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
七、樛木

青羽随即前往,片刻后回来,禀道:“小妤夫人听了王后的话泪落不止,然后说她希望再见王后一面,她有几句话想对王后说。”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透过重重泪光,婉妤依稀辨出子暾的眉目。她身体不堪重负地微微颤抖着,仿佛承载着末日将至的绝望与悲伤,看他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疏远而空茫。须臾,她忽然凄楚地笑了笑,轻轻摆脱他,异常平静地对他说:“大王,请赐我一死。”
太后沉吟不语。婉妤顿了顿,又朝她一拜,道:“如今我伏首认罪,甘愿领死,但求太后成全。”
“你哭什么?”当时他问。
“夫人别担心。”溪荪淡淡解释,“这并非毒药,不过饮下后会有半日不便说话。”
少顷,婉妤在两位内人搀扶下前来,在垂合的幔帐前行了拜礼,再跪下,含泪说:“姐姐,我对不起你。即使你不说,我也无颜再见你,从今以后,我会避到你看不到的地方了此残生,绝不会再惊扰你。”
她只觉这女子面容甚熟悉,像是婉妤,然定睛一看,又惊讶地发现仿佛是自己。两人不同的眉目交替浮现又融合,令她不免有一阵迷惑。
她忙不迭地告罪,子暾只是微笑:“你近不得花粉,别做这类事。”
立即便有内臣答应,两厢挟持着初云就要拖出去。初云惊恐之下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连声哀求:“太后饶命!我不是鬼!我没有被鬼附身……”
太后摆首道:“没有。自我还政于他以来,他极少与我议及政事,也从未告诉过我这份遗训的存在。莘阳君写了些什么?”
太后冷眼看着,也不立即问,而命青羽将淇葭还未服完的药取来。刚一打开匣子,闻见其中香味,太后脸色便沉了沉,拈出一粒药丸,掰开一看,再咬下米粒大一点尝尝,旋即将药啐出,道:“果然被换过了。”然后命人将冬子拖至面前,垂目问她:“你有几条命,竟敢做这种事?”
片刻后溪荪与青羽回来,禀道:“小妤夫人处并无一点麝香或苏合香,而筱夫人处甚多。”青羽又上前去,低低地又对太后说了些什么,太后瞥了瞥婉妤, 若有所思。
青羽立即瞪她,开口呵斥,那内人也觉失言,忙低下头去。太后蹙眉追问,青羽欠身,斟酌着言辞,将昨夜之事一一道出,但只描述情况而不言及鬼神。
淇葭半垂眼帘,看外间灯火初亮,撩动稀薄夜色,在床前纱幕上晕出迷离幻彩的光:“他先是教大王一些治国强兵的方略,然后为大王指出成就王业的目标:破勍、灭尹、废堇君,一统中原,而樗尹联姻是他计划的重要一环。”顿了顿,再道,“他说,如今天下除樗外,惟勍、尹两国堪称大国,须小心应对,谨防两国结盟与樗为敌。而那时我大姐已嫁给勍王,勍尹两国多有往来,莘阳君便力劝大王也娶尹国王女,在对尹关系上,取得与勍同样的优势,将来伺机与尹结盟,离间尹勍,联尹破勍后再灭尹,独取天下便指日可待。”
淇葭只淡然一笑,虽虚弱乏力,但仍是神清目明的样子,看上去冷静异常。
淇葭倒大感诧异了,追问:“宫中人怎么说?”
“此去永相别,婉妤恭祝姐姐永平安,长喜乐,福履绥成,寿考绵鸿。”她尽量呈出一点微笑,说完这句话,再起身,一壁拭泪一壁徐徐后退,退了十余步才转身朝外走,但仍不舍地频频回顾。
婉妤依言过去,在子暾身边坐下,子暾一揽她腰,吻了吻她额头。她含羞低眉,正好看见案上他写的字。
“妹妹,你出去罢。”子暾走后,淇葭对婉妤说,很是幽凉的声音,“我不会处罚你,但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随后太后让青羽跟自己离开,出至前堂,再道:“此事蹊跷。淇葭体质不算羸弱,且又服过我制的安胎药,按理说断不致有死胎之虞。而今她心悸抽搐,四肢厥冷,脉象紊乱,不知又是为何。最近她可曾误食过什么东西,或遇见什么事,以致心绪不宁?”
子暾默默看着,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笑意。
太后倏地站起,也不问她详情,自己便匆匆往后室去,青羽紧随跟上。婉妤亦是一惊,下意识地奔过来,也想入内,但被溪荪拦住,说:“小妤夫人不便入产房,还是在这里等候罢。”
内人越想越心惊,瑟瑟地跪了下去,轻声道:“然后……她们说……太后特意配了这灵药,只要王后服满半年,胎儿便可由女变男,让王后顺利生下小公子……”
太后并不惊讶,但说:“你还是没把香料全送给孟筱。”
——《诗经·周南·樛木》
“那计划是莘阳君写的,大王未必会全按他说的做罢。”太后和言说,然这句话显然起不到任何宽解作用,淇葭静静地看着她,道:“母后,你比我更了解大王,他会不会这样做难道你不清楚么?母后听政时爱民如子,虽休养生息之余不忘修战备,但旨在自保而不对外扩张。而大王起用莘阳君后短短三四年内便灭了芑国,后来大王更借破西羌之机向堇君求九鼎,他有何等雄心也不言而喻了。待他将刀戈挥向我的父兄,我又将如何自处?”
青羽回答:“她是服侍小妤夫人的内人菽禾,平日与冬子亲如姐妹。”
青羽遂让一内人前去传话,而内人回来复命时则道:“小妤夫人坚持求见王后,说王后若不想见她,可以仍旧垂下幔帐,她在外说完那几句话即告退。”
婉妤此言令子暾错愕许久。他缓缓回眸,看看淇葭,又望向婉妤,忽然一侧首,自嘲而短促地笑了笑,旋即启步走出这间给他太多不愉快记忆的宫室。
云间微风过,引来台下弦歌声,带着些许植物香,挽回他零零散散的思绪。子暾低目下顾,但见后苑千树唐棣雅洁如雪,花繁秾艳,脉脉低垂,枝桠应着和风翩翩轻弋,暗香清逸。十数位着淡红春服的宫女披散着刚以芳水沐过的长发,三三两两散落于这满园香雪中,或漫步,或嬉戏,或坐在唐棣丛中悠然击筑,有人随乐连臂踏足起舞,有人摘花入篮,曼声唱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太后微眯双眼看着她:“甚至那个王后服药要改变胎儿性别的谣言也是你故意传出去的?”
“我听见你们提婉妤,”淇葭便直问,“她出什么事了?”
他叹了叹气,如那日那样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说:“我是说,昨日你那里的清酒很香,今晚再准备一些。”
淇葭反握住太后的手,定了定神,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但是,对小妤,我又能怎样呢?她还是个孩子,那样做,甚至不是因为恨我……而经此一事我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她有多寂寞……她这半生,大概哭的时候远比笑的时候多罢?现在我一闭上眼,脑中浮现的总是她一双双或忧或悲的泪眼。”
子暾眸光一滞,那一刻呼吸都仿佛停止,随后失神地低低唤出淇葭的名字,他阔步就向床榻处走去。青羽上前欲劝止,当即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他掀开幕帷走了进去,青羽急忙爬起,迅速跟入,将那数重幔帐从内依旧拉拢。
“我不想婧妤之事重演,何况婉妤又这般惹人怜惜。”淇葭道,目光落在昨日婉妤所跪之处,怔怔地凝视半晌后,略略撑坐起来,问:“婉妤如今怎样?”
婉妤低叹一声,走到冬子身边,如她一般跪下,握起冬子的手,轻轻问她:“别人怎么看,我无法去管,但求你一句真话:指使你换药的人是我么?”
淇葭一怔,噤口不言。太后便又和缓了语气,道:“大公子有孟筱这样的母亲倒不如没有,否则被她教导长大,终不免会长成个狂妄贪婪的小人。孟筱换药意在夺嫡,我们必须赐她死,杀一儆百,让宫中人都看到,这便是敢存夺嫡之心者的下场。”
“淇葭曾向我坦承,这琴原是她赠予沈太子的,命小妤送去,而她则悄悄将琴藏下,另换了自己的七弦琴送给她兄长。”太后道,“那时我只道是她为保护淇葭,怕赠琴惹人非议,所以匿下王后的琴。而今看来,或许不仅仅如此。她好像对淇葭喜爱或欣赏的人都……心怀戒备,因此必不愿意让她哥哥得到淇葭的琴。”
淇葭摆首:“不妥。她本想换的只是不会伤人的药,罪不致死,请母后三思。对她略施惩戒就行了,不要因此杀了她。”
当她抬头直视太后时,太后温和表情瞬间敛去,目光如刀锋寒刃般冷冽,上下一打量她,问女史:“这是何人?”
就在这一瞬,有一黑色的小动物倏地自幽暗无光的室内奔出,先一头撞在淇葭身上,继而如迅如雷电般地冲出去,消失在院外夜色中。
婉妤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楚地说:“王后是我害死的。请大王赐我一死。”
太后召来宫中女史,命她传下令去,让六宫之人齐聚至中宫院内,从九嫔至无品阶的侍女都必须前来,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辞,违者入狱严惩。
婉妤面如死灰,跌跌撞撞地冲进后室,只见满室雾气氤氲,大大小小的金盆木盆密布其间,里面分别盛着或深或浅的血水及沾染红色血迹的白布。稳婆与侍女们已停止劳作,一个个跪在地上,低首哭泣,一侧坐着的太后亦叹息着不时拭泪,而前方幔帐低垂,里面静无声息。
青羽垂首避开她询问的目光,而太后沉默良久,终于告诉她:“她自中宫回去后一直哭泣而拒不进食,昨天晕了过去,我让医女去瞧,医女说……她有身孕了。”
女史恭谨答道:“她是筱夫人的侍女初云。”
婉妤答道:“在沈国宫中,我父王的宠妾淑夫人若怀疑其他夫人怀的是男胎,便会送她们以麝香和苏合香为主料制的香肌丸,那些夫人服用后无一能顺利产子,所以,我的乳娘告诫我,最好这一生都不要用这些香料。”
冬子断断续续地逐一道来:“一月前,筱夫人跟我说,最近天旱,久不落雨,宫中人都说是王后逆天行事,欲以药物将腹中胎儿由女变男,招致天怒人怨,所以不降甘霖。为消此天灾,应设法阻止王后继续服这药……因小妤夫人体弱,我常去找医女问诊,所以跟她相熟,筱夫人便给我一匣子药,说每月初太后会派人送药来,医女要先验过才收好进奉给王后,她已得知验试的时间,要我于验药之后带着藏有药丸的食盒去找医女,给她一些新鲜果子,然后她会在这时候再让人去找医女问讯,我便可趁医女暂时离开药房的时候把药换了。”
婉妤摆首,喃喃道:“让我看看她,让我看看她……”挣扎着还要上前,青羽忙唤两名内人过来阻和图书拦,婉妤无法摆脱她们,只得退后,怔忡片刻,满目热泪终于夺眶而出。悲呼一声“姐姐”,她跪倒在地,恸哭着连连叩首,以头抢地,直磕得头破血流,钗横笄乱,乌发四散。
淇葭摆首道:“胡说。药物只能起安胎的效用,生男生女全由天定,岂是药物可左右的?”
淇葭自她手中拈取一段唐棣,引至颔下低首一嗅,道:“诗中有万象,含英咀华,其乐无穷。故父王一向重视诗教,常对我与哥哥说,学诗可激发|情思,可观天地万物及世间盛衰得失,可使人知合群、懂讽谏,近可以事父母,远可以事君主。就算以上皆未达,最不济,也能由此多知道一些鸟兽草木的名字。”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孟筱的内人跪了下来,道:“太后,筱夫人一月前曾让我取出一笔钱给冬子……但我真的不知道给她钱的原因。”
青羽含笑道:“一定是位公子。先前太后都说了,王后左寸脉如盘走珠,滑凝有致,怀的多半是男胎。”
婉妤颔首,轻声道:“臣妾但听太后吩咐。”
淇葭闻声醒转,坐起唤青羽,青羽与其余几位在内侍侯的内人忙掌灯而起,问她有何吩咐。
孟筱这才松手,兀自哭着,朝启步离开的太后下拜。
她点头道:“知道。就是说,唐棣花儿,翩翩摇曳,我岂能不思念你,无奈你我居处相隔太遥远。”
栻闻言问:“那我能跟母亲一起去么?”
青羽回答:“已至子时。”
太后盯着初云布满血丝的双目,吩咐左右:“拉她下去,掌嘴二十。”
内人答道:“上月的已服完,这一批是前日太后遣人新送的,医女已验过,未见异常。”
“孟筱。”太后即刻道出人选,“反正药也是她换的,她活该顶罪。”
这几近无声的景象维持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名眼睑浮肿的女子走到太后面前。
忽又有人入内,见婉妤此状即快步过来一把挽住她:“婉儿,你这是做什么?”
孟筱连连摆首:“大王唯一的儿子是我生的,要求日常用度有别于其他夫人又有什么错?嫉妒心宫中女人谁没有?太后你为什么单单盯着我,这般冤我害我?”
“啊?”孟筱愣了愣,旋即满心欢喜地问,“太后已查明真相?那是来放我回去的?”
婉妤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曾命冬子送香料到她宫里,而筱夫人一向有收买别的夫人侍女为己所用的习惯……在决定用益坤丹换那所谓的灵药后,她找冬子来行事,给了冬子药和一大笔钱,被初云窥见,立即过来告诉我。不久后我的内人菽禾来找我,吞吞吐吐地问我是否丢了什么东西,在我追问下她说发现同屋的冬子瞒着她在房中隐蔽处藏了很多钱和一盒药,疑心冬子是从我这里偷的,因担心她误入歧途,便告诉我,让我定夺。我遂借故让冬子去织室织了一夜的布,再让菽禾把冬子藏的东西取来,我拿回房中,看出那盒药应该没有打胎作用,便用针在每颗药丸中都加了点麝香和苏合香……”
孟筱一恸,一把搂住儿子,埋首在他肩上,两滴终于溢出的泪悄然浸入栻衣物纹理中。溪荪恻隐心起,转首避过,也不多说什么。
这日春色明净,风和日丽,子暾命人移案牍于徽音台上,批阅之余偶尔起身,居高明,远眺望,满座宫城一览无遗。他的目光游移于路门燕朝、六寝六宫之上,最后落定在王后居处。
淇葭并不否认。太后蹙了蹙眉:“你这又是何苦?他分明对你情义未绝,见你如今这样,亦很怜惜,你何不就此与他修好?”
婉妤不发一语,默默地与菽禾相对垂泪。太后看在眼里,也不打断她们,但问青羽:“宫中确有王后欲借药将胎儿由女变男的谣言么?”
“我起初觉得蹊跷也是因为这些香料。”太后淡淡道,“孟筱说她不知麝香可以打胎不似在说谎,因她自生子得势后便穷奢极侈,香料只要是名贵的就胡用一气,我见她滥用麝香,便知她多半不晓得这香料对生育的危害。真正懂得用麝香之类物品去做打胎药的人,平日很可能根本不用它。而冬子临死前为你辩解,恰好说到你从不用麝香。只是这香料危害性并非人人皆知,你却从何知晓?”
淇葭沉着地一步步走进,穿过院落,行至前室外。
淇葭猝不及防,宫灯滑落,人也向后倒去。青羽等人急忙迎上前扶住,聚拢过来查其安危。而此时室内又有一白色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自她们身边飘过。
婉妤既不承认也不辩解,但朝他一拜,道:“我匿琴、换药、惊吓王后、害死嫡子,请大王赐我一死。”
其间子暾从听政的治朝赶来,向母亲施礼后即问淇葭情况。太后只是微笑,轻描淡写道:“淇葭可能要提前生产,此时大王不宜接近,请回治朝等候罢。”
“不及时终止妊娠,铁定胎死腹中,若现在设法将孩子取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太后再顾内宰,断然命道:“快去!”
婉妤点点头:“我让初云说给其他宫人听,很快便传到了筱夫人耳中。”
那内人听她语气严厉,吓得几欲落泪,连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青羽清吟浅唱着,亲持花剪,挑了数段有致之枝,一一剪下。
这令淇葭不由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年仅十四的她身处于灯火通明的殿内,显然不适应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会为人捕捉的境况,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在四周环绕的刺耳笑声中惶惶然垂首,稚气的小脸烧得通红,额头一点一点,直要低到如镜光洁的地面倒影里去……
子暾默默看她哀泣,不语亦不动,好半晌才终于开口:“我原以为,你与那些争宠夺嫡的女人不一样。”
巳时刚过,太后已带着溪荪从北苑匆匆赶到,入内室细细看了淇葭,即面色凝重地出来,吩咐闻讯赶来的内宰:“快召众太医及宫中稳婆入中宫。”
淇葭恻然笑笑,又道:“联姻之事是莘阳君在世时遣使去议的,鉴于樗勍交战,我父王本就十分犹豫,后来又听说大王自己不乐意,父王便执意退婚。但莘阳君仙逝后大王态度陡然转变,屡次命人赴尹劝说,要求完婚,称一旦联姻,两国必将亲如一家,外御其务,互惠共荣,永世通好……而这些话,如今看来,不过都是谎言罢了。”
这话没激起婉妤多少反应,但低下眼帘,她继续说:“把药处理好后,我再和着那些钱一齐交还菽禾,让她放回原处,对她说,我想过了,冬子这样做大概是因为急着筹钱找药出宫为母治病,此事传出必遭女史严惩,所以我们暂别声张,为恐冬子惊惧愧疚,也先别惊动她,等我日后再寻良机好好跟她说。菽禾照我说的做了,然后那盒药便按筱夫人的计划送到了王后那里。”
婉妤失魂落魄地上前,欲掀开帐幔看床榻上的淇葭,却被跟过来的青羽拉回,说此刻王后容颜未净,不宜接近。
太后了然,命内臣把孟筱唤来。孟筱一见这架势便知不妙,忐忑地在太后面前跪下。太后亦不多话,径直把药匣子往地上一抛,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青羽移步,双手一提,锦布掀开,一面十弦琴立时现于子暾眼前。那琴纤尘不染,十分洁净,除去自然的断纹,琴身光润异常,应是经常抚摩拭擦所致。
又过月余,太后见淇葭已渐痊愈,遂起驾回北苑,并命婉妤携含苾同往。
吩咐溪荪赐白绫后太后转身欲走,孟筱膝行上前,一把拉住她广袖袖口,泣道:“太后,求你让我见见栻儿,只见一面就好,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请太后成全……”
太后有些讶异:“这你是从何得知的?”
太后不理,命她放手,孟筱不肯,死死抓住,凄然哀求:“太后,太后,这孩子是我最后的牵挂,也是我的命啊!好端端的谁会愿意去害人,我所做的坏事不都是为了他么?太后既为大王母亲,应该会明白的呀!身为未嫁女儿时,谁会想到自己会变成今日的样子……”
“大王写的是什么字?”她问。
须臾,六宫之人皆至。太后在堂前院中坐下,溪荪传令,命众宫人列队一个个从太后坐席前走过,走至太后面前,须抬起头直视太后一眼。
淇葭略为动容,神色凄郁地与婉妤对视片刻,而能与之应对的惟一声叹息。
她抬起泪眼静静等候,而良久都未听见淇葭答话,她失望地垂下眼帘,又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但这孩子是无辜的,他的生命还那么洁净,我不想让他跟我长大,让我身上的阴影沾染到他。姐姐,你可以接受他么?能否替我好好教导他,让他长成一个像你一样霁月光风的人?”
冬子拼命摇头,悲不自禁:“不是不是……是我连累了你,夫人。”她继而转朝太后再三叩首,“太后,指使我换药的真是筱夫人,与小妤夫人完全无关。她从来不用麝香那样名贵的香料,以前大王赐的也早在两月前就全送给筱夫人了,不信可问问其他夫人们,就算要制药毒害王后也没有料呀!”
青羽答应一声,立即出去。少顷,一列内人在她带领下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托有些什物,将物品一一陈于室中后,再先后退去。
青羽答说:“是,传了一两月了。”
太后入内后良久不出,后室也未见动静,过了好一阵,忽有哀哭声自内传出,婉妤呆了呆,继而不管不顾地直入堂中,恰逢青羽出来,便一把抓住她,问:“王后怎样了?”
青羽也慌了神:“那,那如果是好……我去请太医……”
众人无言以答。有一侍女开门出去看,此刻幽风起,吹得室内灯火明灭不定,那诡异的声音偏又不绝地随风飘入,如泣如诉。
那内人道:“但宫中人都这么说呢……”说到这里许是顿感不妥,便咽下了其后的话。
青羽大惊,摇头道:“但孩子只有六月大,现在催产,如何能保平安?”
初云一惊,还未明白发生何事已被两名内臣拉至一旁,另一位内臣过来,抡起巴掌就狠狠批向她脸颊。
太后静静审视她们二人,道:“事关重大,看来小妤也难脱干系,有罪无罪,不是你一两句话就可证明的。”
擦身而过那一瞬,他们两厢都忆起,这正是他们首次见面时的情景。几年时光空自流转,兜兜转转划出圆的轨迹,一切终究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溪荪又道:“太后吩咐,筱夫人见大公子时不能流下一滴泪,否则处以腰斩之刑。夫人记下了么?”
但听“咚”的一声,早已吓得失魂落魄的冬子跪倒在地,垂首啜泣。
太后扶起她,叹道:“若能,我自然会尽力。只https://m.hetushu.com•com是接生催产之事我亦未做过,如今只得听天由命了。”
恍惚之间,又见三春盛景。后苑繁花似锦,空气中融有植物芬芳的气息,淇葭踏着茸茸浅草缓缓前行,触目所及处,冰绡般的花瓣漫天飞舞。
樗王筑台于后苑爽垲之处,台上起屋,曰徽音,供国君登高远望,以候四时。
“是唐棣的棣么?”
她一壁抓紧太后袖口,一壁不停地躬身叩首,哭得肝肠寸断。溪荪见她状甚可怜,遂对太后求情道:“看在她养育大公子多年的份上,太后恩准她母子再见一面罢。”
这时内臣在外轻声提醒治朝议事时辰到,子暾遂欲离开,对婉妤道:“今日议事应会至深夜,我随后去寝殿歇息,你无须再等我。”
听她这样说,自太后以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定在婉妤身上。
太后想想,又问:“初云那晚在中宫外和婧妤宫室哭也是你授意的罢?”
她走过去,从那微笑的女子手中接过婴儿。而那孩子已停止啼哭,吮着细藕般的手指,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她看着他可爱的睡态,但觉心中一片安宁。
“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孟筱且泣且诉,“在你把持朝政时,是我陪伴在大王身边,在他读书时为他焚香,在他小寐时为他披衣,在他为你的政令感到恼怒时从旁好言劝慰……大王曾经那么信赖我,亲近我,所以你便对我心生敌意,后来故意利用王后,把大王从我身边夺走……”
回到内室躺下,淇葭疼痛稍减,但这一夜转侧难安。那诡异的哭声又隐约传来,声甚凄楚,时断时续地响了大半夜,而淇葭已无力去管。待到拂晓时,她忽然坐起,连声唤青羽。青羽忙答应着过去问何事,她握住青羽手,惶惶然说:“他不动了!他不动了!”
“他娶你的原因……”太后沉吟,然后问:“诸侯联姻,以两国利益为重,旨在通好结盟,与儿女本身倒无多大关系。这点你不会不知罢?”
太后听了无言以对,末了惟一叹:“莘阳君……”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此刻婉妤已转身面朝太后,再拜,道:“请太后治我罪。”
见太后沉默,淇葭抚抚被上绣的唐棣图案,叹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若我们之间相隔的仅仅是千山万水,倒还近了。而他不可能为我放弃他的愿望,我也不可能为他背弃我的父国,所以一切只能如此。他既将尹国列为必攻的对手,自然也会对我满怀戒备和猜忌。就算这次复合又如何?下次再出踏弩这类事,他仍然不会相信我,然后又会冷对、责问和疏离。母后,请原谅我,我没有那么坚强的心神,可以禁得起这种周而复始的折磨。因此,请允许我,让我离他远一些。你说得没错,诸侯联姻,以两国利益为重,儿女私情无关紧要。国君夫妇亦不必有多亲近,何况……”她涩涩地牵动了无颜色的唇角,低声道,“虽然母后未告诉我,但我可以感觉到,以我受损之深,怕是以后也再不能生儿育女了罢?看来这是天意,表明已将我为大王延续血脉的职责也一并免去……”
“母后,青羽,是你们么?”她问。
复又落座,他推开面前案牍,另取了一幅素绢,在上面写了一个字——棣。
“我发现筱夫人虐待她,便对她好,而她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从此死心塌地地为我办事。”婉妤冷静地叙述着,好像这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我知道那传言一定会让筱夫人寝食难安,若王后生下嫡子,她儿子就无法成为储君,她一定会有所行动。”
“初云果然是你的人。”太后一哂。
她泪眼迷蒙地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传这谣言的人别有用心。青羽,你去查查,看是何人先说的。”淇葭吩咐。青羽欠身领命,淇葭沉吟着,却又摇了摇头:“罢了。宫内闲人多,难免会寻些事端嚼舌根,由她去罢。若大张旗鼓地去查这造谣之人,只怕她们倒愈起劲,说我心虚。”
孟筱怒极,快步冲至初云面前,劈头就是一耳光:“小蹄子胡说些什么!”
淇葭怔忡地听到这里,由琴忆起昔日旧事,遂问婉妤:“你哥哥那支篪也是你故意丢失的罢?”
“姐姐……”婉妤蓦地泪如泉涌,脸上却有瞬间浮升的笑意,不知是悲是喜。她匆匆朝淇葭处膝行数步,在被溪荪制止后,她一手撑地,另一手向前伸出,像是欲抓住淇葭。
太后道:“胎动停止,胎心音消失,恐怕孩子已窒息于腹中。惟今之计,只有催产。”
太后颔首:“怪不得子暾要她死,她确实该死。”
青羽笑而应道:“难怪王后常教人学《诗》。回头我把那千卷《诗》从书房里找出来,王后闲时多看看,让小公子现在就先记着,将来再学就容易了。”
孟筱坍坐在地,半晌后回过神来,哀哭道:“太后你明知我是冤枉的,为何还要我死?”
青羽见稳婆带入的工具除了剪刀竟还有铜钳银钩之类,脸顿时吓得煞白,未过多时便听见淇葭痛呼声起,夹杂着哭音,凄楚哀绝。青羽泪流满面,跪倒在太后面前,连声恳求太后救淇葭。
他颔首。她又问:“大王写这字有何深意呢?”
太后觉出了此事怪异处,沉吟片刻后问青羽:“昨夜那女子是真哭还是干嚎?”
栻正百无聊赖地背日间所学的书,伏在案上几欲睡着,忽见孟筱走来,顿时大喜,连蹦带跳地跑出去迎接,拉住母亲手问道:“娘,你这两日去哪里了?我怎么都寻不见你。”
宫人们虽觉这命令甚古怪,却也不敢多言,列队依次走过。太后神态宁静,不动声色地看。一时众人都无语,惟见院内姹紫嫣红,千卷裙幅如云飘过。
淇葭道:“去妤夫人宫室。”
太后呵呵一笑:“原来你从小就见识到不少妙人妙招,怪不得如今有这么千回百转的心肠。”
启程之前,婉妤再去飞燕居饲燕,见院中有株乔木枝繁叶茂,而树干上葛藤蔓延萦旋,密密累结,便立于其下,看得出神。
“这么快便醒了,怎不多睡会儿?”太后和言问。
内人们大为惊诧,但见淇葭神色严肃,亦不敢有异议,青羽便率众女提宫灯随淇葭出去。
太后一哂:“为说动你这样做,她给了你不少好处罢?”
有一内人试着去关门,但刚一阖上便被风猛地吹开,便如被人打了一般,那内人踉跄着退后数步,受惊之下顿时哭出声来:“妤夫人别找我……”
子暾一时不走,立于前堂,隐隐听见后室淇葭的痛呼声,他眉心紧锁,目呈忧色。
他笑笑,道:“随意写的……日后或许会用到。”
然而一阵突发的痛楚令她锁紧了眉头,双手护住腹部,无法再说下去。青羽见她颜面发青,手背手腕都异常冰凉,忙命人将她搀起,徐徐回中宫。
太后顿时明了:“所以你对婉妤这样好。”
子暾目色温柔,朝她伸出一手:“来,到我身边来。”
“没错。”太后竟然坦承,“所以我不在乎多害你一个。”
“你未免太抬举自己了罢?”太后一哂,“你有何德何能,让我以你为敌?纵然你煞费苦心地故作善解人意状,勾引子暾,自荐枕席,但生子之后,即得意忘形,那小心掩饰的本性逐渐暴露在他眼前,令他失望厌烦,这才是你失宠的原因。子暾爱王后的学识才华,也会为婉妤的温和柔顺所动,而你能拿出什么留住他?是贪婪虚荣,还是毒蛇般的嫉妒心?
乳母不解道:“树葛共生也是缘分,何必硬要解开?何况分开后葛藤又该如何存活?”
“都给我住口!”淇葭不知何时已起身,冷冷地呵斥惊叫的内人。众人噤声,她披上罩衣,命青羽道:“提着灯笼,跟我出去。”
太后吩咐青羽:“告诉大王,这都是些什么。”
诸女子禁不住瑟瑟地彼此挨近,心下都有些害怕。那出门的侍女很快疾步奔回,喘着气说:“我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朝,朝妤夫人的旧居飘去……”
淇葭未答,但问她:“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
青羽蹙眉,问她:“她们是谁?这些谣言你从何处听来?”
子暾未质疑太后的结论,但凝视着婉妤,沉着问道:“婉儿,如此说来,你对我也心怀戒备么?”
太后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直刺进她眼眸:“你想要的仅仅是日常用度有别于其他夫人?生子对你这样的人来说真不是好事,白白给了你一个做国母大梦的枕头。我掌管先王后宫时是杀了几个人,但她们多半跟你一样,自有可杀之处,而我听政期间,促耕织,兴水利,赈灾济贫,休养生息,以此救活的臣民是我所杀人数的千万倍,最后交到子暾手里的是一个安定富庶的国家。若你做国母,必以国家为己私器,穷举国之力亦难足你一己私欲。幸而你没那命,空有夺嫡野心,却无母仪天下的胸襟与智慧。虽成日勾心斗角,思量着害人,却又愚笨如猪,连用药使胎儿由女变男这种谣言你也信,活该被人利用。我不怕与你明说,今次这事,我冤的就是你,害是就是你,因为不冤你冤谁?你不死谁死?”
初云挣脱内臣掌握,扑倒在地:“筱夫人把小妤夫人的侍女冬子叫来谈事,我无意中靠近她们说话之处,筱夫人便怒了,亲自鞭打我……”
太后与青羽相视一眼,一时都不说话。淇葭再问,太后迟疑地看看她,欲言又止。
婉妤仍不说话。淇葭微微摆首,叹道:“他可是你那时在这里惟一的亲人,何况还是你家国的储君。”
“够了!”子暾厉声喝止。青羽惊惧之下不敢再说,垂目侍立。
婉妤垂首,未否认。淇葭愈显讶异:“你存心要让大王知道赠篪之事,但你有无想过这样极可能为你哥哥引来杀身之祸?”
淇葭斜凭在廊下藤榻上赏花,听青羽这歌词,便笑了笑,道:“这歌中人还是没真的思念其爱人。若果真思念,纵山邈水遥,又何远之有?”
如此又过半月,淇葭害喜之状不减,人也精神不振,常恹恹地躺着,无力走动。
“麝,麝香?”孟筱先有些愕然,随即很快意识到太后所指的是一个怎样的罪行,顿时连声喊冤:“臣妾冤枉!太后,臣妾哪里知道麝香还可以打胎!臣妾哪有那么大的胆敢去害大王的嫡子!太后明鉴,臣妾实在冤枉呀……”
他默不作声。她觉得不妥,忐忑地问:“大王,我说错了么?”
太后点点头,低声嘱咐了青羽几句,又唤过溪荪,让她与青羽带人去搜查孟筱及婉妤宫室,看是否藏有香料等物,然后扫视两处宫人,道:“参与或知道此事的和_图_书,未必只有冬子一人。无论哪位夫人换药,前后筹谋运作总会用到几个人。这里知情的、行事的趁早给我站出来,若及时说出实情,一切从轻发落,而匿情不报者,后果自负,届时你们只怕连求速死也不得了。”
“小妤这孩子对淇葭……唉,执念太深罢。”太后看看此刻埋首掩面而泣的婉妤,叹道:“以往她跟着淇葭来看我,我就觉得她甚为依恋淇葭,淇葭走到哪里她都亦步亦趋地跟着,人多的时候她更是常不自觉地躲到淇葭身后去,就像一片小小的影子。而每当淇葭与她说话,她顿时容光焕发,那眼睛直从心里亮了出来。起初我也没多留意,直到今日换药事发,我审问小妤的侍女冬子,那丫头为她辩解,说她对王后十分恭敬,凡王后所赐物品,哪怕一针一线,她都会心存感激地郑重收藏供奉。我便有些疑惑,连你这大王赐给她的名贵香料她都会随手送人,怎的对淇葭所赐的一针一线倒如此珍惜?又想起以前溪荪向我提过,小妤在看到你与淇葭和好时似很伤心,也就隐隐有了些猜测,故此让青羽在去她宫室查找香料时留心看看她是否真的收藏供奉淇葭所赐物,而找到的东西比我预想的还要稀奇。于是我已能断定她与换药一事有关——过于执拗的爱与恨一样,都是可以伤人的。”
仍未等到淇葭的回答,婉妤愈显悲伤,不住叩首,泣道:“除此以外,我再无所求。姐姐,请你收下他,我会用我余生的每个日夜为你们不停地祈福……请姐姐垂怜,请姐姐应允……”
太后冷冷道:“你也不冤罢?当初害死容夫人时,可曾想到有一日你也会以同样的方式为他人顶罪致死?”
“别胡思乱想!”太后即刻打断她,“你还这般年轻,但且安心静养,日后自会康复。”
婉妤不答,黯然走出这飞燕回旋处,但听两扇门在身后嘎地合拢,她微微一颤,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也随之截断。
“哭什么哭!”淇葭怒斥,“莫在这里怪力乱神,那分明是个人……”
“这是什么?”孟筱惊惶而戒备地问。
“不,他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婉妤忽然抬头,蕴着满目热泪,对淇葭道,“姐姐,我在这里的亲人只有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所在之处,才是我的家国!”
冬子瑟瑟地尽量向后退,太后让内臣抓住,道:“刀斧伺候,她说一句谎就砍她一只手或一条腿,多过四句就割鼻剜眼。”
内人低首,吞吞吐吐地回答:“她们说……说太后原本诊出王后怀的是……是公主……”
冬子深垂首,低声道:“她知道我娘病重,说会劝女史提前放我出宫,还给我很多钱,足够我买几块地和房屋与娘好生过下去……但我做过一次之后便懊悔不已,后来筱夫人再让我换我都没答应。”
这情景令子暾忽然想起他上次从淇葭宫里出来,回到婉妤的居处,未经传报的直入,使他无意看见她正在伏案哭泣。他走至她面前,轻声唤她,她也是这般迷惘地抬头看他,怔怔地“啊”了一声。
溪荪道:“不可。公子还有许多书要读,未便离宫。”
那熟悉的青瓦重檐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但如今看来,浑不似旧日感觉。沉郁的色彩,庄重的造型,恰似她现在的姿态,象服钦承,丕昭淑慎,而拒人千里。
她声音渐趋呜咽,呼吸急促起来,脸色越发难看,额上也浮出一层虚汗。
太后简单作答:“你死比她死好。”
“你别急,慢慢说。”太后和缓了语气,表情也不似起初冷酷,“若肯从实招来,或可免你一死。”
“小妤夫人温和善良,待人宽厚,且对王后恭敬之极,平日凡王后所赐物品,哪怕一针一线,都会心存感激地郑重收藏供奉,又岂会做下这等事去害王后?”冬子恻然一笑,“只怨我一时糊涂,铸下大错,令小妤夫人无辜受累,卷入这场风波中,现在后悔也无用,惟望一死,以还夫人清白。”
青羽略一回想,答道:“声音悲凄,应是真哭。”
抿了抿残留着苦涩笑意的唇,淇葭道:“母后,别再说这事了……我很累。”
婉妤抬起头来,面对着太后,但双目空洞,目光游移于不确定的某处。“我……”她咬了咬唇,语意恍惚地说,“我不想让姐姐生大王的孩子。”
太后只得按下这话题,少顷,却又想起一事:“那莘阳君遗训,你是如何看到的?”
言罢,她蓦地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墙边,一头撞了上去。
太后端详她片刻,最后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淇葭眉头舒展,神情安宁,语意却苍凉:“我知道。我不知道的只是他最终决定娶我,是因为他要灭生我养我的国家。”
“莘阳君遗训。”淇葭回答,见太后似感意外,遂问:“母后没看过么?”
“几个宫人算什么?”孟筱忽地一仰首,盯着太后忿忿道,“太后你自己当年害死的人更不知有多少!”
因无人打理,院内已是衰草萋萋,阶上有苔痕,引灯照去,四壁蛛尘。
溪荪从旁和言对栻道:“大公子,筱夫人嗓子疼,无法说话,这两日正在诊治。可惜宫中太医无能,治不好这病,所以夫人要出宫另寻良医治疗,会离开一阵子。”
听到淇葭最后的决定,婉妤如罹雷殛,呆呆地凝视淇葭一阵,未见她再有一语,于是她悲从心起,双肩止不住地轻轻抖动,泪水奔涌而仍抑制着不出声,头越垂越低,终于额头触地,她便曲膝跪着,伸臂埋首匍匐,以奴婢殉葬的姿势继续着她的哭泣。
……
栻想了想,对孟筱道:“那娘先去,我赶紧把书全念了,再去找你。”
“这孩子我本来是不想要的,”婉妤继续说,“我对他的来临毫无准备,而且也根本不想生孩子,刚知道这事的时候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该怎样对他,我并无把握我会像爱含苾一样爱他。可就在我即将服药以结束妊娠时,忽然想起亲蚕那日你上车时手护住腹部的样子,和你那时的微笑……我还是留下了他。感觉到他在我腹中一天天长大,我也发现我越来越爱他。但是现在,我已对姐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穷尽我半生亦难赎清。我爱这孩子,不想他一出生就活在母亲的罪孽中,甚至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我这样的母亲。所以,姐姐,你可不可以帮我抚养他,就当是给我最后的怜悯?”
淇葭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随即又有一名侍女跪下:“一月前,筱夫人曾让我去找医女,嘱我将她唤出门,在外就养颜食疗之事请教于她,须尽量拖延,直到冬子走出药房。但我也不知道她们是要换药……”
“你回去罢,”太后这时发了话,“我替王后答应你。”
“我不原谅她,因此以后不会再见她,但是,请母后不要取她性命,也不要施以刑罚。”淇葭微侧脸,自己拭去新落的泪,“因为伤害她既不能让我的孩子复生,也不会令我感到任何快意。”
婉妤一怔,然后转身拜谢太后。礼毕又面向淇葭床榻方向,举手齐眉,再屈膝跪下,行稽首大礼。
“那好。”太后冷冷一笑,“这宫里二十多年没闹过鬼了,今日我倒要看看,敢在中宫闹事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太后神色一肃,扬声喝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以为这宫里的怨气是你的德行可以消除的?怨气的源头是这宫中人那一颗颗满怀欲望的心,与你对她们的态度无关,只要你居于中宫一日,她们便不会停止对你的怨恨!”
淇葭含泪道谢。太后又道:“昨日既已召集六宫之人追查陷害王后一事,结果如何,必然要有一个说法。婉妤之罪必须赐死,你若有心保全,我们就得另寻个替罪的。”
此刻又有一人靠近冬子,徐徐跪下拾起冬子散落在地上的发笄,流着泪将冬子头发如旧挽好,将发笄插上去。
“是不是我窃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淇葭苦笑,道:“反正他已看到了结果——我的父国已会制造踏弩。我知道他娶我的原因,因此他不可能相信我不会报复,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他便会理所当然地怀疑到我。”
十余天后,淇葭再感不适,怀孕初期恶心、呕吐、心悸等害喜症状重又出现。太医问诊未瞧出原因,特意要过太后所制药丸的方子看了,也觉药方对症,并无不妥,只道症状由淇葭体质及心绪引起,仍嘱她按时服药,静心休养。
淇葭想想,道:“这药一月制一次,许是太后据我现今状况新增了别的药材,配方与以往略有不同。但既是太后所制,一定不会有差。”言讫,取出药丸,如往常那样一粒粒服下。
青羽立即斥道:“休要胡言乱语,哪有此事!”
当太后步入孟筱的囚所时,孟筱已哭闹得精疲力尽,此刻披散着一头凌乱的长发,正神情萎靡地坐在囚室一隅发呆,而一见太后,她暗淡的双眸又瞬间点亮,手脚并用地冲来,扑倒在太后足下,一边磕头一边道:“太后明鉴,那香料真不是我加的呀……”
孟筱哑口无言,须臾垂下头去,哭得越发伤心了:“太后让我顶罪,是为了婉妤么?王后明明是她害的,再嫁祸于我,太后你为何不惩罚她而要我死呀?”
婉妤一愣,亦侧头看过去,但见幕帷被青羽徐徐拉开,子暾面色沉重地立于床前,而床上躺着的淇葭正缓缓向她转过头来。
冬子含泪点头称是。太后遂问:“筱夫人何时要你去换药?怎么换的?”
沉重的撞击与随之迸发的艳红血液将那一瞬凝固成一幅静止的画面,直到冬子软软地倒地,人群里才陆续发出或高或低的惊呼,邻近她触壁处的宫人都匆忙退后躲开,惟恐沾染上那些红色的痕迹,只有一位女子反倒冲过去,将冬子扶坐起。当发现已探不见冬子的气息,那女子低头,紧紧把她搂在怀里,两滴泪滑落在她血肉模糊的眉间。
孟筱默想片刻,一咬牙,将药饮下。须臾,但觉咽喉与舌头发热肿胀,大惊之下欲问溪荪缘故,一张口却发现说不出话来,喉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孟筱挣脱,两手捧起儿子的脸,定定地凝视着,像是要把他容颜的每个细节一笔笔刻入心间。
婉妤若有所思地道:“回头让人把葛藤解开罢。”
见孟筱再颔首,溪荪便带她出囚所,前往公子栻居处。
她便乖巧地不再问,但手捧素绢,颇有兴致地细看那字,一壁看着,一壁含笑吟唱后苑宫女唱的那首“唐棣之华”。
子暾默默无言,又停留片刻,在内宰再三请求下才回治朝听政。
“是。”婉妤供认不讳,“整件事都是我谋划的。”
溪荪随后命侍女取来洁净衣物给https://www.hetushu•com.com孟筱换上,让人给她梳妆,并小心掩盖哭过的痕迹,觉着妆容与平日无异了,再唤入太后适才遣来的医女,递一碗煎好的药给孟筱。
“妹妹,”她气息微弱,清目含泪,眼底尽是悲伤:“我还活着。你害死的,是我的儿子。”
青羽答应,接过药请淇葭服用。淇葭看看碗中那几粒珍珠大的药丸,略略闻了闻,再问奉药的内人:“为何这药比以往的多了些香味?可是太后命人送来的?医女验过了么?”
婉妤承认:“我留下了一点点,而这些量刚好够用。”
青羽细一思量,也叹道:“倒也是。这只是小人们的闲言碎语,若王后真与她们计较,不知情的人反而更容易相信这些谣言……但就这样放过她们,未免令人有些气闷。”
“不,”淇葭坚决地摇头,含泪命道,“快去北苑,把太后请来。”
太后一扬手中药匣,道:“这药外形跟我配的一样,都是黑褐色药丸,但却是宫中女子常用的益坤丹,而里面夹有麝香和苏合香等香料,孕妇长期服用,会导致小产死胎。”
内臣传报:小妤夫人求见。子暾许她入内。少顷,婉妤轻轻巧巧地进来,手里捧了一束盛开的唐棣。
他见她如此表情,又想起宫女们唱此歌时欢快的模样,不禁问她:“你知道这首歌的意思么?”
他又一笑:“没错,是这意思。”
子暾一怔,不解地转看太后。太后目示青羽:“把东西呈上来。”
青羽满面哀戚,一壁啜泣一壁缓缓摇了摇头。堂上内人们见状会意,旋即一齐跪下掩面而泣。
太后闻声斥道:“既未被附身,你为何夜半跑到中宫外装鬼哭嚎?”
太后点点头:“今日我让人强喂她些粥,但都被她吐了出来……看她的样子,竟是不想活了。”
太后忙握起她手,为她拭去额上汗珠,道:“别说了,你尚未痊愈,好生躺着休息。”
婉妤一恸,适才因见着她,心上曾迸发出一点焰火般的喜悦与希望,但此刻皆已随着淇葭的泪水坠落。便如做错事的孩子,她茫然失措地跪坐在地上,颓然垂下头去。“是,我没有心,”她手按胸口,泣道,“它不在这里……”
太后听了劝淇葭道:“那几句话不知有何重要,她一定要告诉你。你就隔着幔帐听她说罢,否则她伤心之下只怕会做出些傻事。”
孟筱听她语意坚决,自知已无生望,呆跪片刻后,泪落涟涟地朝太后伏拜道:“太后,能让我见大王最后一面么?”
太后讶异道:“她对你做出这等事,你竟然还如此关心她,就这样原谅她?”
再深看心念芜杂的子暾一眼,太后又道:“你懂了么?她即便对你有所逢迎,也必非争宠,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她和她鞠育的女儿得人尊重,以及,使你与淇葭不再亲近。”
她一壁说着一壁拉起左手衣袖,手臂上果然伤痕累累,新伤旧痕都有,最醒目的鞭笞痕迹显然是一日内留下的,皮开肉绽,令人触目惊心。
内宰领命而去。太后开出一剂催产药让淇葭服下。少顷,太医及稳婆至,太后逐一详细嘱咐过,即命稳婆入内助产,太医隔帘等候。
一日深夜,中宫人均已安歇,忽听宫墙外传来女子哭声,嘤嘤哀泣着,声音原本不大,但因四处静寂,便犹显刺耳。
青羽愣了愣,问:“谁?谁不动了?”
青羽讶然问:“王后要去哪里?”
幔帐掀开,她看见那帐外私语者果然是太后与青羽。
“宫里兴风作浪的人多了,让我在北苑也不得安生,只好找一两双眼睛帮我盯着。”太后垂目一扫她,道:“这些年你害的宫人不止一个两个罢?我现在才跟你计较,倒算是便宜你了。”
前方有婴孩啼哭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指引着她探入花树深处。终于她止步,眼前一位着绿衣黄裳的女子含着温柔笑意朝她转身,怀中抱着一个小小婴儿。彼时浅金的阳光自花树枝桠间梳过,而背景中那洁白的唐棣正开得惊心动魄。
青羽颔首,轻声道:“这些物件都是小妤夫人收藏在一间加锁的宫室中的。”然后走过去,揭开每件物品上盖的锦布,逐一解释,“这是当初王后给小妤夫人的绣架、绣花小样及针线……这是历年来王后所赐的衣物首饰……有一次小妤夫人病了,王后前去探望,亲自喂她喝药,这就是那次王后所用的碗……刚才我问过菽禾,这支荷花是某次王后自北苑回宫的路上采的,顺手送给了同行的小妤夫人,虽然很快枯萎,但小妤夫人一直珍藏着……还有这些枯叶……”
许是风吹的罢。婉妤眸光暗淡了下来,步履飘浮地,最后一次离开这间熟悉的宫室。
太后目示初云与冬子:“这里有两个人证,都说药是你指使换的。”
孟筱知太后这是不欲她与儿子说任何话,心下大恨,却也不敢流露,只默默点头示意明白。
既见香料,太后便命将孟筱押入宫狱,而这时有一名稳婆自后室奔来,急急地向太后跪禀:“太后,不好了……”
太后也是一叹:“我知道她本性不坏,是为心魔所困,否则她也活不到今天。”
淇葭再问她:“何人在外哭泣。”
淇葭止住她,再问那内人:“继续说完。”
前方掌灯的两名侍女当即退后两步,不敢近前。淇葭一把接过一盏宫灯,自提着推门而入。
回到囚所,孟筱接过白绫,原本呆滞的脸上忽然呈出一丝诡异笑容,她伸出右手,一指后宫的方向,然后立起手掌,扬起后重重挥下,做出斩落的姿势,口中含含糊糊地反复说两个字。溪荪细看她唇形,终于辨出她说的应是“报应”,便蹙了蹙眉,而孟筱朝她挑衅地一扬首,衔那抹阴冷的笑,拖着白绫,一步步走入了那间即将成为她生命终结处的囚室。
青羽手持花枝过来,笑道:“不过是首逸诗散曲而已,王后何必认真细究词意。”
青羽听见,不解地问:“为何要召稳婆?”
“容夫人……”孟筱喃喃问道,“太后也知道这事?”
众女又是一阵惊叫,两三个最为胆小的不禁跪倒在地,有的紧抓住同伴的手,有的牙关不住打颤,有的出声啜泣。
青羽一惊,问:“你说的是小妤夫人居处罢?”
孟筱气得浑身发颤,忍不住放声痛骂:“你们这些吃里爬外的东西!养不归家的疯狗……”末了骂出的竟是一连串污言秽语。太后遂命人将她嘴塞住,见她又手足乱动,索性再让人取出绳索将她绑缚了押跪于地。
当他经过婉妤身边时,她还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见他走近,她不禁仰面,怯怯地去探视他表情。感觉到她的动作,容色萧索的他居高临下地淡瞥她一眼,沉郁的目色与掠过她脸庞的微风一样不带丝毫温度。
内臣一掌狠似一掌,初云但觉双颊剧痛,忍不住放声哭泣。而未待她哭许久,青羽已辨出她声音,手一指她,对太后说:“就是她,就是她,昨夜在中宫外哭泣的‘女鬼’!”
菽禾举目,见是婉妤,怔怔地盯着她看了看,再抬高手臂,将冬子搂得更紧,悲伤地把脸颊贴上冬子仍在汩汩流血的额头。
她深垂首,不想让一旁的太后看见此刻她凄楚的神情,然后手抚上自己腹部,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但是,我可不可以把我这个孩子留下来,留在你身边?”
“你不知,那我告诉你。”太后淡淡道,“这是益坤丹,加了麝香和苏合香的益坤丹。一月前,你让人拿去换王后的安胎药,想害死她胎儿,这么快就忘记了?”
“请母后饶她这一次,别再加重这宫中郁积不散的怨气了。”淇葭恳求道,“大公子年幼,不能失去母亲。孟筱虽然行事乖张,偶有犯上言行,但真正忤逆之事也不敢做。此番她是犯了大错,但若我们从轻发落,以德报怨,她也应会从此收敛,不会重蹈覆辙了。”
子暾愕然,问:“你说什么?”
“王后?”青羽见她良久不语,试探着唤她一声。淇葭这才回神,想起青羽适才的话,淡淡一笑,手抚腹部,无痕迹地将话题引开:“这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呢,你怎么先就称他小公子?”
婉妤犹在看素绢上的字,以指轻划,似在临摹,听他说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子暾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听见,便又唤她:“婉儿,刚才我说了什么?”
“她是被她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妒忌心害死,与你无关,你无须介意。”太后漫不经心地一笑置之,“诅咒过我的人何止千百,亦未能损我一分一毫。”
“换王后的药?”太后与溪荪相视一眼,已觉出其中重点,“既是再换,那以前已曾换过罢?换的是什么?安胎药么?”
淇葭摇摇头,问:“母后知道我与他之间症结所在么?”
太后一顾初云身边的内臣,直接命道:“请筱夫人入西厢房歇息。”
侍女们觉察,抬头一望,正巧见那身影轻幽幽地转过院门。
原来只是个离奇的梦,她想。但似乎又不尽于此,那细碎私语声仍在继续。她从言者话语里依稀听到婉妤的名字,末了还有一声轻微的叹息。
初云低首不言,太后蹙了蹙眉:“要我‘请’你才说么?”
半年后,溪荪怀抱一个新生的男婴自北苑来,交给王后淇葭。翌日,樗王子暾对外宣布这孩子为王后嫡子,并为其命名为“棣”。
“姐姐,”双唇颤抖着,她边泣边用失调的声音恳求道,“不要抛下我……”
淇葭闻言却是一怔,多年前的一幕旧事如涟漪漾动,缓缓浮上心间:那女子在自己面前盈盈一拜,抬起头,巧笑倩兮,美丽的双目没了往日锐利的锋芒,看上去异常诚恳。“姐姐,”她柔声请求,“你常教导我们,闲时应多读《诗》。我亦遵嘱去学,无奈我处此书非足本。听说藏书阁中有先王钦定的古本《诗》,姐姐可否帮我从那里找出来,赐我拜读?”
淇葭默然,好一会儿才又启口唤青羽,淡淡吩咐:“你去告诉她,能做母亲是上天对女人最大的恩赐,不要轻易放弃。”
“那是谁?”太后问青羽。
“别的不看也罢,但有一物,大王务必一观。”太后道,又命青羽,“让大王看看那琴。”
她赧然低首:“我见苑内唐棣开得好,便想给大王送几枝……”
淇葭暗暗猜到她所指之人:“母后是说……”
淇葭神色郁郁,道:“但她的死是我不愿看到的。我并没有告诉大王她引我看遗训的事,不知大王如何知晓,一怒之下便处死了她。她被拖出宫时喊出的那些诅咒的话隐隐传到我耳中,我才明白,原来恨一个人可以恨到这种程度。”
太后一叹:“其实你是清醒的罢?”
婉妤一惊,抬首惘然地看着他:“啊?”
太后不作声,转首一顾随和-图-书行的溪荪,溪荪手托白绫上前,对孟筱道:“筱夫人指使小妤夫人侍婢私换王后药物,以致王后早产,嫡子夭折,罪不容诛。念其为王长子生母,且免车裂凌迟之刑,太后赐白绫一丈,请夫人即刻自裁。”
“奴婢只听到几句话,不知细节。”初云嘤嘤泣道,忽一指院内一宫人,“冬子就在这里,太后问她罢。”
太后道:“是踏弩罢?青羽说你向大王承认窃图给你父兄,但她对我再三保证,说你从未做过这种事。我也觉得,以你的品性,必不屑为之。若真不是你窃的,你跟我说一声,我自会去与子暾解释。”
她向子暾行过礼,再将花插入室内瓶中,一枝枝细细整理着,直到使花枝展为她认为理想的样子。插好后她含笑端详着,离花朵近了,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子暾很简单地答:“棣。”
淇葭抚着受创的腹部,不禁又有泪盈眶:“不,我不会原谅她。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孕育了六月的孩子,是怎样被冰冷的工具生生地从我腹中剜出……”
婉妤恍若未闻,并不答话。太后在旁冷冷一笑:“你以为,她做这些事是为争宠夺嫡?”
这时正巧有内人奉药过来,听青羽这话也笑道:“太后医术高明,她既说是男便错不了,何况还有灵丹妙药,王后服后生的一定是公子。”
此言一出,中宫的内人们纷纷附和,都认定是她,而其余人等一片哗然,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猜测着此中奥秘。孟筱见状有些着急,站出两步,似欲向太后说点什么,但终于还是未说出口,转而怒火中烧地瞪着初云。
“大王刚才来看过你,不巧你那时睡着了。”次日黄昏,太后告诉病榻之上的淇葭。
子暾静默地听着,面上兀自波澜不兴。
太后冷冷垂目一瞥她,然后转首朝幔帐那方,问:“淇葭,我们该成全她么?”
内人们相顾失色。风势不减,室内纱幕翻飞,承着灯光扫落的人影起伏飘移,众女都静默着,惟有未闭的门窗在嘎吱作响。
将至门边时,似乎有人在幔帐内一牵,那帘幕便泛起了一层水般涟漪。婉妤即停住,满含希望地等了等,而那厢终究再无声息。
淇葭展眉笑道:“即便能以严刑禁其口舌,又能止其腹诽么?年来她们就我所造的谣也不少了,若一桩桩都要计较,可生的闲气才多呢。”见跪在面前的内人托药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她又对青羽道:“把药接过来罢,仔细别洒了。”
自去年岁末起,他便没再居于那里……掐指算来,她腹中的孩子也该有五月大了。
太后犹豫了一下,终于颔首,低声嘱咐了溪荪几句,然后对孟筱道:“一会儿溪荪会带你去见他。放手。”
“我不是故意的,”初云哭道,“昨天筱夫人打我,我受不了……怕被人听见,又不敢在自己居处哭,所以跑到人少的地方,没想到会惊动王后……我不是故意的……”
他们一同走下徽音台。台下的女子看见他忙肃立行礼,与婉妤一起恭送他。待他身影消失在苑门外,她们又重按歌声,悠悠扬扬地开始唱:“唐棣之华,偏其反而……”
堂中有一内人心直口快,见太后如此问,即插嘴答道:“王后许是昨晚撞邪了。”
“奴婢不敢!”初云垂泪伏首道,“奴婢听到的也不多……只听到筱夫人要冬子再去找医女换王后的药,冬子不答应……”
青羽见淇葭特意询问,便取过药稍加观察,随后也说:“是多了些淡淡的香味。”
随后栻又笑逐颜开地跟孟筱说了些这日发生的事,孟筱含泪看着,不时颔首。少顷,溪荪忽觉栻不再说话,遂转头去看,发现孟筱正拉着栻的手,在他手心比划什么,而栻神情颇困惑。溪荪立时警觉,当即过去扶起孟筱,道:“夫人该启程了。”
冬子再不敢动弹,大哭道:“太后,我不知道会这样……筱夫人说拿给我去换的药也是安胎药,王后服用后不会有任何害处,她自己还当着我的面亲服了一粒,那真不是毒药啊!”
太后再问:“冬子是听你安排故意接近她的么?”
太后并不接受她建议,道:“她今日敢给你换益坤丹,明日就敢给你换断肠的毒药。但凡存了犯上的心就该杀。”
淇葭黯然一叹,颔首答应。
太后暂未回答,沉思良久,才启口:“好,我答应你。”
太后干脆地答:“不行。大王日理万机,没工夫见你。”
“据说,昨夜宫中闹鬼。”此时太后环视众人,从容不迫地说,“如今看来,这鬼是附在了初云身上。来人,把初云拖下去,乱杖打死,让那鬼无处遁形,以肃宫禁。”
淇葭眼泪夺眶而出,声音也颤抖起来:“我的孩子……他每半个时辰都会踢我三五次的,但现在……不动了……”
太后仍不答应:“大公子此刻在读书。”
与此事无关的女子逐渐散去,惟留下太后指定的两处宫人。太后看看始终静默地立于一侧的婉妤,道:“因初云提到你的侍女,所以你暂别回去,一会儿全问清楚了,也省得别人对你说三道四。”
听了最后这句话,太后微微一动,侧首垂目瞥了孟筱一眼。
“大王视朝已毕么?”太后见他踟躇,便再道,“听说勍国又派了使臣来,一定有大事要议罢?后宫之事毋须多虑,待大王处理好政务,老身必给你一个交待。”
太后微微睁了睁目,而幔帐内依然寂静无声。
太后又提高音调将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再问:“都听见了么?”
孟筱窥见希望,又泣不成声地继续说:“现在,我只求能再看他一眼,以让我了无牵挂往赴黄泉,请太后成全,请太后成全……”
冬子惊惶地连连摆首:“怎么会!怎么会!难道是筱夫人骗我……但我真的不知道,若知会伤害王后,就算打死我,我都不敢去换药呀!”
淇葭转首向内,不再看婉妤,黯然一瞬目,两滴泪无声地滑落在枕间。
太后一时未答,从容摒退室内闲杂人等,才问婉妤:“益坤丹中的香料是你加的罢?”
自婧妤逝后,她的旧居一直无人住,而淇葭等人走近时发现,院门竟是虚掩着的。
众宫人知她手段,面面相觑,心下都大感害怕,但婉妤的宫人除仍低头哭泣的菽禾外,都是一幅迷惘表情,而孟筱的宫人倒有几个面色青白,惴惴难安的样子。
含苾的乳母抱着孩子过来提醒她出发,见状便问:“这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夫人怎么还这样看呢?”
既见有人先坦白,扑通通地又跪倒几人,或自认受孟筱命找太医开益坤丹,或承认帮孟筱管理麝香等香料,孟筱换药之事显然证据确凿了。
淇葭似是松了口气,重又徐徐躺下,低声道:“母后,不要伤害她。”
“安神药。”溪荪答,见孟筱似不信,又道,“太后没必要对夫人下毒。”
婉妤泣而不答,而子暾隐约窥见的答案已令他目中光华湮灭:“你不想让你姐姐生我的孩子,就如你不愿让你哥哥得到她的琴一样……或者,你是怕我会因这个孩子回到淇葭身边?只是当初,你却又为何会劝我去看淇葭?”
悚然一惊,淇葭睁开眼睛,才发现幔帐四合,自己仍躺在宫室中。
孟筱弯下腰,抚着七岁儿子的脸,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鼻中一酸,差点就掉下泪来。记起太后的话,只得尽量睁大眼睛,止住泪意。
溪荪略略提高了声音:“时辰已到,车驾在外等候,请夫人启程。”回首一顾,两名侍女上前,左右搀扶着孟筱,半强迫地带她离开了这个院落。
这一语听得淇葭怔了半晌,然后问太后:“她现在仍不进食么?”
婉妤不作声,算是默认。太后便叹了叹气:“这招真不错,既可以惊吓淇葭,待孩子出了事,又可以让人猜测是婧妤作祟,不会令人疑心到你。就算换药之事败露,也有孟筱为你顶着。我这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可有你这般心机的倒真是少。”
待婉妤身影消失后,太后过去看淇葭。幔帐一开,但见她斜倚在床头,颦眉闭目,颊上尽是泪痕。
其余侍女一听也不由惊慌,有几人忍不住惊呼出声,室内顿时乱作一片。
淇葭摇头道:“但我不想活在别人的怨恨中。若不是我以前对婧妤太过苛责,也许她未必会如此报复。她得到的惩罚远比她应得的严重,这让我觉得仿佛是我亲手把杀她的刀递给了大王一样。”
须臾,她抬头,那女子已然不见,而周围响起断断续续细碎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私语。她四处张望,天色倏地黑了,让她辨不清来时的方向。
孟筱随即又恳求:“那让我见见我的孩子。”
婉妤略一苦笑:“但以我这点微末道行,终究无法逃过太后慧眼。”
南有樛木,葛藟系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淇葭摇摇头:“我不会再见她。”
“哦?”太后再问,“筱夫人为何要打你?”
“可是,你要我如何再跟你相处?”淇葭颦眉,泪从眸光虚散的目中坠下,“妹妹,你没有心么?”
看见一堆香料被内臣送来摆在太后面前,孟筱口中呜呜似欲申辩,然苦于说不出话,只得转头凶狠地怒瞪婉妤,恨不得将她销骨成灰。
孟筱转头看她们,先恶狠狠地痛斥初云:“你这杀千刀的小贱人,像你养的狗一样没人性,竟然反咬主人!”再瞪着冬子看了半晌,忽然一指婉妤,道:“我明白了,是你!你故意让冬子接近我……是你让冬子拿着加了香料的药去换安胎药,你们主仆串通好的,这样来陷害我!”
孟筱瞥了一眼,故作镇定道:“是些药丸,具体是何药臣妾不知。”
婉妤只得止步,徘徊于堂前,不时忧虑地翘首探视。
太后漠然道:“我知道。”
太后让人阖上院门,再转视依旧跪在地上的初云,问:“你见孟筱与冬子谈事,被孟筱发现后打成这样,多半是听见了什么罢?”
侍女摆首:“是妤夫人……原来的妤夫人……”
室门是自内关闭的。淇葭停了停,伸手推开。
内臣答应,立即上前,半搀扶半挟持地把孟筱带入西厢房。太后随即又对众人道:“孟筱、婉妤两处宫人留下,其他人都回去罢。”
太后答道:“我将她软禁在她宫室内,暂未决定如何处置。”
“婧妤故意引我去看。”淇葭回答,“她不知从何得知遗训内容……或许,她还曾进入藏书阁,找到遗训,并把它放置在那千卷《诗》之上,然后借学诗为名,请我去那里为她取简书。我宫中也有全套《诗》,但她坚持要藏书阁中的古卷,我便知其中必有缘故,可一时率性,为看她有何图谋,终究还是去了。本以为无论她有何伎俩都可化解,却没想到,这个结果远在我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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