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欢有喜
欢喜四

他微微一松她的手,将她头顶树叉拨开来,低声道:“走路竟也不看看前面,一张俏脸,险些就给划伤了。”
这一遇,便将十年间深藏于心的那番念想,哗啦啦地全部勾了出来。
再抬眼时,他已错开身子,往边上迈了一步,手也背至身后,而后抬头,仔细看了看那吊垂的碎玉石片,微一低头,薄唇渐弯而笑,开口道:“府上,是你当家?”
女人之上,有帝号之称。
贺喜嘴角一弯,身子靠上椅背,对谢明远道:“把剑给他。”
英欢脸上笑意敛了些,不解其意,看他一眼,道:“怎的?”上前一步,抬头去看那碎玉。
两人都没再说话,夜色渐笼,亭下水声汩汩,亭外紫薇树香飘百步,风吹落花,亭中静且安宁。
他蓦然睁眼,心底陡然烫了一下,竟未料到身侧女子能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一时间莫名之情刹然涌冒,溢满胸腔。
在他大掌中,翡翠之色于鸦青夜幕下略微泛光。
她向贺喜那边靠了一步,并未看他,只轻声道:“何公子,同我来罢。”而后转身,小步朝后院走去。
夜色寂寥,可她却头一回不觉孤单,不似往日,仿若这天下只有她一人,要面对那苍茫之夜。
英欢停了步子,又抬眼去看贺喜,这男子的来历,她还未得机会开口问个详细明白。
那十九个字,与眼前这帖字,笔锋竟是一模一样!
再加他身后黑衣男子出手利落,一眼便知不是等闲之辈,可却处处都对他礼敬有加,有这等随从在侧,这人又怎会是寻常商人。
她弯了弯手指,指甲轻触掌心。
然十四岁那年,九天阊阖,十重宫殿,一夜之间俱是缟素。
烛光昏光之下,那帖字笔锋飞扬,字字似刀,张扬跋扈。
马车于门前停稳,狄风翻身下马,待要大步而入之时又停下,回头看沈无尘一眼,低声道:“我先进去着府中众人打点一番,你……”
贺喜默然不语,隔了良久,手中柳枝发出“啪”的一声,扰了这漠漠静夜。
有些疼,有些痒,可更令他神震的,是她那撩人心魄的行径。
心中忽地豁然一开,再看向他,胸口那簇火苗便灭了些,却又有些别的情愫缓缓漫上来,悠悠地淹了她的半颗心。
便是狄风在此,也难说是否能轻轻一折,便将树枝断得这般干脆齐整。
仿佛有水,冰冰凉地涌入她心底。

只不过,他的身份,又该何时同她说明……
英欢听不见他开口,只得抬眼看过去,又唤了一声,“何公子?”
只是……
美人在侧,心绻思迷。
英欢眼睫抬起,望向亭顶五彩斑斓的细碎花纹,夜色映着,黯了大半。
他长腿一迈,便是她小两步的距离,她几乎要提裙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看不透她。
可她心底却遽然燃起熊熊大火,生生不熄。
他浅吸一口气,搭手于膝间,转头看了看她,“夫人所言,与我所想,竟是一模一样。”
她心底浅浅吸了口气,淡然一笑,“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刹那间便只剩身周冷风猎猎。
他没想到她竟如此勾人,竟如此大胆,竟如此……不顾礼数。
他此生,还从未做过这种事情。
夜色渐起,他立在她身边,由着那个“你”字随风绕了又绕,却是不答。
那一年她刚满十岁,机缘巧合间发现有这么一处地方,便总背着太傅,跑去那儿偷偷看许多她平常看不到、也不能看的书。
如是,平白起了暧昧之意,夜幕更苍。
贺喜眼睛望向英欢,见她眼睫微翘,脸色比先前在奉乐楼时还红了二分,娇人模样愈盛,正微微在笑,低声对狄风吩咐着什么。
月色渐浓,他脸庞上的棱棱角角松了几分,薄唇似刀,眼神如雾。
她张嘴,却不知从何处问起,半天才吐了一个字,“你……”
还未及细想,就听见他开口问道:“夫人可曾想过,或许能与那强敌联手?”
京城的夜,有宫女在一旁候着,耳边有殿外的更漏声,案前是无止尽的待批奏章,朱笔磨指,灯影绰绰。
而她,在他们眼中,又当如何?
便知是五更了。
那么陌生的八个字,却让她心生向往。
月光绞着茫茫夜色,将两人罩住,任心底如何思量,都似梦一场。
他未说话,她亦不主动开口。m.hetushu.com.com
若果真是这样,那这一身清傲之气,又是从何而来?
这低低的一声唤,才一出口,便叫那风给吹散了。
不是没有被男人碰过,亦不是没被人如此这般撩拨过心神。
英欢将他脸色尽收眼底,不由一拢袖口,笑道:“何公子好意我心领了,然公子虽是慷慨大方,我却不能就这么收了那剑。不如何公子说个价钱,我将那剑买了,怎样?”
他没被女人这般咬过,她亦没被男人这般搂过。
与她缔盟联手,他做不到,只因他不信她,更何况,她也一定不屑与他联手!
那般微糙的触感,仿若还留在她手中,一点点让她烫了起来。
英欢目光凝住,他若果真是行商之人,怎会……
如同他所言,辗转反侧,夜半梦醒,每每念及千里之外的那个人,便心尖发麻,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
狄风一把将剑握住,也望向谢明远,觉出那男子出手时隐带杀气,不由皱眉。
英欢嘴角忽地扬起,这男子,竟能让她如此心甘。
身旁所有男子,只有忠奸之别,只有能庸之分,那一张张皮面表相之下,究竟藏着何物,还得她去分辨,还得她去断定。
忽然想到先前,他握住她的手时,那指间糙糙的茧。
又见英欢从始至终都未有丝毫嫌怒之色,由是可断她心中也应对这何公子有些意思罢。
现下想来,所有那些单纯的、朦懂的、不知所谓何物的日子,虽是幼稚得紧,可却最为美好。
这宅子不算大,外面瞧着也不觉有有多华贵,可一进来,院里厅角廊间,处处都透着股精贵之气。
英欢略怔,耳边之言恰触她心底深处长时之苦,不禁抬眼,看着他,颤唇道:“你……”
贺喜神色稍动,跟着她进了厅间,里面漆黑,辨不出屋内何样。
贺喜掌上力道更重,低头看英欢,就见她眼中似凝了块冰,也正望着他。
她心中情丝一翻,轻轻抬手,袖口展垂,手腕半裸,下巴微仰,轻声唤他道:“何公子。”
软,当真是奇软不已。
她的腰,比他所想还要细软百倍,她的舌,比他所想还要柔滑万分。
便就此绝了那男女之间的沟沟壑壑。
不论她身家若何,他想要她。
灼人万分。
不是没有希冀过,或许将来能遇上一个如同书中一般的男子,或许也能有那么一场令人脸红心跳的纠结之情。
多少年来她都不知如何能对人说出心底之言,只是今夜,却有他,替她说出了她本是永不可能、也不会对旁的男子说出的话。
她蓦地挪开唇,他亦同时松了手。
贺喜朝她走过去,低眸淡语道:“在想你。”
从此再无它想,再无旖念。
任是哪个男子在她面前,均不能信其真心。
这夜,不似京城的夜。
她望着他,手动了动,感到他慢慢放开了她,收回了手。
走了许久,她才侧过头,逆着映目斜阳,看了他一眼。
书中那些才子佳人,佳人才子,一见面便往桌下钻,看得叫她红了脸。
谢知远脸色登时黑了去,在后急急低声道:“公子……”
明明是副好字,却让他的呼吸一瞬间紧窒,脑中映出的是那一日,古钦自邰涗归来,于殿上呈给他的那笺纸。
他宽长的袖口垂下来,冰凉的帛锦扫至她腕间,一动,便痒痒的。
英欢手心微微渗出些汗,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那宫门重掩的深宫后院,在那莺语燕笑却无人声的大内藏书楼的阁楼上,她背着人,偷偷翻过的那些市井小册。
没了先前几人在侧,他此时的眼光愈发滚烫,愈发肆无忌惮,愈发似那山边火红日头光晕。
然后他的下唇便被她含住,温润暖湿的触感刹那间传遍四肢百骸,他的心他的掌他的身子,统统全烧着了。
他不开口,将她的手罩在宽宽的衣袖下,牵着她,朝亭子后面退去,大掌又厚又烫,又紧又硬,脚下步子虽快却稳,纵是在这夜色中,在这碎石铺就的小径上,也能不偏不倚地往院中深处走去。
英欢悠悠提裙走了两步,忽而想起了什么,腰身一转,回头看向贺喜,仍是笑着道:“何公子,那剑,你还未开价。”
贺喜眉梢冷冷,斜眸撇他,目光如剑,斩断他其后之言,而后又偏过头来看了眼英欢,唇角勾起,“夫和图书人的意思?”
英欢怔愣之间,整只手都被他握住,压在掌中。
不论他是何身份,她想要他。
脑中须臾间闪过这些念头,沈无尘心下顿时起了揽慕之意。
除非他是想邺齐脉断他掌!
夜色凉如水。
未及她动,贺喜手指已然松开,顺着那碎玉间的艳红垂绳慢慢滑下,探过来,牵住了她才抬起的手。
她心中这么一想,出口之言便冷了三分:“何公子只管开价,我既是说要买,那便不管何价,一定买了!”
莫说这一把剑,便是这姓何的全部家业,她若真是想买,那又何难!
在街角遇见他,在奉乐楼与他对饮,在这宅院中同他相语。
这话当真有趣,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是她买不起的了?
突如其来的这句问话,倒叫她一时间怔住了。
英欢看着贺喜,见他未开价便将此剑付与狄风,不禁眯眸,这男子一身贵气凛凛迫人,绝非一般行商之人所有,不知到底是何来历……
英欢抬手从窗边摸过火摺子,掀盖轻吹,火苗簇地亮起。
从未有过男人,似这般主动来碰她,不经意间便勾得她心底波澜狂起。
她眸子不由微眯,若是没有厚重指力,怕是做不到这样罢?
他见英欢自己不开口,心中把握又加了五分,不由对贺喜笑道:“还会在这城中再留一夜,何公子可是要走?”
塌下江山,岂容他人窥觑,岂能败在她手。
谢明远皱眉,看向英欢,想到贺喜多年来未对一个女人动过如此心思,怎么今日……
陌生之情不可辨,可却仍知自己要什么。
想他一世阅人无数,竟有一日,会看不透一个女子。
十年间,纵是偶尔在天未亮时入塌而眠,却也时常不能安生就寝。
丹唇列素齿,似金戟刀枪,无往不利,锋刃不已。
她长睫微颤,抬眼看他,红唇一侧噙笑,再无多话。
这一个吻,似一场无声的战。
沈无尘心中一喜,“既是如此有缘,不如请公子今夜宿在我们宅中,也免去在这城中找地歇脚的麻烦了。”

他不等她答,随手将那断柳朝地上一扔,嘴角轻扯,笑声低沉,自顾自又道:“这话,倒是问得多余了。”
他仍是不语,却不挪开目光。
他那笑,在夜里也一样明亮,可那眼角眉梢,却含着丝丝冷意。
凉亭檐下悬着一把碎玉片子,随风相触,有音扬起,似乐且妙。
手被他握着,虽是不知他要做什么,可心里竟无一点恐慌,仿佛他这霸道之举,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贺喜不语,抬头打量了一番这五彩琉璃厅顶,又四下看了看这府中院落,才对她道:“想在府中转转,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沈无尘不等他说完便点头,“我明白。”看着狄风进得院内,眼底一沉,才转身去迎马车中的英欢。
这是头一回,他走在一个女人后面。
更何况,这剑……
他说,她与他所想竟是一样的……她又何尝不是。
这么多年来冷面御下,纵是欢榻之上亦未对人袒露过心中之言,更遑论男子能说出她心底之话……
她这才回神,抬眼对上眼前深黯双眸,见他薄唇弯弯,正对着她笑。
贺喜薄唇轻弯,也未多语,一撩锦袍,跟在她身后往前行去。
英欢看过去,就见那柳枝已被他折成两段,断口处齐齐整整。
贺喜也跟着她走进去,却没有坐下,只是低头看着她。
不过是比那醇酒还要香美万分的她。
记忆中,十四岁前的那段日子里,天是纯澈的蓝,朱色宫墙高高重重,却挡不住她的思绪,更挡不住她的心。
她见他不语,不由翘唇,摇头道:“今日因见何公子,心感戚落,先前胡言乱语之辞,望公子莫要见怪。”
心在胸腔中,空空荡荡地,一下接一下地跳。
往日蓝天一去不返,只留乌云在上,沉沉地将她的心压了又压。
他瞳中浅光微荡,一掀袍子,在她身侧坐了下来,从她手中抽过那柳枝,攥在手中,慢慢开口道:“夫人是否多年来辗转反侧,总在琢磨那人的心思与行径?是否会时常夜半梦醒,一想到那人,便恨不能将其家业尽数纳入掌中?是否每每听闻那人的动静,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下意识地去揣测她……”
贺喜闻言,不由挑了一侧眉毛和-图-书,没有开口,等着她说下去。
他看着她,未及有所反应,便见她眸子轻阖,身子朝他这边贴过三寸,脸一偏,又笑着唤了他一声,“何公子……”
十岁的她,头一回懵糟糟地明白了,在这世上,男人与女人间,竟还有这样一种关系。
贺喜嘴角一勾,忽地握紧她的手,直直起身,将她一把拉起。
他这目光,英欢是懂的。
双眸缁黑摄人,盯着她,再也不放。
他不禁勾唇,想他一生后宫佳丽数众,却从未同女人做过这种事情。
却是欲罢不能。
心思淡飘时,他已然几步上前,大掌一把握住那串叮咚作响的碎玉,灭了那悠扬之声。
贺喜眼睛望着她,看得仔仔细细,她的嫩白耳珠,似墨黑发,丹色面庞,还有……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一种特殊香气,正伴着那风,悄悄地传入他鼻间,沁了他的心神。
她在咬他。
就那般僵然无措地走上了九崇殿,坐上了那个令千万人敬仰又垂涎的高高銮座。
她热,他也热。
宅内,狄风早已将上下一干人等交待好了,见了英欢只叫“夫人”,又命人去偏院备了两间客寝,留给贺喜与谢明远。
这男子竟不似往日所见之人,端的是勾得她心神俱动,让她想将他带回京去。
傍晚的风扬得大了些,擦着她脸颊而过,将她耳后黑发从发髻中刮了出来,零碎碎地落了几根在肩上。
贺喜盯着她,眼中光睖烁烁,道:“若是让我开价,只怕夫人不一定肯再买。”
她迎着他的目光,见他眼中亮了又黯,其间深意她隐隐明了……景欢殿中御榻之上,也曾卧过那许多男子,这般神色,她不陌生。
一点一点,缓缓地,用牙齿轻轻磕碰他的唇。
若是能日日见她,想必定是令人心醉之事。
她复又抬眼看向贺喜……那清俊的面庞,挺拔的身姿,眸中目光柔转千怀的,看来看去,看得她胸口一烧,手不禁松了襦裙一侧,任那裙摆扫至地上,轻尘沾了裙上牡丹,花蕊心间均留了印子。
贺喜微微弯唇,并未开口,只是静静望着她,目光从她的额角开始,一路向下,慢慢描过她的眉眼鼻尖,最后落在她的红唇上。
英欢足履顺阶而下,出得车外,侧眸望他一眼,正触上他微闪灼人的目光,脸不禁一潮,僵了僵才道:“何公子请。”
她心中暗自思忖,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眼帘一落,轻声道:“何公子,开价罢。”
他一阖眸,心底不由自嘲,他竟会在此时有这念头?竟会想也不想地问出这话来?
虽不甚清是何处不同,可仍知晓,那是与宫闱之中帝妃之情全然不同的新奇之事。

她目光柔柔,伸过手,缓缓滑过他的袖口,沿着他长臂一路而上,最后按在他颈侧。
她那笑容,乍然将他的心境染了一片喜,令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扬起了嘴角。
贺喜慢慢起身,望着她,半晌挪不开目光。
江山在握,可心底空似无一物,这日子最初难熬,可慢慢也就习惯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冒出昏黄晕光,细看之下可辨是渐移渐近的两盏灯笼,叫她瞬时回过神来。
贺喜不曾想到,这小小一间宅子毫不起眼,可那后院深处,竟还有这等良景。
城南青街石板宽,一座朱墙壁瓦宅前苍树环丛,自外打量,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幽幽隐在内城闹市边缘,毫不起眼 。
可他又何时君子过?
十年来,那女人的种种手段,他已领教够了。
他指节微僵,缓缓迈步上前,终是一扬眉,嘴角滚过一抹自讽之笑。
英欢合了火摺子,随手搁在一旁,脸庞潮红,看他道:“何公子在想什么?”
贺喜大掌猛地一收,将她的手攥入掌心中,开口欲言之时,忽然看见她身后墙壁上悬着一帖字。
他简单打量了一番,目光又移至她脸上,却见她正看着他,唇角眼中都带笑。
“你……”她诧异,不知他要做什么。
在大殿上,看着下面的臣子们三叩九拜行大礼,听他们高呼三声万岁,她的心于一刹那间轰然而亡。
一时无言。
英欢心头一动,抬眼去看他的背,那般宽厚结实,一身墨袍仿佛要同夜色融在一起去了。
院中无花,只有一片草皮,上面嫩嫩地生了绿草,虽不比奇珍异花,可被夕阳斜着一hetushu.com.com照,长草逆叶油光翠绿,甚是清新别致。
转念间,她的手又被他牵住,慢慢被他握紧。
这女人,他想带回邺齐去。
英欢心中知沈无尘何意,想他这么多年从未看错过人、也未料错过事,便微一晗首,道:“何公子不介意,我又怎会不愿。”
还有此时,被他这样拉着,头顶是藏青苍穹,脚下是樱草碎石,竟将往那深黑之处行去,却如此坦然。
英欢看他嘴角渐垂,脸色微变,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英欢心口紧了一瞬,伸手想去拨开他的掌。

他想要的……
可竟不觉得厌恶。
贺喜向前两步,借着月色,看清前面是间厢院,房前一间小厅,门前并无杂草,干干净净,想必这地方,平常也是经常有人打扫的。
腰间硬掌箍得她痛,勾着他脖子的手不禁也用力了些,指甲浅浅陷入他颈侧肌肤。
心下微动,此夜莫非天意如此……
英欢于他怀中,身子被烫了个透。
英欢垂睫,不由一抿唇,唇间还残存着淡淡酒香,那奉乐楼的醉花酒,当真名不虚传。
便也上前两步,伸手将门板轻轻推开,然后转身看着他,“这屋子……其实并不常来,里面都是些旧物罢了。”
可那是什么,她却辨不明,也不得知。
她轻笑,心口砰然一动,手指轻敲掌心。
不由垂睫,耳边淌过静夜之雾,丝丝凉沁心怀,冰透心火,只留淡淡缠情,甚为陌生。
她亦看清眼前诸景,竟没料到他不识宅中之路,却能将她领至这儿,手轻轻一合,掌心温热的气息还在,是他留下的。
可这个女人,竟然对着他,说要买他的剑。
何曾想过,这一世,竟能遇上这么一人。
百转千回,暗自思量,任是哪个女子,都逃不过的罢。
贺喜脸上线条渐渐化开,一双褐眸颜色也愈加发黑,望着英欢道:“叨扰夫人了。”
英欢瞧着他那双褐色眸子,一时神恍,遂抿了唇,轻轻一笑,不再开口。
一个女子,能生得如此之色,但无一点俗脂粉气,何其难也!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让他开个价,将那剑卖给她?
纵是她,亦无法例外。
狄风眉头微动,神色有变,未多言语便退了回去,只是眼睛却仍盯着那剑,半晌才侧过脸。
贺喜转过头,看见她这神色,一勾嘴角,笑中带了一丝自讽之意,“我同夫人一样,也有这么一位强敌。十年来事事相争不休,却总分不出高下。夫人心中何意,我再明白不过。”
兀自思虑之时,忽觉他在前面停了步子,下一瞬便感到他的大掌移上她的细腕,将她飞快往身侧一拉。
可眼前之人,却比过去十年间所见诸人都要诱人;所予之吻,却比往年往日中所享之乐都要憾人。
英欢抬眼,才发现她先前差点就撞上那老树斜伸出来的碎硬枝丫,不禁回身去望,只见远处灯笼影儿早已没了,估计是往别处寻去了。
难得有这么个夜晚,在这远离京城之地,在这僻静后院的凉亭中,身旁,有这么一个男人。
贺喜闻得她如波之音,掌心一阵躁热,挑眉望向她。
这夜色,这月光,这男子……这偏远之郡,难得一次抛却帝责在后,漫漫长夜幸遇此人,便是放纵一回又何妨?
英欢起身,看向贺喜,“府上本是京城那边的,因在杵州常有些买卖,所以这边也有宅子。宅子不算大,何公子不要觉得委屈就好。”
他微喘一口,望着她,心口雾气弥漫,恨不能此时就将她带回邺齐去,从此深藏内宫,只留他一人能碰。
简单的几样摆设,墙角书格间排排书卷,倒也无甚特别的。
与那强敌联手?
怕是狄风久久不见她归,遣人来寻她了。
为帝王者,欲觅知己何其难也,相知二字,向来可闻不可求。
……却是那般熟悉。
贺喜于后亦甩鞭下马,动作快而稳利,落地展袍,一身从容雍华姿,竟令人不敢直觑。
那灯笼的光,在这夜里,就似人的一双眼睛一般,让两人心中均忐忑了一瞬。
仿佛她本来就该被他这么拉着,听任他带她去任何一个地方。
说罢,扬唇轻笑,眼角艳色浓洌,眸中蓝雾轻旋。
英欢心底一阵冷硬,抬头再看他,就见他先前笑意已收,正牢牢盯着她。
她低头轻笑,另一只手伸过来,将他袖边卷https://www•hetushu.com.com起来……这一卷,蓦地让她僵在了那里。
她走过去,将这屋中几处烛台点明,黄晕晕的光悠悠晃了一片,他眸子一眯,只消片刻,便适应了这光。
心底里,那先前辨不明的感觉,仿若一瞬间清楚了些。
她说,她也是行商的。
英欢手持柳枝,于地上轻划,口中轻声又道:“诸多强敌中,偏有一家与我为敌,相争相斗近十年,其间交手数十次,却无一次分得出胜负来。”她停了一下,抬眸看他,“何公子既是行商之人,可曾遇过类似之事?”
贺喜这才慢慢松开了那酒杯,低笑道:“本没打算在杵州多留的,可今日却忽而觉得有些舍不得走,还想再多待一两日。”
干燥暖厚的掌,指间的茧摩擦着她的手背,微微做疼。
贺喜心中一动,虽知她口中所言家业与他掌中江山所差甚大,可仍是心有戚戚之感。
英欢眼里笑意渐消,她不一定肯再买?
指尖微凉,掌心火热。
恰似她此时的心境。
虽是未碰,但心已奇痒。
沈无尘何等聪明之人,那何姓男子一来二去的行径,其中深意,他在一旁看得自是明白。
只是……
贺喜抬手,扣住桌上小巧白玉酒杯,下巴微抬,“不急。夫人还会在这杵州城内留几天?”
正想着,忽听英欢在他身旁轻声道:“何公子这话问得并不多余。与他联手,我并非未曾想过。只不过……那人,我信不过。若是信了他,只怕将来他会扭头反噬,教我措手不及!倒不如现下这般,处处思虑防备着,还能安心一些。”
英欢径自走入那亭间,随意捡了一处,坐了下来,回身抬手折了枝垂柳,在地上轻轻画了几道。
贺喜头稍垂了些,终于开口,声音略显沙哑,“此物声音虽美,却不及你的笑声万一……”
月上树梢,银光素洒,他看见她唇侧漾起笑涡,面色愈加柔白。
掌心火辣滚烫的感觉蓦地回来了。
贺喜身子微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褐眸之色乍然窜黑,星点骤现,定定望着她。
英欢侧目,仍是伸手上去解了那把碎玉,拿下来搁进手心,轻轻握起,然后才道:“府上家业甚多,家父在世时过于劳累,以至早逝。家中只我一个女儿,这千斤重的担子便落在了我身上……”
此笑潋潋初弄月。
端的是打乱了他的心神,令他心头一阵微颤。
她痛,他也痛。
更何况这何性男子气度不凡,虽自称一介行商之人,然其家世背景绝非普通人那般简单。
谢明远脸色黑冷,看了看狄风,动作迟缓,一扬手,将那剑又扔了过去。
那宫外街巷中的早市桥子,高低唤唤的小贩店家叫卖声,透过那重重宫门,仍是能传入她耳中。
本以为习惯了便是习惯了,却不曾想,还能遇见他。
风顺着英欢敞袖开口处钻了进来,贴着她的小臂摩挲了一阵,将她先前残存的酒意消了七八分。
往往在未抬眼时,一夜便这么没了。
而这心境,又是那般美好,心中好似浸了蜜一般的甜。

掌心之火非灭却盛,烫得他禁耐不住,猛地将她咬回去。
可仍是不敢肯定。
一向只知两个字,夺与赏。看上的,便去夺;想给的,便赏了。
英欢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一挑眉,朝身后沈无尘看过去。
贺喜闻得她此言,不禁哑然失笑。
这感觉究竟……是什么。
只是今夜却控制不了心底冲动,不愿就这么放开她,才拉着她一路行了这么远,来了这里。
前面十步,有凉亭一方,亭前两株紫薇树,挺拔苍健,叶茂花繁,玲珑石点缀其间,亭下有水缓缓流过,沿着窄细的小渠,往苑内而去了。
这边,沈无尘已去叫店堂小二来,自去付了银子。
墨色外袍之下,竟是明黄内里,那黄色,不似赤金,不似缃色。
英欢看他一眼,手中之玉握得更紧,“府上能人虽多,然十年来,我一介女流操持这诺大家业亦是不易,处处如履薄冰,生怕家父一生心血终毁我手。但天下强者何其多也,你争我夺,多少年来都没个消停。”
英欢脸色愈发红了,这无礼露骨之言从他口中而出,却无丝毫低亵之感,反倒让她心头脉脉一动。
大掌一把箍住她的腰,狠狠揉了两把,将她按入怀中。
荒为何荒,淫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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