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知道白夜什么时候能醒，我睡也睡不踏实，听到一点细微的响动，都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其实多数时间只是窗户没有关严实。

我俯下身，亲了亲他眼皮上的疤痕，咬着他的耳朵温声道：“我听说玄门完了，国师也死了，除了莲烬，没人管得了你。我虽然很生气，但再也不会抓你去自首了，你也别生我的气，大不了我不做通灵师了。”

“我知道。”

我惊醒了，眼前雾蒙蒙的一片，是窗外的雨打在了脸上。我心底一阵惊悸，怦怦地狂跳，定了定神，跑到隔壁屋里看到白夜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身上的冷汗才渐渐钻回毛孔里。

碧玉仙虽然是笑着的，但他无疑是在笑我的狼心狗肺。

我毫不犹豫地在碧玉仙脸上也甩了一巴掌。

“你至少笑一笑，表现得高兴一点……别让我觉得，你还是很讨厌我……”

我在碧玉馆住了大半个月。白天看着碧玉仙抱着一堆医书，对着白夜锲而不舍地折腾，晚上则守在床边打坐修炼，困得厉害，就躺在床沿上睡。

白夜轻轻一笑：“我做梦都梦见你嫌弃我一个人跑了。梦里的小梨子真漂亮啊，一头黑亮的长发，眼波荡漾，脸颊红润，就连胸部也丰|满可爱，我简直爱死了。”

碧玉仙喃喃道：“小七，你这是做戏给谁看？”

我闭上眼睛想了想，道：“千雪，你出去吧。”

碧玉仙在药童的惊呼声中缩了缩脖子，但很快就又笑了：“他的伤不能再耽误了，你打死我，他也活不成。”

我心里咯噔一下，死死地盯着白夜颤动的嘴唇，还有他深锁的眉头，他说：“我和你一起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离！离！”

变成妖、变成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和-图-书

“你浪费时间是不是？你要把他害死是不是？你不动手我就……”

地宫之役，仙术师惨败，玄门满门尽灭，风光一时的国教一夕败亡。

犹如一场噩梦席卷而来，潮退梦醒，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依旧要活下去。

良久，白夜低低道：“你吓死我了。”

我恢复意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废墟中去找白夜。

我在想，碧玉仙是不是为了安抚我才答应救白夜的呢？是不是他已经知道救不回来，想要我死心，才激我和他睡呢？就算他说他不会死，有可能只是骗我，让我心里有个希望，能拖一天是一天？

行走江湖，我身上的药丸药粉药水有一大半都是从碧玉馆拿来的，从来不给钱。但是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觉得碧玉仙看我的眼神越来越诡异，就不怎么来找他的晦气了，四师姐也警告过我，不要和妖怪走得太近。

后来我碰见他对一只山鸡精表白了同样的话，勃然大怒地抓着他又是一顿暴打，打完之后觉得不解气，顺走了许多灵药。

半夜里我又做了个梦，莲烬飘在空中，居高临下地对我笑，他让我把白夜交出来给他，我不肯，他手指一抬，淡漠道：“我要一个人死，没有人能逃得过。 ”然后，一声巨响，白夜在我面前碎成了几万片，血沫溅湿了我的眼睛。

眼见我的衣服都要脱下来了，碧玉仙慌忙叫道：“小七小七！我说着玩的，我救他我救他！我马上救他！”

“美人。”碧玉仙叹气，“可惜是男的。”

千雪先我一步扑上去，推开了石柱，然而，白夜缓缓地闭上了眼，任她怎么哭，都没有再醒过来，仿佛那最后一口气，留着只是为了叫我的名字。和_图_书

“离，你等等我！”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蓦然响起。

两个月之后，莲烬以“人间无趣”为由，率众位亲随返回了魔界，只余下一些贪恋凡间真气的零散魔怪，四处寻欢作乐。

我给了她一巴掌，让她滚。

不用他说，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可我没办法梳好头发，扑好香粉，盛装迎接他醒过来，我连脸都是千雪帮忙洗的。

我看了看垂至胸前有些干枯的头发，淡淡道：“你梦见的是另一个女人吧。”

这场祸事整整持续了两个月。

我管不了那么多，把白夜轻轻地放在软榻上，低声下气道：“救他。”

那一道清脆的响声过后，整个室内都安静了，千雪捂着发红的脸蛋，泪眼汪汪地望着我，我不再看她，对神情呆滞的碧玉仙道：“你不是想和我睡吗，你动手啊，发什么呆？”

碧玉仙笑容一淡，命药童取来剪刀，剪开了贴在白夜身上的衣料，对着那些狰狞的伤口翻来覆去地看，最终，目光落在了他脸上。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听见他的表白，还很郑重地告诉他人妖殊途，我们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好不容易再次闭上眼，脑海里总是浮起一些乱糟糟的幻想，抓心挠肺的，不知道是什么，翻个身就烦躁到想哭。

天道和魔道本是此消彼长，人类在上神的庇佑下平稳地度过了八千年，八千年过后，天界应劫，自顾不暇，神族几乎消失殆尽，仙君天女们各自为政，互不干涉。天地间的浩然之气日渐衰败，而邪气日复一日地强盛。天灾不断，瘟疫肆虐，有人说，未来的八千年是属于魔帝莲烬的。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不敢说出口，但是和-图-书我知道，我已经放弃了我的信仰。

这时候我才隐隐觉得害怕起来。

我抱着白夜来到碧玉仙门前，身后跟着千雪和小紫狐，也没有多说什么，径直闯了进去。

接着，碧玉仙把白夜翻了个身，摸了摸他的脊椎，道：“我要用一点特殊的材料接骨，你们还是别看着了。”我握着白夜的手没有走，我觉得，没有什么能让我害怕。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浑身是伤的血人，压在一根倒塌的石柱下，青灰色的眸子倒映着远处的冥火，像澄澈的湖水泛起的星光。

碧玉仙看不下去了，把我赶去别的房间：“再这么下去，他没活，你先死了！”

啪！

或许是我红着眼的样子太瘆人，碧玉仙再没有和我开一个字的玩笑，他哆哆嗦嗦地从架子上翻出一个木盒，又哆哆嗦嗦地爬到白夜跟前，开始给他清理伤口，药童们见状，手忙脚乱地去收拾东西，打水的打水，点蜡烛的点蜡烛。

千雪扯了扯我的衣角，我的拳头紧了又紧，仿佛有人扼住了我的咽喉，说不也不行，说好也不行。

妖魔还没有散尽，千雪在我身后哀号，我咬着牙，在一堆烧得不成形的尸体中来回翻找，疯魔一般，弄到自己的双手血肉模糊。

我在心里笑了笑，人都要死了，还管什么高不高兴。我推开千雪道：“那就让他不高兴吧，他要是觉得我做错了，我再杀了他！”

事后回忆起来，她说我当时的眼睛都在冒血光，她真怕她还来不及拿出那最后一瓶长生水，我就动手把她的魂魄给抽了。

我当然是记得的，这是唯一一个敢明目张胆追着我调戏的妖怪，让六师兄抓住，打了个半死。

我蹲在白夜身边，把手放在他苍白的嘴唇上，是热的，还wｗｗ.hｅｔusｈu•ｃoｍ.cｏm有轻微的鼻息，也是热的。可他的眉毛乖顺地垂着，纤长的睫毛静静地合着，把那双美到让人心颤的眼睛关在了另一个我看不到的世界，没有半点让别人分享的意思。

碧玉仙抽出一把指头粗细的小刀，对着吐了一口妖火：“小七，他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音杀反噬、胸腔渗血、脊椎断裂、严重烧伤……每一样都不致命，但加在一起，我也只能说尽力，不敢保证他一定没事。现在我得割开他的身体放血，万一情况不对，你就赶紧给他输一点灵力，真要救不回来，你可不能怨我。”

千雪惊惧地张了张嘴，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明明是我想说的话，却被他抢白，我嗓子发紧，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真的醒了？”

短短的七天，妖魔们占领了昆仑山以北，贺兰山以西的十几座城池。他们将凡人驱往边境，焚烧庙宇、道观数千座，挑衅者杀，生事者杀，违逆者杀，所到之处皆是凄风惨雨血气冲天。

继而，他又把脸转向了千雪，我吓得赶紧挡在了她前面，结结巴巴道：“她、她、她还小，你别打她的主意……”千雪显然也吓坏了，和小紫狐瑟瑟地抱作一团，生怕碧玉仙提出无礼的要求。

我的回答是一掌拍碎了一张桌子。

人在绝境中会做出什么，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白夜不能死。

碧玉仙皱起眉头，手起刀落。

因为千雪替我求情，我侥幸活了下来。或许不是侥幸，而是莲烬根本没打算杀我，否则，我早就死了一百次。只是，他带着时玖专程来看我，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咬一口吗？我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去想。

碧玉仙的真身是一只玉兔，他成精之前一直跟着天界司药的上https://www.hetushu.com.com仙，医术并不输给药王谷任何一个人，只是，他生性好色，声名比白夜还要狼藉，碧玉馆的第一条规矩就是，非美人而不入。

他咬紧牙关，俊美的脸上写满了凄楚，我愣了愣，拼命地摇他的肩膀，终于，睫毛一动，猛地打开，暗青色的眼珠茫然地望着上方。

我的心跳几乎静止了，怔怔地望着他身下的血泊，视线变得模糊。

我忍不住，趴在他的身上号啕大哭，我想，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看着他把白夜的胸口一点一点地切开，洗净污血，再用银针穿线，慢慢地缝好，治愈术封在秘密的针脚上，疤痕瞬间变得平整，如同没有割开过一样。

碧玉仙瞪着我们一行人，默默地啃完一个桃子，把桃核扔进药鼎，展颜道：“哟，纪小七，你还记得我啊。”

幻宗不能去，密宗不敢回，药王谷……白夜动手杀了上官妙人，倘若和苏谷主知道了这件事，我们就有去无回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会救白夜，那么，就只有青丘山下碧玉馆的主人碧玉仙。

千雪急切道：“小梨儿，你怎么可以做对不起主人的事！你用这种办法救他，他就算活下来了也不会高兴的，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不要背叛主人！他已经够可怜了！”

我的身体在抖，手也在抖，千雪拦不住我，只好和我一起找，途经地宫第二重大殿的时候，有个细微的声音在说：“梨。”

碧玉仙扬眉道：“你可以慢慢想，想好了再回答我。你男人的命在我手上，我可不怕你对我怎么样。”

碧玉仙哦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没办法了，只有你，小七，你陪我睡一晚上，换他一条命，如何？”

我轻轻地抱起白夜，对千雪说了三个字：“长生水。”

“小梨……”千雪乞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