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十二章

内宫从官百余人闻裴沂死,争相出宫中所藏珍物,出迎淳军,列拜北呼叶将军。
时均军遣兵万余亟战,淳军不敌;叶增敕诸卒按部毋得动,独迎与敌贼战,连斩数骑于马下,均军畏怯,因退而围之。瞿广见,乃排阵出,邀战于二军前。
……
“王上谬赞。”
宝音握住,疑惑地抬眼,询问其意。
雪地之上,他跪叩于殿前,厉声诘斥构陷之人其心可诛,力争叶增之清白忠正,任衣领凝霜、双腿冰麻而不自知。
孟守文仔细地将她的长发梳拢,缓缓言道:“南伐之淳军而今怕是只奉帅令,而不识王命矣。”
孟守文再度沉默。
诸将以其计至险,力谏驳之,然叶增意坚不可动,诸将策穷,遂奉令。

裨将急说止曰:“瞿广多诈,将军奈何入囊中!”
元光十三年四月二日,淳军克天启。
遂驰奔敌。
叶增遂与决之。
石催、刘行周尽收均军溃兵,使灭宫火;夏滨、钟彦驰入宫,见裴沂焦尸,乃枭其首,收天子旗鼓,未见玺绶,因阖宫门而出。
裴沂不听,怒曰:“天赐祚于我,淳兵其如我何!”
他则抱拳道:“臣自军前领命,当奉王驾南下天启,而叶将军亦有言告王上:‘均室虽败,天下犹未大定,望王驾早至天启;为图速进,王上可轻装南行,过菸河则有诸军护驾,实不必自将兵马发毕止。’”
孟守文又说:“既是钟彦麾下的,必亦亲历了天启城破之时。”
王城之外,河南大营兵甲耀日,诸臣噤畏,三千士卒单膝跪地,拱立他登基为王。
天启裴沂得报,大喜,起坐谓侍中刘仁翰曰:“此天不亡均。”乃阴敕瞿广诣阳关,拜为大将军,使持节发兵,北击淳军。
孟守文闻此,注目道:“毕止有和*图*书天翎精兵逾万,当自护我南下周全,不必劳烦南伐军马。”
孟守文拍马近河,立于岸边,远眺河上。
叶增曰:“不入囊中,何以成大计?吾辈受国重任,未敢忘王恩!”
冰寒刺骨的菸河水中,火筏惊目,年轻的斥候校尉冷静沉毅地将他救出敌手,重塑他王胄英名。
他轻轻扬动嘴角,似乎是在说笑:“倘是此番有险,我又如何舍得让你随我涉险?”
孟守文未即作答。
半晌后,冯权方听见王座上方传来宽和的一句:“将卒劳苦。”
均兵震骇,大溃,走者相腾践。淳军胆气益壮,无不一当百,乘锐崩之。时天降狂雨如瀑,平野洪溢,均卒皆冻馁股战,死者以万数,伏尸百余里。
瞿广时年十九,多智、骁战,数挫淳军锋锐,诸军皆勇之;既行大将军事,益自骄悍,以麾下控弦四万骑,当必破淳军,兼取天下之名。
孟守文心内颇为触动,不禁收敛了容色,捉住宝音的手,将她拉往自己怀中,又自袖中摸出两样东西,仔细交付与她。
均廷闻败兵言叶增之神力,众皆恐;又失信安、平舒,人心摇荡。或说裴沂曰:“淳军如虎狼,旦暮且至,陛下何自苦也!不若携玺奔八松,臣澜州,休、彭二国必奉尊号。目下之辱何患无后报,宜当先保国祚!”语卒,群臣翕然响应。
“回王上的话,是。”
内侍答说:“王后此刻正在建章殿中,替叶氏大公子整理南下行装。”
声及掖庭,裴沂惊问左右:“是何声?”左右顿首,告之外臣诸反状。
孟守文一面啖羹,一面打量她的侧影。
二日,淳军自广平城门入。石、夏、刘、钟勒束麾下,严明军令,莫论贵庶,无得惊扰、剽掠。后分将兵击宫城之南、北和-图-书阙下。会日暮,北阙守兵矢尽,多奔亡。淳军遂列陈北阙下,鼓噪大呼曰:“均贼裴沂,何不出降!”
冯权便一五一十地向他详述了淳军围城、均臣迎降、淳军入城攻宫阙诸事,最后讲到内宮百官出迎时道:“……当时天已黑,宫室大火,我等于北阙门外正待军令,忽见门内冲出乌泱泱百余人,就听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淳军威武!我等奉宝愿降叶将军!’随后一众人跟着大呼说‘愿降叶将军!’……石、刘、夏、钟四位将军得闻,便收了他们的降物,始入宫门。”
待众骑相围,冯权方缓缓出列,近前道:“叶将军有令:王上可于菸河北岸聊歇数日,待将军修葺天启宫室毕,再派军迎王上南下。”
宝音却极认真,伸手去牵他的衣袖,回应道:“如果真要犯险,我必与你共荣辱。你们东陆的女子,向来便是以夫荣为荣、以夫辱为辱的——这还是当初叶夫人教会我的。”
宝音惊诧地扭头望他,“为何?今晨你不是还叫我收拾行装,同你后日一道启程?”
四月十一日,淳王发毕止。
“留在毕止。倘闻南面有变,则发此国书、符节与你的父亲;鄂伦部若能见书发兵,则淳军北海大营亦当见节纳迎。”
元光十三年四月十一日,孟守文自毕止南下天启。
联军久驻疲弊,三国诸将积不相能。平将邓况数与唐将萧汉违戾,私欲袭萧汉,多畏唐兵而止。
答曰:“刘侍中已奔亡。”
在替他宽去衮冕后,宝音又递上一盏甜羹与他——这是她最近方学会自己做了的——然后默不作声地至一旁自拆妆发。
……
十九日,淳军发零陵。
晴空无云,河水怒浪拍岸,洪声滚滚。
二十淳骑一直默声等在不远处,此刻方移动m•hetushu.com•com身形,一并朝他踱来。
淳王闻报大喜,慨谓诸臣曰:“叶增何其勇!淳军何其勇!”既闻叶增重伤、几于不免,王大惊曰:“险失我良将!”又以叶增与诸将功高,欲特封赏之,或曰:“大军南伐积年,仓廪尽矣,府库空矣,恐无赏可赐。”王不怿,然知其情实,遂罢之。
二十四日,石、刘拔信安。
未设仪仗、未令大军护行,一路轻装简行,身旁只跟随着冯权及与他共来毕止的二十轻骑,仅用六日便到了菸河北岸。
诸将以叶增未至,不敢擅颛其权,遂勒兵还退天启城外,遣使报叶增。
校尉略显拘谨,起身奉军礼回答道:“臣姓冯名权,十七岁从军,今年二十五了。原效命于西川大营,南伐后便一直隶归于西军斥候营,听钟将军差遣。”
至夜,孟守文如常往宿栖梧殿。他方一踏过殿槛,宝音便闻声而出,迎他入内。
孟守文仍旧微笑着,点头称赞道:“原来是钟彦麾下的锐将。”
他说罢,便不再多言,静待孟守文发问。
良久后,他开口,语中仍含笑意:“既是叶增之意,我焉有不听之理。”
待冯权退殿后,孟守文叫过内侍,问道:“王后何在?”
先是,叶增挥师南出当阳谷,长袭鹰击,突骑猛进,连下帝都以北十八卫。均廷震骇,欲发阳关守军,然为平、唐、楚三国联军所制,不敢妄动。
宝音又问:“时至今日,你仍不肯尽信叶将军?”
于此僵冷的气氛之中,孟守文先是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即遽然发怒:“你们的叶将军,这是当真要反了么?”
孟守文轻阖眼眸,收束回忆,拨转马头,回身视众骑,准备驱马渡河。
时叶增伤创甚,不得亲临,乃命诸将善抚均廷文武,收所出珍宝于内宫,封和_图_书天启诸城门,报捷以伺王驾。
四月一日,遣使趁夜出城驰迎,以降状语淳军。
冯权却坚持道:“此乃叶将军之令,还望王上复斟酌。”
均臣皆忧惧,不知所出,竟无斗意;恐淳兵破城见杀、虏掠暴横,乃共谋开城门内淳兵,以功全性命。
“那便给我讲讲破城之状。”
他垂眼,搁下手中甜羹,走至她身后,接过她手里的象牙发梳,对她说:“倘有想要责问的,只管来问。”
二十六日,夏、钟拔平舒,遂与石、刘连兵俱进,趋赴天启。
孟守文起身,一面行,一面道:“告诉她,不必了。”
三十日,淳军进至天启城下,耀兵于四野;围之数重,列营百数,钲鼓之声彻闻城内外数十里,昼夜不休。
诸臣以均室初破,宜早定大统、以安东陆人心,奏请王南下天启,允之。
孟守文则叫住那名奉令北归毕止传捷的淳军校尉,赐座,使人再奉酒肉至其身前,颇有慰劳之意地示意他不必拘束,又微笑着问他道:“如何称呼?从军几年了?原是哪个大营的?”
孟守文看着他,未言亦未动。
他因垂着头,并不能觑见孟守文嘴角淡去的一点笑意。
至淳军次零陵,联军计议北徇阳关,以壮淳军之势。唐军居北,按策先发;萧汉既引兵出,邓况因萧汉在外,遣麾下偏裨袭据唐营;萧汉闻知,大怒,轻骑还营,战平军于关外;三国合盟遂乱。
王城政殿中,诸臣议罢王驾南下之仪仗、护随、沿途行止诸事后,按仪纷纷告退,分往筹备。
二十二日,许闳溃敌围,单骑追及还营。淳军上下始知瞿广领兵四万、北出阳关诸事。叶增勒军驰出,夜袭均军大营,连战,破之;未得瞿广之所在,乃乘胜出敌前,引兵而北。夜行百里,军马俱乏,仅得少和-图-书歇;及旦,遇敌,叶增命部曲引兵西向,自将轻骑五百复北进。
二十骑亦同向内趋近,形如逼迫。
叶增闻许闳引兵东向,急命人追召之,曰:“阳关以南必有变。”又令麾下石、刘、夏、钟分将二万四千精骑,星夜南驰,攻信安、平舒,以此二镇兵单、又近天启,可慑均廷君臣;自将三千兵马,往诱敌众。
然而却久不闻孟守文再开口。
宝音张口欲言,然于镜中望见他沉黯的神色,不禁忆起上一回二人争吵的不快经历,心内对他的理解与信任一时竟胜过了欲为他人辩驳的念头,于是轻轻叹气,未再多言。
……
……
裴沂怒而呕血,知其败在漏刻,又长叹数声,乃命内侍烧宫室、携玺宝及幼子出城、奔澜州,自投火中而亡。
此言一出,宝音便不再努力维持安宁容色,径直盯紧铜镜里的孟守文,问说:“叶将军已克天启,你仍然不肯让他父子相聚?”
片刻后,孟守文又道:“你也留在毕止,不必随我南赴天启。”
三月十七日,瞿广遣将夜劫淳军辎重,掳掠烧营;十八日晨,许闳闻医女霍氏亦为所掠,率千人往救之,逆战于野,不利;均军纵骑击之,淳军大败。
她虽无言,然而心内的情绪却明明白白地全部挂在了脸上——
冯权再驱前一步,脸色是与前迥然不同的冰冷:“还望王上止步,暂留此地。”
四月八日,淳军传捷毕止。
风骤起,似有杀伐声入耳,八年前的往事如云如烟一般荡过他的眼前——
裴沂愤而骂曰:“未听竖子之言,今至于此!”又问:“侍中何在?”
初,不利,辄落马,淳军无得擅相救,众皆以其必死。会大风、惊雷,日月失明,星辰逆行,赤光耀耀,叶增竟挺兵而起,斫破之;碟血而进,挥枪横斩百余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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