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不孝，只想着自己逍遥。”我垂着头，双手交叠在面前，极为认真地说，“师父没有废去我一身修为，已经算是格外开恩，这些法器我带在身上也是浪费，不如留给有需要的人。”
他说，他并没有喜欢我。
我放下手，定定地看着他。
我轻盈地一跳，直接跳到他面前，搂着他的脖子故作惊讶：“你竟然比我先回来！”
我做错了什么？
这真是一句比忧伤还忧伤的话，我一边假寐，一边替他不值。
“纪梨！”
如今之计，唯有装死。
白夜用力地回抱住我，不等我细细端详，便一下子吻住了我，我本来就跑得疾，气还没喘匀，这一下足够让我天昏地暗，瘫软成泥。
我愣了愣，道：“老杂……不，师父，你的胡子粘歪了。”
幸好，林迟一向不是个很有胆色的人，他站在我床边等了片刻，道：“你不要误会，我是怕你将来露宿街头，没人收你，才勉强等的你。同门一场，我总是够意思的。”
我哪里敢啊。通灵师这行风险这么大，失踪半年以上就当这人不存在了，按照密宗的门规，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被逐出师门的，纵然师父不舍得，但规矩就是规矩，我还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经常来串门。
原来，那绝对不可能有假的爱也是假的。
“什么是真实呢？”我轻笑，“你是不是想说，恨是真的，爱是假的，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那场精心编排的骗局？白樱揭穿了这个骗局，但也只是揭穿了十几年前的骗局，那之后呢？你说爱我的那些话，你为我做的那些事，你刻在山壁上的字，都不是真实？都是假的？”
“脏死了……至少，让我洗个澡再……”
“所以他们修改了我的记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的不愿意？白令姝一生心狠手辣，却一不小心爱上了姬江。她临死的时候，想着的人不是我，而是姬江的女儿——你！她逼我立下毒誓，一定要护你一生一世的周全，这简直是天大wｗｗ.heｔushｕ.ｃｏm.ｃoｍ的笑话，我恨不得杀光姬江所有的亲眷，怎么可能会去保护你？可是，白令姝让她的婢女千雪偷换了我的记忆，她造了一个全新的幻境，让我以为自己真的是白夫人收养的儿子，白夫人对我很好，我要替她实现夙愿，好好照顾你。我现在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
世上没有两全法，选择就代表失去。沧澜山，天机崖，我再贪心，再贪心也明白，这两个地方不属于一个世界。
我一向讨厌他和我比力气，可这一次，我闭着眼睛接受了。
“魔界有一种宝器叫作锁情针，一共九根，刻上你的名字和生辰，再施以锁情咒，插|进他的心口，他就会爱你直到死去。”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魔界这种东西的存在，可千雪红肿着眼睛，抽噎道：“我在修改主人记忆的时候，把刻着小梨子名字的锁情针插入了主人的心口……”
我揉了揉他的脸道：“我们本来就还有很多时间。小紫和母狐狸跑了，我再给你生一个儿子。”
当我看到家门口栽种的那些梨花桃树，一簇一簇地开得比别处更好，我又觉得刚才那一战并不算什么，我甚至激动地跑进了院子，大叫：“白夜！”
是哭是笑，是悲是狂，或者，给自己一巴掌让自己保持清醒？我都没有。原来，人太过震惊的时候，是做不出任何反应的，我像木雕一样，呆呆地望着那些奢侈的眼泪，脑子里想的，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啊，那么美的眼睛，怎么能流泪？还有，他怎么能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说我们不可能了？
“既然远走，何必回头。既然回头，何必远走。”悠远深沉的声音缓缓飘来，一个诡异的黑影骤然落到了我眼前。
白夜没打算放过我，他结束了这个颈间的交缠，埋头到我胸前，又是啃又是咬，我呻|吟一声，指尖插|进了他垂下的长发。
他说了一个关于记忆错乱的故事。我不得不承认，那真是一个ｈｅtusｈu•ｃom•cｏm不幸的故事。不幸的源头是我的父皇，那个葬送了大昊江山百年基业的狗皇帝姬江，见色起意，不顾白令姝是有夫之妇，生生地把她抢进了宫。而白令姝，并不是一个三贞九烈，甘于平凡的女人，她不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倚仗白家的势力，肃清后宫，逐渐站到了能与皇后分庭抗礼的高度。
用这种表情来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如果他摇头，我抽死他，如果他点头，我……我，还没想好。
“弦音？”我喊他。
我咬住嘴唇，忍着不要冲动，却见千雪从屋后走了出来。
因为没有了法器，外面又不怎么太平，我走得十分小心，磨磨蹭蹭许久，收到一只空白的纸鹤，一个字都没有写，上面却有那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香气，我一闻到，便归心似箭，顾不上在官道上使用法术招摇不招摇了。
当我拿出最后一件法器离魂灯时，门口有人影晃过。
师父惨淡地笑一声：“能有什么需要。你那影姬姐姐重建神仙府，以魔为尊，这天下就只有妖魔猎杀术士，而不再有术士猎杀妖魔。她灭了那么多门派，却放过密宗，多少是因着你大师兄和你的缘故。”
爱我的话说得如此讽刺，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太相信我的感觉了。或许，爱与不爱，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吧。
我总是来不及整理蓬松的头发，睁着惺忪的眼睛，把林迟从六师兄身边弄开，然后堂而皇之地坐下。
“那都不重要了。”
林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藏书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身上没个像样的兵器，符纸也没有，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条狂暴的蛟打昏过去，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自己也伤得不轻，脚上血淋淋的一片，不小心被爪子抓到的。衣服也扯破了一点。
我沉下脸来，几乎要听见自己血液凝结的声音：“你认真的？”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是我的记忆。”
他正坐在紫藤花架下，调弄着他新ｈｅtｕshu.ｃom.ｃoｍ做的琴，听到我的声音，猛地一起身，差点把琴摔在了地上。
“我做错了什么？”
他低声道：“你说如果能这样一辈子，该多好。”
白夜叫我的名字，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毫无征兆地从他的眼角滴落，滚烫滚烫的，打湿了我的下巴。
“我们就这样吧，到这里结束。”
那段时间，白樱一直在他身边，但没有办法把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他的恨意，对他、对白家来说，很危险。
“虽然白夜说我前世是魔界的人，但这一世，总归是师父辛苦拉扯大的。我不再是密宗弟子，却也绝不会忘记这份恩情。莲烬真要对密宗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的。”再说下去都是泪，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忍住了和师父抱头痛哭的冲动。
并不见得是多么美好的生活，但回味起来，就只会记得其中的好。
粗野的亲吻烧着了我的理智，我身上也跟着热了起来。
“……”
“我当然爱你，我怎么会不爱你？我疯了一般，追着你的踪迹，替你解决掉一切可能的危险，看着你和曲清宁出双入对，再男扮女装把箫子沉从你身边引开，我杀了八百七十六个人才找齐适合你的魂魄炼成了你的永生不死……我纠缠了你那么久，你都不肯用正眼看我，我还得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若不是爱你，我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你？”
师父一挥手道：“行了，你就让她去吧。心不在此，别处自然有了她的天地。”
想是在水中修行惯了的老妖，正默默地睡着懒觉，让我的涉水术惊动了，哗啦一声从河底冒出来，张嘴就想把我吞进肚子里。
在自己家门口被欺负，可真够丢人的。
“嗯……”
他恨白令姝，也恨姬江。
不是所有的离别都煽情，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缺的这一声交代，终于是补上了。师父说得对，出来这么些日子，我已经有些想念白夜了，我的心不在这里，沧和_图_书
澜山就是我全部的天地。
我心情沮丧地爬上了山。
白夜手臂一僵，笑得很飘忽：“不可能了，小梨。”
是我在做梦，还是他在说梦话？
“……我第一次进宫见她，叫她娘亲，她发了很大的脾气，说，以后都不要叫她娘，皇上听见了会不高兴。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白夫人竟然有过一个儿子。在她心里，我是污点，是耻辱，是她的阻碍。她对外宣称我是她的义子，可是，风言风语从未消停，直到，她想尽办法让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消失，她让姬江杀了我爹。”
我一直觉得逼问一个男人爱不爱自己，简直傻透了，可我太笃定了，他再怎么受刺|激，也绝对不会否认这一点。我虽然迟钝，但不是石头人，有没有真心，我感觉得到，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
我取下了腕间的贯虹锁，还有那些我从师父那里要来的法器，我把它们一一放在了天机崖北面的藏书阁。从今往后，我只愿做一个普通人，这些东西，用不上了，就留给我的师弟师妹们吧。
我红着脸道：“我没事。”我才不承认是我急着回来，招了麻烦呢。
师父大惊失色，忙对着阁楼顶上的通天镜看了又看，几经折腾，才转过脸来继续对我说道：“唉，徒弟长大了都不中留。”他指着梨花木架上的那些法器，“所以……你这次来是和我断绝师徒关系的？”
果然，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惹出了一点事。
“和我分开，你就做得到？你敢不敢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曾经没有，现在没有，根本没爱过！”
只是，为什么他的样子看起来比我可怕？说不清哪里不对，我总觉得白夜的脸色泛着些微的白，而且，他的身上有点凉。我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抱着我，静静地，不说话。
白夜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来，他没有回避我的问题，却告诉了我一个更加可怕的、所谓的真相。
幻境从脑中拆除后，只剩下真实。
这可是除了白夜以外，第一次有人这么和我示好。多和图书
么值得庆祝的一件事啊，可对方是二师兄，这……是多么无语的一件事。想起之前我因为逞一时之快，说过嫁不出去就逼婚二师兄之类的混账话，我后悔莫及。
“重不重要不是你说了算！”我忽然就提高了声音，尖厉地叫道，“你觉得你受骗了，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你恨我是应该，那么我呢？我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错误倒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害过任何人，我应该去恨谁？我真的高看你了白夜，白樱撺掇你两句，你就能这么和我说话！我为了你和密宗断绝往来，你传一封没有字的信，我就拼命地赶过来，只想快点见到你，结果你把你家的烂账算在我身上，要和我一刀两断，你是人吗你？”
他这才注意到我身上的血迹，皱眉道：“怎么受伤的？”
等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泛黄的《初级法术》，怀念起了那段一听到师父在外面吊嗓子，便慌慌张张地起床洗漱，拎起裙摆一路往晨习堂奔跑的日子。
我看了一眼林迟，又朝师父拜了拜，咬牙往外走去。中途回了一次头，动了动嘴唇，无声地道：“别等我，我不会再回来了。”
为了不彻底晕倒，我推了他好几下，他不但不让我缓一缓，反而剪住我的双手，和我扭打着滚在了地上。
我已经过了一惊一乍的年龄，却总是让一些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到目瞪口呆。二师兄的告白，简直就像一道狂雷，炸得我浑身酣畅淋漓。
这大概是白夜儿时最不堪的回忆。
“小梨。”
我一看是条蛟，就知道事情不能善了。虽然不是什么妖邪，但它认定了我是在它的地盘上撒泼，非收拾我不可。
他一吐为快是轻松了，我却起了半身冷汗。
“小梨，我也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做不到！”
我可以愤怒，也可以伤心。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在心疼。只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白夜落泪。
你让我该怎么接受这样的结果呢？
“再好，我也是来说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