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十四章

晋使被人一路敦促着,以最快的步伐自王城东门走至昭明殿百二十级台阶下。他只来得及举目望一眼高处斜耸蔽日的殿檐,便再度被人在后方催促,几乎是有些跌跌撞撞地攀阶而上,终于抵达淳王政殿门口。
片刻后,他颓然放弃讨寻公道,只是问:“如先前所言,二万金铢加十万石粮草,可否换来淳、晋二国建交?”
孟守文则微微一笑:“不枉英雄之名。”
都尉惊愕,愤然道:“君上不愿与羽族开战,难道我王便可做这恶人吗?”
将笑意淡淡一收,孟守文正目视下,语气微讽:“晋王正值壮年,岂会如耆老一般前事今忘?西发海军来攻淳国北疆,随阵携裹羽族船阵,欲助其北上攻打淳国邦交之鄂伦部,奉天启裴贼诏命与澜州休、彭二国合军西出锁河山,战淳军于山关之下,自淳国南伐以来更是将大军屯于关内,毫无退兵之意……这些事情皆是这一二年间晋王所为,而今却欲与淳国重新修好,这若不是说笑,又是什么?”
“这……这真是……”他长吁短叹着,负袖跺脚,回身东望,连说数句:“做不得主,做不得主啊……”
孟守文执箸的右手顿了顿,看向宝音,笑而未语,似是默认。
鄂伦部兵发南望峡的第二十八日,毕止王庭收到了晋国遣人出使淳国的消息。
“退兵、奉金、资粮——”孟守文终于重新开口,“可见晋王是被鄂伦部逼到绝路上了。晋国欲与淳国修好,是有何所图?”
据说晋国自霍北派遣军中都尉持节出海,鄂伦部大开船阵,直迎都尉上帅舰。
周遭百名蛮族武士亦跟着哈哈大笑。
孟守文未计较他方才和-图-书的用语不恭,仅道:“愿闻其详。”
哈日查盖哈哈笑道:“晋王真是与传闻中一样的熊包软蛋。未战就来求和,连我都为晋军感到耻辱。”
晋北走廊之富饶多粮,与销金河上游之盛产黄金,正是晋国代代立世之本。虽然澜州地貌复杂气候寒冷,华族又曾与羽族争扰多年,但任是东陆王朝谁主天下,都不会轻视晋国这一块封地的重要性,便是缘此。
孟守文放下银箸,轻轻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打量着她脸上一半企望又一半担心的神色,回答她道:
晋使亦不催促,静静地等待他回话。
晋使拭汗喘气,正了正衣衫,昂首迈入殿中。然而方踏了一只脚进去,两列雪亮锋利的戟刃便冲他迎面逼来,持戟甲士声音洪亮震地:“迎晋使上殿!”
晋使前脚刚出晋北走廊,后脚便遭淳军斥候追阻,被一路擒回锁河山西的淳军大营。待问清了出使缘由,唐进思命人收夺其符节,快马往奏毕止,启请王命,随后再派驿骑南下临封,将此事一并禀报与叶增知晓。
“淳王若能摒弃旧怨,与我王重新修好,我王即会令锁河山东之晋军即刻退兵。”晋使回身扬臂,指向东面:“我王更为淳王准备了二万金铢,外加十万石粮草,眼下皆屯备于晋北之东,只待二国盟书落印,便可日夜输往淳军南伐大军前线。”
五丈之外,孟守文高坐于王座之上,笑得很是有些恶劣:“晋使远道而来,何须行此大礼?”
都尉咬牙不语。

晋使的面色略显尴尬,“我王乃是真心实意,还望淳王熟思之。”
“履现对你的承诺,满足你心内的渴https://www.hetushu.com.com望——哪怕是你的父亲都做不到的事,我亦会为你一一而做到。”
哈日查盖又说道:“东陆珍宝,兵粮马秣,晋王以为蛮族人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叫花子吗?”
“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对吗?”将用膳时,她开口问他,“从当初送国书告诉我的父亲晋国与羽族私立盟约的时候,你就预料到今天了,对吗?”
然后他说道:“二十日。不然,提兵来见。”
“晋王既肯拿出这般多的物资与诚意,何不直接去贡给鄂伦部,请其退兵?绕这么一大圈来求淳国,又是何苦。”孟守文反问道。
晋使眼前一黑,一时只觉世间再无公理可循。
有淳国礼官在此处等候,然后面无表情地引他入内觐见。
“通使。”
宝音随坐他身侧,看着座下堪称狼狈不堪的晋使,亦觉得很是好笑,不禁转头去看孟守文,用毫不避讳的音量问道:“我父亲发兵去攻打的,就是这个可怜人的君上吗?”
王城政殿中,孟守文随意把玩着晋使符节,盯着案上唐进思所报之事沉思了一刻有余,眼内方淡淡露出一丝不出所料的笑意,继而开口向左右吩咐道:
于是孟守文缓缓开口:“我所想要的,与鄂伦部所要的,皆是一样的事。”
孟守文看了身侧宝音一眼,她自始至终皆在全神贯注地听二人来往对话,对于提到晋国与擎梁半岛的部分格外关注,而脸上亦始终有一丝遮掩不住的渴望之情。
最终晋使紧皱着眉头,再次长揖向孟守文,礼道:“容我归国,询我王之意。”
晋使在下方听清,险些要当场背过气去。他极力抚定胸腔内翻滚https://m.hetushu•com•com涌动的气血,颇以大局为重地站起身来,重新整理衣冠,再作长揖礼拜道:“拜见淳王,王后。我王此番遣我出使淳国,乃是想要两国重建邦交,为世好之友国。”
都尉痛得浑身发抖,看着面前这个令整个瀚州南部朔方原闻风丧胆的鄂伦部主君,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王此番为君上准备了东陆珍宝、兵粮马秣,还望君上能够不计前嫌,尽早退兵。”
孟守文干脆地回答道:“当初我为了十万战马而与鄂伦部联姻结盟,已遭世人多议为逐利而忘节。如今若再为了区区钱粮而与晋国交好,试问东陆诸民将如何看待我淳国?晋国纵然积储甚多,然晋王终归是看轻了我淳国,以为南伐之淳军已缺钱短谷至此地步了么?数万兵马虽日耗甚多,然淳军有良将为帅,纵有短难,终不至匮乏不支。”
“这两年来,晋国海军帮了擎粱半岛的云氏羽族不少的忙,想必二族关系非比寻常。”
突袭而来的刀光令他噤声,自原先断指处流出的鲜血与甲板上残余的冰凉海水混为一体,已将他的手掌淹湿。而他不自禁地握起双拳撑在甲板上,双手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良将……”晋使喃喃地自言自语,状甚钦羡,“淳国能出叶增之辈,确属国之幸事。”然后他摇了摇头,“淳王虽不图晋国钱粮,然既肯通使,想必亦是有所求取,幸望告知。晋国需如何做,才肯换来淳国不再资助鄂伦部兵船?”
哈日查盖说:“我不愿再与羽族开启战端。而你晋国与羽族阿格斯城邦结立盟约,自然应该知道我要的这个人身在何处。”
晋使如实道来这段https://m.hetushu.com.com始末,起先平铺直叙,到最后忍不住咬牙切齿,末了又长叹一口气,像是要讨回公道一般地问孟守文:“淳王既闻其详,以为鄂伦部主君此行此举该当如何评说?”
晋使无论如何都未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一时怔忪,半晌回不过神来。
在晋使退殿后,宝音一声不吭地瞧着孟守文吩咐早已安排好的天翎军亲兵一路潜行跟着晋使东出王城、直赴晋都,又瞧着他命人将晋国出使淳国的消息立刻大肆散播出去。
哈日查盖居高临下地看着都尉,沾血的马刀仍旧稳稳攥于掌中。
晋使一听到这个,情绪立刻就有些激动起来:“那些蛮子倘若能够讲些道理,我王何至于……”正说着,他忽而注意到坐在上方的宝音脸色有变,顿时卡壳。
百名蛮族武士披甲露膊,掌按弯刀,待见晋军都尉,简单验过符节,便将他按倒在地,跪在甲板正中。
利刃劈开海风,堪堪停在他的眼角。
“呃……”大冷天的,晋使脑门上却滚出一层薄汗,有些懊恼自己一时情急之下竟忽略了淳王后的出身。他重新斟酌起用词,说道:“早在鄂伦部兵船触抵晋国海域之初,我王便派使节前往鄂伦部船阵中会见鄂伦部主君,更以黄金、珍宝、粮秣奉上,希望其能够见东陆财物而退兵。岂料此番鄂伦部出兵,所图的根本不是这些东西。”
哈日查盖双目炯炯地盯住都尉,“两年前云氏羽人从擎粱半岛出兵攻占瀚东四港的领军之人——我就要她。”
晋使似乎难以启齿,踌躇少倾,方无声叹了口气,随后一五一十地将满肚子的苦水倒了出来。
宝音又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都尉松www.hetushu.com.com了一口气,感觉这要求听起来非常简单,便答应道:“好说。君上要多少个,要多大年纪的,什么时候要,尽管开口,我王必定能够满足。”
饶是孟守文再生性倨傲,在听到晋使张口便言二万金铢十万粮草,亦不禁为之侧目,半晌无言。
都尉方松了的那口气瞬间又提了上来,骇然道:“君上若是要报前仇,当发兵擎粱半岛,为何要来找晋国的麻烦?而君上要的这个人,我王又如何能够献与君上?!”
都尉问说:“敢情君上明示,此番出兵晋国究竟想要什么?”

晋使未曾预料之下顿时吓得一哆嗦,本已为疾行登阶而劳累万分的双腿更是一软,不当心便当庭跪了下来。
哈日查盖回答得坦荡:“我要女人。”
一名四十来岁的蛮族男人自持马刀,踱步上前,扭过都尉的双手,眼不眨地削断他的两根小指,然后将断指丢入冰冷的海水中,负手看着因惊惧暴痛而挣扎呼喝的都尉,冷冷一笑,道:
面对这一句明知故问,晋使努力按捺住心中的不痛快,回答道:“鄂伦部此番南下跨海进击晋国北疆,乃是依靠淳国海军战船助其运兵方能成行。还望淳国能够停止对鄂伦部的兵船资助,如鄂伦部无后继之兵可以倚仗,料想眼下的这些先锋部卒亦支撑不了多久,不需多少时日便该退兵了。”
孟守文闻言,笑得更加放肆:“晋王倒会说笑。”神似听到的真是难得一闻的好笑事情一般。
当时淳军横兵锁河山前已有一年又四个月,自元光十一年十月澜州三国合军为唐进思所部大败、退屯关内后,这乃是淳军头一回见到锁河山东诸国再度试图踏入中州淳国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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