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怕好时光
第四节

还记得从前她最讨厌这样的场合,除了要穿讨人厌的高跟鞋,还要逢人便笑,笑得脸颊肌肉都要抽筋。
“补救是不可能了,但可以修正。明天我会让人告诉George先生,你曾在大学毕业后自修过一年医疗护理。”
确实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跟在沈世尧身后,笑得大方又得体就够了。因为他是沈世尧,所以没人会为难她,几乎跟她打过招呼的人,都会对她报以友善的微笑。
他认真的表情十分迷人,陆路透过玻璃杯凝视他片刻,才慢吞吞地用法语答道:“当然可以,您放心去吧。”
沈世尧今天应邀出席的酒会在海滨大道的一家酒店举办,待两人赶到,会场里已汇集了好些宾客,大都是平日里霸占财经和娱乐版面的熟面孔。
而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虽仍没法学得像他一样妥帖周到,却总算能够对着陌生人展颜。所以就算是再虚伪卑鄙不堪的爱情,也总会留下一些美好珍贵有意义的东西。而她,就是靠着那些东西,存活至今。
沈世尧不由一愣,却没说什么,淡笑着转身同生意伙伴走远。陆路望着他的背影,整个人终于松了口气,干脆懒懒地靠在一棵棕榈树上养神。
“当然不是……”陆路觉得倦极了,根本无心说下去,“直接告诉我,我闯了什么祸,是否能补和图书救。”
“什么?”
她已不怕背叛、伤害、失去,却畏惧曾有过的好时光。因为太好,反而衬得眼下的一切都荒凉。
“起码准备十打海报来讨签名,”陆路微微一笑,“说笑而已……我若是这样做,怕是立刻被人丢出去。”
“因为好打理,也不用做造型。”陆路坦然地将头发拨了拨,“可以出发了吗?”
陆路惊诧,他竟然注意到自己哭了?然而怔忡许久,她最终只是转过身冲他微笑:“可以撒谎吗?”
“George太太的羊水破了,我们已经打过电话叫医生,但最近的医院仍有段距离,我们都担心……”伺应生瑟瑟发抖,连自己的母语都说不利索。也难怪,今天来这里的人若出了什么差池,没有人担待得起。
“可以。”
“是的,如你所愿。”沈世尧扯了扯领带,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焦躁。眼前的人聪明、勇敢、懂得分寸,几近完美,却虚假得仿佛戴了面具。他沈世尧虽向来喜欢以一副完美面目示人,却最讨厌旁人以同样的面目对待他。
“也不至于这么惨,不过工作大概别想要了。”沈世尧发现自己心情不错,竟少见地愿意配合别人打趣。
陆路强迫自己从回忆抽身,朝眼前的沈世尧耸肩一笑:“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你和图书还是记得要跟George先生撒谎。对了,今晚我住哪里?”
“当然没那么多高兴的事,只是与其以坏情绪波及他人,不如用笑容感染别人。”那个人刮一下她的鼻子,柔声解释道。
露天会场的角落,George太太正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周围虽围满了面色惨白的宾客,却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沈先生,来之前您可没告诉我是这样的美差。”陆路环视四周,轻声道。
陆路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在沈世尧的房车内。偌大的空间内只有两个人,不免冷清,陆路轻瞥了沈世尧一眼,又缓缓闭上眼:“我闯祸了?”
车子在陆路下榻的酒店外停下,陆路下车,关门,动作一气呵成,直至走到酒店门口,沈世尧忽然放下车窗叫住她:“回答我一个问题。”
直到八年后,陆路家变,狼狈地离开时,突然收到一封信,信是来自农庄年迈的爷爷的,说前段时间那匹母马已经去世,但留下三个宝宝。信中还有马宝宝的照片,陆路看着看着,原本麻木到刀枪不入的心竟猛烈地抽搐起来,紧接着,痛哭失声。
然而陆路下句却一本正经起来:“谢谢沈先生愿意跟我开玩笑缓解我紧张的心情,那么今晚我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那我也撒个谎吧……”沈世尧慢慢将车窗升起www.hetushu.com.com来,声音听不出喜怒,“我们将永远不会再见。”
“这么快就可以结束?”
思绪游离间,恰好有侍者经过,询问她要不要香槟,陆路下意识摇头,说自己不能喝酒,话音刚落,沈世尧已走到她跟前,绅士地轻声道:“我有单生意要谈,你自己能应付吗?”
他的眼里或许有许多情绪在翻滚,她却忽然看不真切了,虚浮的双脚开始颤抖,下一秒,竟眼前一黑,笔直地栽倒在地上。
“说对一半。”沈世尧把玩着手中的红酒杯,却并不喝,“告诉我,你是否医学专业毕业?”
作为异乡人,陆路虽认得出娱乐财经版的常客,却未必知道眼前这位痛苦的妇人正是这家五星级酒店的老板娘。所以她才能毫无忌惮地凭着一腔孤勇,拨开人群,蹲下身体,用法语对痛到几乎失去意识的人命令:“把身体放平!把臀部抬高!深呼吸,对,不要紧张!”
“带我去看看,”陆路深呼吸一口,坚定地看向伺应生蓝眼睛,“带我去!”
陆路觉得好笑:“撒谎是你们这种人生活的必需品?那我也偶尔撒个谎吧……沈先生,我非常感谢你现在为我所做的一切。”
“你的头发太短了。”沈世尧坐在沙发上,扫视她一眼,沉声道。
“你凭什么撑不下去?撑下去!你的孩子在等你www•hetushu•com•com!”说罢陆路已放平她的身体,抬高她的臀部,大声道,“来,跟我一起深呼吸!你会看到你的孩子的,一定会的……”
“哪里有那么多高兴的事?”她气鼓鼓地问那个人。
救护车的声音逐渐近了,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跑来,陆路茫然地退让,一抬头,便看见人群中的沈世尧正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若不是沈世尧提起,陆路几乎都要忘了,她也曾有过那样难忘的经历。那匹马是爸爸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寄养在乡下的农庄。她每月都会抽空去看它,和它玩耍,直到有天,农庄的爷爷告诉她:“小马怀孕了,要做马妈妈了。”
漂亮的妇人满头冷汗,轮廓分明的五官皱成一团:“不,我害怕……我怕我撑不到救护车来……”
说话间,陆路的眼中已有两行泪簌簌落下。
“在电梯里,回三十层时,你为什么哭?”
“回你一直住的那家酒店,我另外为你订了房间,不必惊动其他人。还有,明天回国的机票也已经准备好。”
车内的气氛一下凝固了,半晌,陆路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其实我也算接生过,不过不是人,是动物,我曾为一匹马接生过。那是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只可惜,它已经去世了。”
真是诱人的宝座,陆路想,难怪孟澜会迫不及待。
马的孕期特别长m•hetushu.com.com,要十一个月,所以那一年里,陆路往乡下跑得特别勤。然而好不容易挨到生产那天,却赶上暴雨,村里的兽医不能来,农庄的爷爷只好亲自接生。
陆路的思绪是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打断的,待她睁开眼,周围已混乱一片,不时有伺应生慌乱地奔跑,香槟酒碰洒一地。
“因为喜悦。”
夏夜微凉的风拂过面颊,戛纳今晚的星空有如海洋般绚烂,陆路觉得有些冷,下意识抱住双臂,一时间怔住了。
“那我偶尔说句真话如何?”沈世尧非但不恼,反倒悠闲地往后一靠,微笑道:“我很欣赏你的勇敢。”
“什么都不用做。”沈世尧晃着手中的香槟酒杯,漫不经心道。
“噢?那我事先告诉你会怎样?”
当年,她的妈妈就是在生她时死于难产。她不知道妈妈是否为没见她一面遗憾,但她确实曾无数次幼稚而自私地幻想,若妈妈能坚强一点,撑下去,撑到陪她长大……那么,她或许就不用面对那么多背叛和分离,也不用无数次痛苦得恨不得死去。
陆路浑身一震,急忙拽住会场的一个伺应生询问:“怎么回事?”
彼时陆路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没心没肺,非缠着爷爷要帮忙。然而待马宝宝出世,陆路望着满手的鲜血,吓得结结实实哭了一场,从此再不愿去农庄。而那匹马,也就这样无辜地被她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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