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因为要让机关人动起来,就要将它们的身体做得与常人一样,漏一点东西,便不能动了。”
源仲有点紧张,干咳两声,故作自然地问:“你觉得……怎么样?还能住吧?”
谭音揉了揉额角,她还有些晕眩,糊里糊涂,身体里仿佛有一股力量不允许她去想一切的原委,她疲惫地点了点头,看着源仲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笨拙地端着送到自己嘴边。
“好啊。”谭音很大方地答应了。
好烫!
谭音摇了摇头,她下颌被捏着,说不出话。
她脑子里像被一只手狠狠搅过,一片混沌。她闭目扶住额头,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记得,好像是去皇陵看同心镜,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怎么想不起来?
源仲起身,将放凉的茶水递给她:“我开辟的洞天,许久没回来,略有些杂乱。”
谭音使劲摇头,他皱眉道:“张开。”
“因为是赶工,所以它们只能完成固定的步骤。”谭音好心给他解释,“你刚才拧了五圈,它要跑五个时辰才能停。”
谭音木然看着他双手合十,默念了一阵,只见楼下突然飞出一根脏兮兮的扫帚,对着屋里就是一顿大扫,霎时间弄得满屋子像下灰尘雨,两人满头满脸全是灰。
他捏着一根青铜棒,来来去去地看,这就是一根普通的棒子而已,上面被挖出密密麻麻形状不一的凹槽。他打开一只木头人的后背,只见它背上有个洞,将青铜棒顺着洞上的凹槽插_进去,轻轻拧上数圈,那只已经停止行动的木头人又开始手舞足蹈,但这次既不是扫地,也不是打水,它手足并舞,又跳又蹦,绕着湖边开始狂奔,怎么也停不下来。
明明心都已经被泡在糖水里,他还要露出獠牙发出一些凶狠的样子;明明利爪早已缩回去,他还会偶尔露出来给她看看。这可笑的小小自尊,让他察觉到自己在她面前的卑微与无助。
“还是我来吧,走,咱们出https://www•hetushu•com•com去。”
“对啊。”
谭音用柔软的杨木雕凿五脏六腑,一面回头偷偷看源仲,他一直盯着她的动作,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并不觉得枯燥。从来没有人愿意陪她一起做东西,这是第一次。
老鼋对着源仲点了三下头算是行礼,紧跟着潜入船下,将那只玲珑木船托在背上,一路缓缓向湖心游去,又稳又快。
维持洞天福地的整洁是很费仙力的,所以如同方外山香取山那种巨大的洞天福地,都会雇佣凡人做打扫修葺。这里是他自己开辟的洞天,不想让凡人打扰,他又懒得自己动手,有这种会打扫的机关人,他再也不用担心几十年不会来这里成了猪窝。
源仲忽然觉得他们现在的姿势很暧昧,他离她那么近,她白腻的鼻尖还有柔软的红唇就在眼前,就算明知道这不是她真正的身体,可他竟还是怦然心动,这种蠢蠢欲动令他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忍不住,再靠近一些。
“……我不告诉你。”
她还是摇头。
然后,他的神忽然离开了他,丢下他一个人在床前坐了一天一夜,守着这具冰冷的尸体,那是什么感觉,他一点也不想告诉她,好像这样就能坚持自己最后一点小小的矜持似的。
“你睡了一天,要喝些水么?”源仲低声问。
可是,他毫无办法,没有一点办法。
他领着她分花拂柳来到小湖边,湖畔杨柳下拴着一只通体碧绿的木船,两人上船刚解开绳子,只见湖中缓缓行来一只巨大的老鼋,色如白玉,眼中灵气十足,想必快要成精了。
其实他有事没告诉她,中午她在皇陵殉葬坑不是晕倒,而是突然没有了气息,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她不会知道,当他抱住那具失去气息的冰冷的尸体时,是怎样的感觉。
湖心有一座非常玲珑的湖中岛,上面长满了芦苇,谭音一见芦苇,立即道:“可以去那https://m.hetushu.com.com边吗?”
她一连做了四只木头人,个个拿着扫帚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头,看上去倒有些滑稽。
他满面喜色,却又使劲掩饰,挽着她的袖子轻轻一拉:“跟我来。”
她身上的事情神秘莫测,他不是不想问,可他知道问多少遍,她也不会告诉她,只会用那种为难又坚持的眼神看着他。他挫败、不甘、甚至愤怒,但他也只有藏在心底不去想。
谭音微微一愣,面上笑意淡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好,我做个,但可不能做成我这样的。”
谭音不由微微一笑:“很漂亮。”
她做东西的过程让不懂这些东西的人来看,实在是枯燥无比,无非是切割、雕凿、挖空、用铆钉连接,即谈不上有趣,更谈不上优雅,以前泰和也感兴趣,想过来看她做东西,可看了一会儿就打着呵欠跑了。
“卖关子。”
谭音心里有一种暖意,忍不住开口道:“好玩吗?”
“呃……”源仲尴尬地捏着青铜棒,怎么她拧几圈木头人就老实听话,他拧那木头人就开始乱蹦乱跳呢?
再也没有人说话,谭音飞快做好一只与常人一样大小的木头人,由于是赶工,外形看上去十分粗糙质朴。她打开它的后背,将一根青铜棒轻轻插_进去,拧了几下,木头人喀拉喀拉地活动几下手脚,立即拿起一只扫帚朝小船狂奔而去,站在船头动也不动。
她张嘴喝了一大口,然后——一口喷了出来。
像是察觉他略带侵略性的目光,谭音终于也发觉他靠得太近了,她不着痕迹地朝后缩了一下,他的手立即轻轻松开,坐直了身体看着她。
“咳咳……”源仲很有些尴尬,把茶杯捏来捏去,“好像是有点烫……”
托船的老鼋立即调转方向,没一会儿便靠在小岛旁,谭音轻盈地跳上这座小岛,四处顾盼,这座岛只有一座凉亭的大小,长满了芦苇,只有中心一块空地,放了一个和图书半旧的蒲团与一张很小的酒几,想必源仲曾在这里自斟自饮,夜观星空,倒是逍遥的很。
紧跟着,她又从乾坤袋中挑出数根材质十分一般的木料,并铆钉青铜管青铜棒之类,哗啦啦倒了一地。见她的模样,像是又要做东西了,源仲索性坐在她身边,颇有趣味地看着她麻利地切割木料,将里面掏空。
姬谭音的出现对他是毁灭性的改变,她不顾一切跟着他,粘着他,让他从开始的惊骇逃避,变成了期待喜悦,她简直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属于他一个人的女神。
晕过去?她怎么可能晕过去?谭音将手掌放在眼前细看,这只手虽然纤细,却略粗糙,是凡人的手,她的神识与这具凡人的身体重合得十分完美,不可能会发生晕过去之类的事情。
他从没伺候过人喝茶,想不到第一次做这种事就把人给烫着了。他又取了一只杯子,将茶水倒进去,两只杯子来回换水,见她还捂着嘴,他将她的手掰开,低头看着她被烫红的嘴唇,轻道:“没事吧?张开嘴我看看。”
谭音闪电般蹦下床,由于动作过大,还扬起了一大片灰尘。
他不耐烦地捏住她下颌,刚好卡在她齿关,谭音不由自主傻兮兮地张开嘴,她舌头明显给烫红了,嘴唇好像还肿了起来。
这一座仙家洞天福地并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小巧玲珑,诸般景致都在山谷中,格外幽丽。
“回去吧。”谭音将散落一地的材料收回乾坤袋,与源仲一起上了船,老鼋托着船游回岸边,那四只木头人风驰电掣一般举着扫帚狂奔向小楼,忙里忙外,比方外山那些雇佣的侍女还要灵活,而且木头人又不知道什么叫休息,根本不会累。扫完又拿着抹布擦墙擦桌椅,擦完再扫一遍,最后整整用了几十桶水,才将屋里屋外打扫的微尘不染。
源仲捏着青铜棒舍不得丢,来回玩了半天,才道:“这四只木头人送给我好不好?”
两人顶着满头满脸满和_图_书身的灰出了大门,谭音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背后是源仲住的小楼,形状古怪,有几分像他在方外山的六角殿,而面前的庭院,大半都种着一样的雪白的花朵,琼苞雪蕊,晶莹剔透。
谭音两眼放光地看着源仲快掉下来的下巴,充满成就感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很快?”
“能采一些芦苇吗?”她问得很客气,毕竟他才是这洞天的主人。
谭音不自然地四处打量,有些结巴地问道:“这、这里是?”
源仲在一片灰尘中显得十分平静:“这个……几十年没回来了,我马上打扫。”
两只灰人对着呆呆望了半天,谭音突然笑了,一面笑一面叹气。
她给烫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谭音坐在船头极目远眺,远方那几块药田,或许是这里日久没有人住,更无人照料药田,纵然仙家洞天灵气旺盛,药草长得也蔫蔫的。她看看湖泊的位置,再看看药田的位置,心中不由自主开始筹划要怎样做个将湖水引入药田灌溉的工具了。
源仲两眼放光,突然转身一个熊抱抱住她,还故意掂了两下,再举高高,看着她惊呆的表情咧嘴笑道:“多谢你了,我的小工匠。”
“还疼吗?”他问。
他可以跪在她脚下,如同尘埃般亲吻她的鞋子,祈求她的一缕注视,他全身心都臣服于他的女神。可他不会让她知道这些,她是天神,是他千万回梦里的那双眼,他也不会告诉她。
面对她的隐瞒来历,他仅剩这点骄傲了。
谭音笑道:“可以做,你想要什么模样的?”
“我……”谭音张开嘴,只说了一个字,再说不下去。
“你忽然晕过去,我将你带回来了。”源仲摸了摸她的脑门子,触手冰冷潮湿,她竟出了那么多冷汗。
“你看看你,没事非要占据个没用的凡人身体,喝口水还能烫肿。”源仲借题发挥,把她狠狠数落一通,他凑过去,对着她红肿的嘴唇轻轻吹了一口气,她唇上的红肿顿时慢和-图-书慢消了下去。
庭院外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湖泊,湖畔杨柳依依,随风舞动,远方青山高耸,天色如洗,薄薄的一层霞云,是正要日出的时辰。湖对岸隐隐有几方药田,另有一座小小树林,林前还立了白石碑,谭音眼力非同寻常,一眼便看出碑上写着“撷香林”三字,走近湖边,微风拂面,青草野花药草水气诸般气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种她并不陌生的悠扬香气,想必那撷香林中种植的是有狐一族制香所用的香料木。
一谈到工匠制作之类的东西,她简直滔滔不绝停不下来,“可毕竟只是机关人,不是真人,所以想要它做什么,便要通过五脏六腑细微的雕凿不同处来区分。上次做的那些木头人就只会唱歌跳舞,你让它们干活就不行。那些只会挑水施肥的机关人,你让它们跳舞唱歌,那也做不来。当然,也可以做一只与真人无异的机关人,能说会唱,也可以做打扫的事情,还能做饭做菜,可这种机关人要做起码半个月,材料也十分珍贵稀少。”
谭音一面喝水一面张望,但见满地灰尘,桌椅上积尘都不知道有几寸厚了,更可怕的是帐幔,上面居然还有蜘蛛网!大概因为她睡在床上,他才换的新床褥被子,可她分明瞧见床头一只蜘蛛缓缓爬过,朝她微笑。这……这哪里是“略有些杂乱”!简直、简直就像几百年没住过人一样啊!
源仲听得入神:“那你能做吗?”
源仲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有趣,但我不懂,为何要雕凿五脏六腑?”
“不要这些嫩的,我来吧。”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小镰刀,专门挑那些又粗又长甚至有些干枯的芦苇切割,不一会儿就切了许多,然后坐在蒲团上慢慢编织,很快就做出四根略有些粗糙的芦苇扫帚。
源仲似乎并不喜欢她这种客气,一言不发地耸耸肩膀,抬手就扯了一大把芦苇抛在地上。
“那你要做成谁的样子?”
源仲盯着她雪白的脸:“你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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