦接过来，他松了手，错身从她边上ｈｅtushｕ•ｃｏm.com走过，进了洗手间。
“也是。”
他沉默无声地喝了几口水，把水瓶递给她。
“明早就到了。”
“那很多年了。”程迦夹着烟，歪一歪头，湿发从肩膀垂下，“在北京做什么？”
程迦说：“十块。”
彭野说：“你也很厉害，也看不出来。”
彭野走过去蹲下，轻拍她头发上的尘土，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彭野，我欠你一条命。”
彭野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又只是笑出一声。
程迦抬眸，眼神静如止水。
程迦扭回头，微湿的长发从他手臂上划过，留下一串湿润。
程迦问：“你刚和那女人说什么了？”
他身上的T恤还没干透，湿湿地贴紧他的身体。
彭野问：“她和你说过？”
彭野立在程迦身后，杵杵她的背，说了句什么。
音响声很大，围观的人说话也靠嚷：“五块钱唱一首！情侣对唱七块钱！唱得好的话，老板免费送一首！”
周围的一切模糊成了背景。
没一会儿，彭野光着上身出来，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程迦凉笑一声，“我每天都会把存储卡里的资料转到电脑里。”
程迦点了根烟抽，走了没几步，彭野说：“我去买瓶水。”
晚风清凉，她抓抓半干的头发，吐着烟圈。
程迦拇指往后指了指，道：“刚那边有家四十块的。”
夜深了，窗外的声音渐渐消散，偶有几个路人走过，说话声像夜里的窃窃私语。
“老板说！听着乐就是好！”
彭野问：“你们那儿多少钱一碗？”
程迦道：“那就算了。”
程迦手机响了，她拿起看来电显示，皱了皱眉。
程迦走上前，低头看玻璃柜子里的烟，都是她不认识的牌子。
彭野皱眉，“什么意思？”
程迦回头看彭野，“就这个。”
进了招待所，程迦说先看房间。很简陋，一张床一个柜子一把椅子，外加一台老式电视机。洗手间设施陈旧，但干净。地板墙壁床单也都干净。
“还有明早。”
“她很会叫。你差了点。”
“摇滚”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已在人群内层。
过了一会儿，彭野给自己绑好了伤口，手掌落下去，覆在腰间她的手上，轻轻揉捏了一下。
小卖部货架上灰扑扑，摆着各类零食、日用品，柜台上方挂了个蓝色的晾内衣的圆形架，夹着劣质的塑料玩具。
彭野拆了双筷子递给她，程迦拿过来，看了看。
彭野环住她的腰，他低下头，轻轻啄她的眼睛。
彭野问：“你不喜欢？”
程迦说道：“问你话呢。”
房里的气味也是简陋的，百叶窗外音响换成清婉的女声。
他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没那么严重。”他揉揉她的头发，笑了笑，“也没少块肉，多大事？”
她抱着他，像黄昏里倚在一起的两根树枝。
程迦吸了口烟，问：“你去过上海吗？”
“……”彭野笑了笑，把车钥匙拧出来，“那也够。”
程迦问：“最便宜的多少和_图_书钱？”
彭野好笑，“不都一样吗？”
“你刚才揉我的手了，是什么感觉？”
彭野欺身过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她一堵，林丽卡壳了。
程迦停下，站在人群外沿看那唱歌的年轻人，彭野跟着她停下。
周围的炒菜、烧烤、菜市场、人群汗臭混成一团，各种味道混杂，只有他的与众不同。
尘埃落定，他去她身边，她平静淡定，只字不提，不安慰，不怜悯，也不哭诉。
离招待所不远的地方有家饭馆，门口除了餐桌椅，还摆着影碟机、电视和音箱，放着流行歌曲，有个年轻人握着麦克风唱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音响震得人耳朵聋。
男人笑了笑，说：“你看那边那个……对，抽烟的女人……那是我妻子。”
彭野说：“这家。”
我的牵挂我的渴望直至以后
彭野哼出一声笑，“难为你看得到。”
彭野拎住她胳膊，说：“去看看。”
“没什么长处，就观察力能凑合。”说到这儿，程迦微拧眉，“如果那天在客栈屋顶看到可疑人，我一定会察觉。”她多少有些费解，“奇怪的是，在猎户木屋里回看照片，也没发现。”
乡镇街道很窄，很久没修过路，路面坑坑洼洼，到处是垃圾。
彭野稍稍一愣，笑了笑，没答。
隔着烟雾，她看见路对面有个女人，个子娇小，体型丰满；穿着白色吊带红色短裙，配黑丝和高跟鞋。
而她的电脑和其他相机还有镜头一起，被十六他们拉回保护站了。
街上有摩托车开过，女人娇俏地小跑起来。
程迦淡哼一声，“你还不是只想上我。”
彭野还是漫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彭野刚走出小卖部，手里还握着瓶水，正低头和那女人说着什么，竟似乎在笑。
程迦坐下了，说：“比我们那儿便宜。”
程迦倚在洗手间的门框边看他的背影，他擦着手臂，背上线条紧绷，因为擦手的动作，身子微微晃动着。
“……生活。”
“喂……嗯……找到了……明天回来……估计……”他回头看了程迦一眼，说，“明早十一点能到……嗯，好……回来吃中饭。”
程迦琢磨一下，道：“没想到二十六块还挺多。”
“……”
弥漫进屋的啤酒香、烧烤香、床上的樟脑香、洗衣粉香。
彭野和她说了什么，是笑着的。
他从未遇到过她这样的女人。
程迦明白了，道：“那就是很厉害了，还真看不出来。”
走出没几米，彭野手机响了。程迦站在一旁平静地等待。
街上人来人往，他们看着对方，没说话，也没动作。
遭人踢打掌掴，她一声不吭，不给旁观却无能为力的他更多痛苦。
站了好一会儿，彭野说：“走吧。”
程迦说：“那我们就只剩二十六块了。”
一切都模糊成了背景，像沉进温热的水里。
年轻人声音不好听，调也上不去，基本靠喊，一嗓子又一嗓子，唱到“心还在”时，一长串撕心裂肺的破www.hetushu.com.com音。可捧场的人还挺多，围成半个圈鼓掌叫好。
程迦说：“太闹。”
“以后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说。这次我真的很谢……”
彭野说：“不认识。”
“挂了。”
程迦说：“不认识别人大老远从街对面跑来找你睡。”
程迦不答，走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开口：“阿槐床上功夫好吗？”
可此刻这样安静相拥的机会，也只剩今晚。
彭野于是闭了嘴，微微吸着脸颊，斟酌半刻，说：“她入那行，是受了训练的。有人教。”
年轻人一首惨烈的歌唱完，餐馆老板问大伙儿：“唱得好不好啊？”
骚男人。
百叶窗里偶尔闪过的摩托车灯光。
“什么？”
程迦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抽了一口烟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回头一看。
夕阳西下时，程迦从洗手间出来，彭野站在窗边的桌子旁，低头给自己拆绷带，擦伤口。
给了钱，老板娘出去了。
程迦抿抿唇，回头看老板娘，说：“这价格能便宜点儿吗？”
“她说第一晚，你喝醉了在街上撞到她，她把你拉回家了。”
彭野抬手拍拍她的背后，程迦扭开身子说不用，彭野于是低头一口烟吹在她脸上，程迦皱起眉又是几声咳嗽。
程迦摇头，没停下脚步。
老板把玩具递给他们，小孩儿们呱呱呱嚷着，风一般卷走。
彭野直起身，牵住程迦的手。
走了几步，彭野笑出一声：“你们还讲过这些？”
彭野目光挪到她脸上，变得安静，“嗯。”
彭野不予置评。
昏暗中，他的眼睛清黑明亮。
“没评委！怎么知道唱得好不好啊？”
附近有个菜市场，各种食物的腥味从巷子里涌出来，弥漫整条街。
傍晚时分，彭野和程迦到了青藏公路附近的一个小镇。
很快，那个站街女回头朝程迦看过来，有些抱歉地缩着脖子笑笑，招招手，然后噔噔噔走人了。
彭野反问：“说你自己吗？”
日光昏暗，老式电视机里，男女说着情话；百叶窗外的街上，人声嘈杂。
程迦斜眼瞧他，“哪里看不出来了？”
得，年轻人继续唱《One Night in北京》，越发扭曲诡异。
光影交错，周围的世界安静了，彭野有一瞬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她才转身，彭野从背后抱住了她。
音响声太大，程迦没听清，回头，“嗯？”
程迦仍平静地看着他，耐心等待着。
彭野走过来，程迦冷声吐出一句：“就会聊骚。”
夜里的热风托起她的头发，在她白皙的脸颊边飞舞，她的眼神平淡而安静，看着他。
程迦：“……”
她指的是菜市场巷口的一家招待所，玻璃门上贴着“20元”，门口站着一个嗑瓜子的胖胖的孕妇。
“不过什么？”
老板娘嘴快道：“不能更便宜啦，你看，我们家是这附近最干净的，小姑娘洗床单拖地干得辛苦嘞，我要给她开工资的。”
程迦挂了电话。
彭野点点头算了解。
彭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