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莹抽出面纸替海雅按着，低声劝：“我们快上去吧！”
可是她也忘不掉大学临行前夜，爸妈殷切夹杂喜悦的目光，奶奶一遍一遍提醒她“要知恩图报”，他们只是那样笑着，把一切包袱都送出去的那种轻松的笑。
海雅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我说，我不想联姻了，我有自己想过的日子，你自由了。”
这一趟闹下来，两人的酒都醒了，回家后默默无声地在沙发上坐了半天，海雅才低声说：“吓到你了吧？”
海雅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谭书林突然有点恼火：“好啊，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是向我抱怨？这些话你应当跟你家人说！跟我妈说！”
点燃花盆里的信封，没一会儿，火光灼灼，她眼睁睁看着那些信被一点点烧成黑灰，碎在花盆里。
“哦，那样最好。”
这些或温暖或冰冷的细节，情商高一点的人大约都不会纠结，也不用那么痛苦，谭书林再怎么可恶，也不过是个不到20岁的男孩子，她完全可以不那么卑微，把所有真心藏起来，戴上面具施展手段，让他神魂颠倒，那样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只除了她那颗不甘的心。
他的手抽下去，中途突然换了方向，最后只是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海雅嘴角边很快浮起一条红痕，是被他指甲刮的。
海雅咬牙，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我会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把欠谭家的钱还掉，一定会。”
……一切都结束了，她已下定决心，至死不渝。
妈妈只是哽咽：“这些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你要好好的……”
直到现在她也忘不了那种温柔的声音，在黑暗里像春风一样将人包裹。
最后还是按下去了，没响两声，电话就被人飞快接起，是爸爸的声音，他止不住怒气：“雅雅？！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雅笑了笑：“他一向顺www.heｔｕshu.ｃoｍ•ｃom风顺水，被宠坏了。”
海雅用手指按着嘴边的刮伤，冷笑：“多谢你替我说这句话。”
现在她跟他说：我要过自己的日子，联姻算个屁——简直就像劳改犯突然说他明天要去参选人大代表一样。
“祝海雅，”他忽然开口，声音也很阴沉，“我的忍耐有限度，你不要再给我开这种无聊玩笑。”
杨小莹眉飞色舞：“好啊！我就说还没喝够！”
“还有，”她盯着花盆里闪烁的火光，“我不会跟谭书林结婚。”
“……好了雅雅，你太累了，妈妈知道你难受。乖，这个暑假早点回来，别怕，爸爸妈妈不怪你，知道你一个人很辛苦。”
“我是个荒唐不起的人。”杨小莹拍了拍她肩膀，“让那种什么青春就要疯狂一次的论调见鬼去吧！”
海雅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家的生意多半要仰仗他家。”
“不好意思啊小莹，这房子只能住到新学期前了，我想试着自己赚钱生活。”
海雅不知为何，只是薄有醉意，把家里寄来的信一封封摊在床上，盯着发呆。
妈妈吃惊得半天没说话。
一切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中，谭书林那一巴掌抽下去，整个人也仿佛戳个了洞的皮球，突然泄气。他两只眼通红，最后瞪了她一眼，抬脚把垃圾桶直接踢飞，里面的垃圾哗啦啦撒了一地，这次动静很大，终于被门房看到了，嚷嚷着跑过来拽他袖子：“你这人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没公德心？！”
烟盒里有一支金色打火机，她放在指间轻轻摩挲，它已经有些旧了，机身上一些地方被摸得光滑油亮，手指按在上面，像是就此可以感觉到苏炜过去的指纹，那些他们还没相遇前的时空里的故事。
谭书林用力推开他，反手指着海雅的脸，冷冰冰地开口：“祝海雅，你就是死在外面和_图_书
，也别指望我会再看你一下！”
谭书林还是绕不过来，这感觉……不能说是晴天霹雳，也不能说是欣喜若狂，他直接就愣住了，只觉得不可思议，就好像有一只小蚂蚁突然跑到大象面前，趾高气扬宣称“我有了你的孩子”那种荒谬，他甚至想笑。
“我挂了。”海雅顿了顿，轻轻添了一句，“……保重身体。”
放在桌上充电的手机叮叮一响，显示充电完毕，她中午回家的时候还是把原来的手机从沙发底下捞出来了，有些事，不是让手机丢在沙发下面落灰，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
反正谭书林走了，没什么后顾之忧，两人又跑回大排档，点了冰啤和烤翅狂吃狂喝，杨小莹终于不胜酒力，回家后澡也来不及洗，倒床就沉沉睡去。
他真的笑了，在他眼里，祝海雅发脾气、装冷漠、哭闹撒泼，这些都没什么，大抵是女人想要吸引男人目光的一些招数，闹得太过他就冷一冷，迟早叫她知道厉害，自己过来认错，他们总归是要在一处的，他都已经无奈默认了，她还能怎么作？
谭书林扬起手，自己也不知为何突然怒到极点，想要狠狠抽她一耳光。杨小莹惊叫一声，抱住海雅的肩膀想把她推开，海雅用力把她挡在身后，仰高了脸，毫不畏惧看着他：“过来打！”
电话里先是一片死寂，紧跟着爸爸开始怒吼，她似乎还听见了奶奶的声音，他们似乎都想抢着和她说话，可最后还是妈妈开口：“雅雅，你一个人在外面太累了吧？妈妈知道书林脾气不好，总是欺负你，我们总是让你忍确实太自私了。你可以和他闹脾气，吵架，但不要说这种气话。”
“我会的。”她冷静得有点可怕，“这个暑假我会努力打工挣钱，然后从这里搬出去。”
她像是害怕什么一样，飞快合上手机，紧紧捏了很久，直到发觉再也https://www.hetushu.com.com没有来电和短信，才慢慢松开。
海雅想起她以前说过，为了不让以后的自己笑话现在的自己是个蠢货，所以做什么都很为难。她还记得那天晚上杨小莹脸上如梦似幻的幸福笑容，现在明明她和小陈还在热恋期，没有半点分手的迹象，可她再也没见过她那样的神情。
谭书林表情渐渐又变得阴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说不出那是什么意味的眼神，似乎还带着点儿敌意，一直站在旁边的杨小莹都觉得有些悚然，慢慢朝海雅那边靠了一步，她开始佩服海雅的镇定，被一个大男人这样瞪着，居然气定神闲。
她喜欢人的时候，大多表现得很笨拙，因为在乎，所以没法潇洒。没有人像她这样对别人给予的感情要求那么高那么纯粹，越是得不到，越在乎；越是得不到，越想要。
海雅有点愧疚，在这地方住了一年，挺有感情了，结果又说要搬，杨小莹大概只能搬回宿舍去住，其他靠近N大的房租都贵的离谱。
“说什么胡话呢？”
他气得脸有点扭曲，拳头捏得死紧：“你行！你以为我乐意娶你？我巴不得！”
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好好……雅雅，我们不逼你，这些事以后再说，你好好的住着，好好学习，别再说这种话。”
海雅轻笑：“真不想住小陈家？不要钱，而且他也因为这个不停跟你吵吧？”
海雅俯在窗台上，夏夜燥热的风拂过身体，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她放在鼻前细细轻嗅，那苦涩的烟草味已经变得很淡。她学着苏炜平时点烟的样子，叼着过滤嘴，凑近花盆，让里面窜起的火苗点燃香烟，浅浅吸了一口，肺里顿时感到一种轻微的刺痛和麻痒，再把它吐出来，幽青的烟雾似云一般散开。
海雅沉默一会儿，笑着建议：“想不想再喝点酒？”
她一点一点把自己的事情ｈｔｔｐs://m•hetusｈｕ.coｍ•ｃｏm说出来，包括自己因为长得漂亮被父母选中，和谭家的联姻，以及自己的选择。
海雅拉开窗户，燥热的夏风从窗口灌进来，窗台上放着一只废弃花盆，她把那几封信丢进去，在抽屉里摸了半天，摸出一盒苏烟。那是冬天苏炜借给她的外套里装着的，衣服后来还了，这盒烟她却出于一种很难说明白的理由留了下来。
开机，收件箱一如她所预料的，早已被塞满，全部都是谭书林和爸妈发来的短信。海雅没看，全部删除了。调出通讯录，看着屏幕上妈妈两个字，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又开始发抖，对那些光暗难言的未来，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海雅沉默了很久，终于低声说：“我打算搬出去住。”
她的冷漠和四两拨千斤让他感到几乎要失去理智的愤怒，他有生以来从未这样生气过，全身的血液都在倒行，朝脑子里狂奔，或许那不光是愤怒，还包括了一种被自己一向轻视的小人反轻视回来的屈辱。
这种令人要发疯的感觉，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明明已经想要愤然离去，可脚又钉在地上，只有把她揉成碎片方能解此恨。
海雅没笑：“不是胡话，我认真的。”
海雅反而笑了：“你的理解能力是不是有问题？”
海雅眼前一片模糊，声音沙哑：“我不会回去，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杨小莹摇头，紧跟着又皱眉：“你这个邻居怎么回事啊！那么凶！”
谭书林的脑子一时抽不过弯儿，皱着眉头问她：“你说什么？”
她想起很多事，大多是杂七杂八的琐碎小事，比如小时候发烧，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口渴得厉害，可是手上没力气，一杯水大半泼在床上，被妈妈发现后，她没有责怪自己，反而摸着她的脑袋柔声说：雅雅要喝水，记得叫妈妈。
她点点头，两人快步上楼，直到了二楼，还听见下面有喧嚣声，门房因
和-图-书为谭书林踢翻了垃圾桶拽着不肯放人，被他发怒一脚踹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海雅从楼道的窗户往外看，谭书林站了一会儿，终于快步转身走了，脊背僵硬倔强地挺着，死不认输。
电话里很快又起了争执声，妈妈似乎是责怪他太凶，闹了一阵，她接过电话，哽咽着唤她：“雅雅……你是怎么了？你要把爸爸妈妈急死吗？手机也不开，寄信也不回……我们差点就要丢下公司去N城看你了。”
杨小莹慢慢沉下脸，摇头：“你不知道……我妈之前就是不顾一切跟我爸在一起的，还没结婚就生了我，她那会儿相信纯真的爱情呢！把什么都抛下了，结果跟错了人，我爸就是个赌鬼加酒鬼，最后她受不了一个人跑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我从小跟着奶奶过，她不止一次教训我，女孩子要自重自强，靠天靠地靠男人，都不如靠自己。小陈很讨厌我打工，我住他那儿，肯定会被他磨得斗志消失，可我不想那样。你说我要是不打工，乖乖被小陈养着，以后会变什么样？男人跟你谈感情的时候，希望你把什么东西都给他，恨不得你全身都赖着他不放。回头他要是没感情了，又会反过来怪你拖累他，你那时候就没有后路可退了。”
杨小莹倒不是很在乎：“这没什么，你要早告诉我，我早就劝你搬了，我也打算住回宿舍，那里怎么说也便宜，而且我现在也不会打那种三更半夜的工，宿舍挺好。”
“不是气话，我是说实话。”
“嚓”，火机被点亮，放了半年，每个礼拜她都会拿去烟酒店，请某位好心的男老板帮忙灌油。这次迟了一段时间，火机明显油量不足，火苗很小，一颤一颤，仿佛随时会熄灭。
杨小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他说联姻什么的……”
苦涩的烟雾在唇间吞吐，尼古丁让脑子昏昏沉沉，像是喝醉酒——它们赋予她焕发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