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七章

“叶将军何意?”她几欲发怒。
叶增不发一词,却将目光投向她身后远处。但见海上薄雾深处,那连舰无边、暗影绰绰的羽人船阵已不再前进,仅游弋于两军射程之外,俨然并无进攻淳军的意图。
彭泽成先是一愣,随即一扫脸上先前的种种惊诧迟疑之色,沉声道:“末将明白了。”
叶增的声音如这周遭空气一般冰冷,语气决然不留余地。
“因眼下将被合围的是羽族船阵,而非淳国海军。”
像是本就没有打算让她回答,叶增又径自开口:“无论夫人今次是要去攻打鄂伦部的哪个港口,都不可能守得住。羽族虽不好战,但却不会连这点道理都分不清。那么便唯有一种可能——夫人此番欲领兵北进,本就不在乎能不能守得住鄂伦部的港口。羽族天性并不喜战,逢遇战事往往都是被迫而为,偶有主动对外出兵之举,也多是另存目的,而夫人之前所谓云氏今次出兵仅是为了报仇云云,只怕并非全是实话。”
叶增转身望向海峡以北,又道:“羽族战船意欲横跨天拓海峡偷袭鄂伦部港口,倘是先与淳军在此交战,能否得胜姑且先不论,但这战事一起,夫人以为扼守瀚州南部港口的蛮族人会毫无警觉?这偷袭一事,必将变作个笑话了。今日若为夫人计,率船退军乃是上策。”
转瞬间,战楼上便有亲兵因太过惊讶而发出了低呼声——若循常理,叶增所用的长弓挽力远远大于云蔻所选的角弓,论箭速应当毫无疑问是他胜出才对,岂料他的这一箭竟会慢于云蔻所射出的三棱羽箭,从一开始便落后约一镞之距,而那支三棱羽箭更是借风速疾,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箭尾便已凌跃过另一支箭的镞端。
海风将她的话语吹散,字字融入雪雾之中。

“岂敢。”叶增定睛看着她的动作,问道:“夫人意欲如何比试?”
云蔻看向船下翻涌不息的海浪,有一丝犹豫之色自她面上骤然闪过。沉吟须臾,她终究还是坦然回视,平静地道:“不瞒将军,是我自己听见的。”
淳军未归即逢羽族来犯,叶增会羽军来使于帅舰之上,约以阵前较射,后以一箭退其兵,淳军皆勇之。
为回避身后众人,她且言且上前,倚立女墙之侧,声音低下去:“将军应当知晓,羽皇一位向来只在羽族最大的三个家族——羽、翼、云之中流转。过去近二十年来,宁州云氏因蛮羽战争之故而势力大减,在羽族之中的声望早已大不如前。如今羽皇将死,云氏亦对皇位存有觊觎之心,无奈羽、翼二大家族势盛,云氏难有匹敌之力。而今日之云氏若想重新树立名望、获取民心,必得做出一些快意众心的事情来。攻打鄂伦部瀚南港口,并非是为了夺取蛮族人的土地——诚如将军所言,便是攻下了,羽族亦不可能守得住——而是为了表明我云氏对抗外敌的决心。因鄂伦部近来北面用兵,南部兵防较之从前削弱不少,而海战更非其所擅长,因此云氏才会决定自擎梁半岛出兵攻打其南面港口——只消能让蛮族人吃吃苦头,而让羽族民众知晓云氏出兵得胜的消息,便也够了。”
云蔻冷冷笑道:“叶将军既是早已暗下命人调兵去围羽族船阵,何必又要答应与我阵前比武?仅是为了转移视线、拖延时间么?”
被劈裂的箭杆碎木被海风遽然吹散,飘落入海,而那一根根纤长细硬的轻羽在风中久久地旋舞,不肯轻易掉落。
亲兵们为她此举所惊骇,却亦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她和图书手腕一动,那利镞便会没入他喉间。
“还望夫人据实以告。”
“既如此,为何我未败,将军却要我退兵?”
面对愤意难控、咄咄逼人的云蔻,叶增竟面不改色地对亲兵道:“拿舆图来。”
“将军莫不是忘了方才答应与我阵前比武——胜者之军进,败者之军退?!”
“不必了。”叶增却摇头,然后将身上弓箭卸下,令亲兵收走,俨然无意再与她继续比试。
下一刹前方羽箭镞端已触上拍杆立柱顶端,可它并未能如愿地射入那湿冷的重木之中,而战楼上的士兵们更是再度低呼,躁动比方才更甚——只见后面那支长箭的镞端精准地没入前方羽箭的箭尾,而后将它自尾到头地纵贯劈裂,最后狠狠地凿入立柱顶端。
亲兵有些犹豫,却仍旧领命,欲退之时又被他叫住。
云蔻上前,毫无犹豫地挑了一把中规中矩的角弓,随即用手轻轻抚摸了弓渊一阵儿,状甚感慨:“将军或许不信,我已有二十年都未曾张过弓了。”说着,她缓缓引弦试弓,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般娴熟,“倘是一会儿出丑,还望将军莫要笑话。”
叶增沉默片刻,依旧摇头,“夫人当初之恩,纵使要报,亦不当在今日。淳国如今与鄂伦部联姻缔盟,我淳国海军断无可能允让旁人侵袭鄂伦部南部海港。倘若我今日让羽族战船安然横跨天拓海峡,那必将置王上于不信不义之地,而我叶增亦将是不臣不忠之人。夫人今日所请,恕我断无可能答应。”
叶增于战格之后站稳,语气毫不拖泥带水:“此处无人。夫人今日此来所图为何,还请直言便是。”
云蔻气定神闲地看了一遭这些忠心耿耿的淳帅亲兵,并不为这些兵器所慑,反倒逼上前一步,隔着层层刃网,再度一笑道:“叶将军麾下之忠勇,亦是一如当年。”
“叶将军果然大将之风。”云蔻亦毫不谦推:“既然如此,我愿与将军一试射术。”
云蔻脸孔微僵,半晌才开口:“二箭齐发,我的箭虽先至却未入靶,将军的箭虽入靶却算不得先中——这一箭,我与将军算是平手。”她一边伸手欲再抽一箭,一边冷然道:“请将军与我再试一箭,以定胜负。”
她又轻微喟叹:“只可惜此番我奉云氏阿格斯城邦之主之命领兵出海,却在将军阵前受阻,无法如愿横跨天拓海峡,想来亦是天意如此。”
烈风将舆图吹得簌簌直响,亦将她脸上的怒意渐渐吹散。
他抬起左手,轻点与此处隔着一个天拓海峡的瀚州南部诸港,“这些鄂伦部的军港,夫人今次想要攻打的是哪一个?”不待她开口,他的手指又向西笔直地划入分隔了宁、澜二州的霍苓海峡,“蛮族人的港口易攻却难守,羽族今次纵算得手,却打算如何扼守攻下的港口?靠在潍海那头擎梁半岛的云氏么?”他又指向勾戈山脉东侧,“还是靠远在宁州内陆的云氏?纵使云氏长期派兵驻守港口,只怕夫人亦不会相信羽族能够抵挡得住蛮族人的反攻罢。”
思虑片刻,叶增才开口:“夫人若执意如此,我自无不应之理。然而我有三个疑问,夫人须得先为我解惑,我才能应夫人之请。”
立时有数名士兵自下步上战楼,将所携弓箭置于二人面前。其中一人上前,将叶增平日里所惯用的佩弓呈上来,又将盛满箭的牛皮箭箙交至他手上。
云蔻面色不掩惊讶,半晌后又低眼笑道:“如将军所说,淳国今与鄂伦部联姻缔盟,将军却为我出谋划策——此举是忠是义?和_图_书
叶增闻言不加迟疑,转身冲下方甲板上的亲兵喝道:“呈弓来!”
叶增道:“我无它意,唯请夫人率船退兵罢了。”
他这才将目光收回,令亲兵收戈,正色望向云蔻,“夫人当年千里传谕河南军前之事,我亦记忆犹新。”他侧身,扬臂指向身后,“还请夫人上战楼。”
“我与将军平手,为何退兵之人不该是将军?”
云蔻微顿,答亦坦然:“今次云氏出兵,为报旧仇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为重要的则是——羽皇快死了。”
叶增沉默少许,抬目正视她,“便请夫人回答我最后一个疑问:此番淳军出海,在我帅舰之周还有三艘规制完全一样的疑船,夫人是如何知晓我人在此船之上的?”
云蔻脸色微变,嘴唇紧抿却无言。
金属利器抵在喉间的触感冰凉尖锐,叶增却不曾退避一寸,右手捻住牛皮卷筒边角一抖,一幅清晰详细的潍海海域、军港、航道舆图便迎风展开在云蔻眼前。
她轻瘦的身形似无缚鸡之力,然而所出之言却透着一股张狂的意味,竟不容人怀疑她此刻的决心。
云蔻低笑,“虽说‘私相勾结’难听了些,但晋国与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的盟约确为秘结。东陆诸国只道晋王王绍威窝囊,多年来畏服天启、偏安一隅,却不知他虽生性懦弱,可却并非昏庸之主;若为晋国国祚计,晋王亦有自己的打算。如今淳国军威大盛,与天启裴氏必有一战,淳王若是一朝入主天启,难保不会与向裴氏称臣纳贡的澜州三国清算旧怨,而当年因畏战不肯出兵救宣帝的晋国,必是首当其冲。晋国于两年前与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结盟,便是为了倚仗云氏在澜州擎梁半岛的军力,以防备将来不知何时会至的兵祸。然而因怕与羽族结盟一事得罪天启,晋王便从未敢将与云氏的盟约公布于天下过。今次晋王奉天启之诏发海军讨伐淳国,恰可为我云氏出兵攻打鄂伦部提供绝佳屏障——云氏不要晋军一兵一卒,只要战舰随晋军船阵出海,晋王自然没有理由不答应。而我本以为淳国海军由叶将军挂帅亦当是天赐我云氏良机,谁知今次我竟是错了。”
“将军,”这时方有亲兵敢主动靠上前来,近身请他之意,“彭将军亲领右翼于东北方十里处,尚在等待将军帅令。”
叶增摇头,“是为了让夫人不辱国命。”他神色坦荡,语气淡然:“夫人曾言此番为国不能不战而退,我便成全夫人,答应与夫人阵前比武。如今夫人已战,更不曾输与我,倘是主动率船退军,亦无人能说夫人有辱国命——只要夫人愿意找一个云氏今次不可去攻打鄂伦部南部港口的理由。”

是役晋军未损一兵一卒而还,晋王以兵败不敌报天启,而裴沂竟不罪之。
“夫人亦未胜。”
“未忘。”
云蔻轻轻颔首,神色并无一丝犹豫及怀疑,缓缓自两侧手持利刃的淳军士兵之间步出,走向帅舰战楼之上。
淳王犹欲特赏之,叶增再辞曰:“运筹建画,出于王上;御敌战斗,在于将士;而功独归臣,臣何以堪之?请并赏北海大营将兵。”淳王乃从之。
叶增道:“王上仅答应鄂伦部由淳国海军助其控扼天拓海峡、保其南海门户无忧,至于瀚州东部海域,并不在淳国海防之内。夫人于淳国及王上皆有厚恩,倘若我此番令夫人铩羽而归,致使夫人无功而受责,此亦非忠信仁义之举。”
“夫人请说。”
“将军若怕淳军之中有细作,则大可不必。”和*图*书
“断无可能。”
叶增一丝不苟地听完她所有的话,琢磨片刻,方道:“谢夫人肯向我直言。夫人若肯信我叶增,不如听我一策。”他再度展开舆图,指向晋国霍北西北方的海域,“今日羽族长舟虽为淳军船阵所阻、不能自此横跨天拓海峡,但夫人不若顺势率船东归,转道洄鲸湾,然后提军西进,兵叩鄂伦部瀚东港口——彼处与宁州西岸重港遥遥相望,虽不如瀚南诸港兵防薄弱,但蛮族人绝不会想到羽族会舍弃自宁州近港突袭的便利,而由云氏自澜州率船远航来袭。夫人若能善用奇袭之计,必能攻其不备,一役得胜亦非难事。”
“原来如此。”叶增沉眉,“按此看来,今日晋军方与淳军接战便轻易退走之举,倒是合情合理。且今日雾大,晋军挟裹羽族战船一事别无旁证,天启纵是得知羽族亦于今日出兵天拓海峡,亦不会将此事与晋国联系起来。”

叶增回首,“传令彭将军,让他放羽族战船向东退走。”
海风挟裹着雪雾从后急荡而来,像要将她掀翻入海一般猛烈。而她依旧站得笔直,不慌不乱地拢过长发,抚平衣袂,然后从腰间取下一只细筒,打开,又从中抽出一支长杆羽箭。
云蔻点了点头,暗下仔细打量他的神情,又貌似不经意地问:“将军知晓我是一儿的老师,却没有什么想再多问的了么?”
元光十年十二月初一,淳国大司徒陶询、大司空徐怀常、大司马邓甘谋作乱,为淳王当廷所制。诏夺三公爵禄、私兵、府僚,勒归各第闭省。自是朝中无敢谏阻淳王伐均之议者。
“将军或许知道秘术,但不知是否听说过飞风流音术——通习此术修为深厚者,甚至可以听见百里之内一人一物的动静。”她慢慢地道:“我今日能够得知将军在此船上,便是托赖这飞风流音术了。”
“将军!”
“其一:晋军出兵犯我淳国海疆,竟在船阵之中挟裹羽族战船、以便羽族能够避人耳目北上攻打鄂伦部——此事是晋军奉天启裴氏之命,还是与羽族私相勾结所为?”
她步履轻捷,行了数步停下。回首看见叶增亦上得楼来,她的目光不由在他较之当年益发成熟稳毅的面孔上多停留了片刻,言语之中薄露赞意:“近三年未见,叶将军更是英武出众。不曾想我与将军再次见面,依旧是在军中。”
“那便需得闯过我淳国海军的船阵——两军交战,胜者进,败者退。”
叶增亦转身,并不与麾下众人多做解释,仅对身旁的彭泽成道:“此人是我旧识,亦曾于王上有恩,彭将军不必疑惧。”他话中微顿,抬目又看向远处,“然而今日海上雾大,淳军东西两翼船队多滞无用,彭将军可收兵了。”
叶增点头,接着说出他的第二个疑问:“据我所知,鄂伦部与羽族多年争端已决,而宁州战火能熄不易,云氏今次为何要主动撕破二族和平、再度开启战端?”
须臾,云蔻收回抵在他喉头的长箭,恢复平静的面容更是异常镇定。她轻轻自嘲:“将军乃淳王帷幄之臣,我却欲于兵事之上欺瞒将军,确是欠虑了。”她又扬首,转望远处仍然游弋不进的羽族船阵,语气不无遗憾:“将军用兵筹策几无一失,看来我今日便果真只能率船退军了。”
“夫人倘不介意,”叶增却道,“或许能够向我直言。”
“请将军与我阵前比武——胜者之军进,败者之军退。”
叶增触上她内蕴深意的目光,面色却波澜不起,“并无。”
云蔻无声凝和*图*书立许久,眺目遥望雾海连天的北方,终是冷冷一笑,“羽族今日必欲跨海攻打鄂伦部,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将军为国不肯不战而退,我亦为国不能不战而退——看来今日淳、羽二军非得分出个胜负高下不可了。”她顿了一下,“但将军所言极有道理,我断不会做便宜鄂伦部的事情。既然如此,我有一个办法,可使二军不必交战便得胜负之分,却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悉听尊便。”
就听叶增在后吩咐道:“再请彭将军另派数艘轻舰,尾随羽族船阵,观其所向后回报。切记莫要让羽族发现。”
顷刻之间两支长箭已一前一后地飞近战船拍杆。云蔻似是自负必胜之心,微微笑着转头去看叶增,却见他脸色淡定,目光仍旧不移地盯着那两支箭。
“叶将军的脾性竟是丝毫未变……”云蔻淡淡抿唇,亦不虚与委蛇:“因闻淳军此番是由将军挂帅领阵,我才特地前来一见——欲请将军勒兵退避,借我海道,使我战船能够北上袭击鄂伦部南部海港。”
云蔻将他紧紧盯住看了一阵儿,似有所感,可口中终却仅吐出一个“好”字。而她亦无意在楼船之上多加滞停,下一刻便凝翼展翅,沿来时之路向远处羽族长舟飞去。
即刻有人出列禀报:“方才逻卒回报,彭将军已按将军之令,自东西两翼调兵向前十里,只待将军令下,便可与中军合围羽族船阵。”
正月十二日,又以叶增功高,议令其加领北面诸军,叶增固拒不受。十三日,除叶增淳国马步军大都统、开府仪同三司,得专辟召。王诏既下,叶增不得已而受之。
此时风正大,叶增抬手抹去眉头一点凝霜,转而做了一个恭请的手势,“夫人于我淳国有恩,亦曾教养内子多年,此番阵前比武欲以何为试,我叶增皆遵夫人之意。”
叶增持弓挎箙,指了指由亲兵搬上来的数把弓,“夫人若不嫌弃,可从中择一而试。”
云蔻转头,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淳国海军虽傲视东陆诸国,但羽族长舟亦非朽木,叶将军以为我军不敢与淳军在海上交战?”
战楼之上寒冷刻骨,云蔻的束衫长发被冷风扬起,瘦削柔软的身体仿佛会被风一吹即走,然而从容不迫的背影却令人不敢小视。
元光十一年正月初八,叶增引兵还毕止,入见,淳王劳之甚厚,并赐金帛、将甲、玉剑、宝鞍诸物。
“倘是我军今日执意要横跨这天拓海峡,又如何?”
话音方落,二人便同时松弦放箭。两支长箭迎着海上烈风之势呼啸而出,尖锐的箭镞穿透重重雾障,飞向前方在雾霭之中若隐若现的战船拍杆。
众人不知他意欲如何,然而却亦不敢违抗他的意愿,只得拿来舆图呈上前与他。
叶增面色沉毅,“我自不敢小视羽族战船。然而二军一旦交战,夫人亦不敢言羽族必胜。”他转目对上她冰一般的眼神,“今日淳、羽二军若是交战,晋军必将趁机得利——夫人是以为我会顾忌这一点,才敢来我帅舰之上向我借这海道。但夫人却不知,我叶增从军十二载,从未做过不战即退之事。今日淳国海军扬帆在此,夫人欲战,我必奉陪。”
叶增闻言皱眉。
“理由?”云蔻的脸色因周身的寒冷与心中怒意而显得极度苍白,她一手猛地抽出长箭扬起,锋利的镞尖抵上他的喉头,“理由便是将军趁我轻信将军之时调兵设围,又以此为要挟,使我不得不退军——”
“将军可继续问了。”
云蔻不由微笑而轻叹:“如此看来,一儿能够嫁与和*图*书将军,亦是她的幸事。”话毕,她扬眉,“将军既已问完,便请将军践诺。”
“那么,便以前方战船拍杆立柱顶端为靶,齐发而先中者胜。”
“我倒要反问将军:淳国南疆既已承平,淳王为何还欲举兵南下攻伐裴氏?”云蔻不待他答,便又冷笑道:“不过是因四字:国仇私恨。我羽族今亦如此。当初鄂伦部连年来犯,焚我森木、毁我家园,云氏阿格斯城邦世居勾戈山脉东麓山林,在数以百计的大小战争中皆是二军冲突的主战场所在。羽族与蛮族之战跨逾十数年,虽由各城邦共同出军联手抗击蛮族兵马,但云氏在宁州战场上的损失却是各城邦中最为惨重的。如今鄂伦部兵发瀚北,无暇顾及草原南部诸事,此正是我云氏跨海复仇、侵夺其地的大好机会。至于我与鄂伦部之间的私恨……”她的话语微顿,目光亦变得复杂了些,“我想以将军的脾性,必然没有什么兴趣多听。”
他随即转身,向后问道:“上战楼前,我曾令彭将军去东西两翼收兵,眼下彭将军人在何处?”
随此话音轻落,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刀剑离鞘的刺声,数十柄凝有寒霜的利刃切开雾障,齐指向她。
“将军可问。”
他的反应正在云蔻预料之中。她轻轻地笑了下,神态并不退缩,“当年若无我千里传谕河南军前,恐怕如今被囚于毕止城北的当是淳王,而叶将军又岂能像今日一般身居要位、掌攥重权?你们东陆人常说做人须当‘知恩图报’,可将军此刻竟要拒绝我的请求?”
而云蔻神色已然大变。
云蔻回头看向他的弓。那弓弓长六尺有余,角筋等处做工极为精良,一看便知是膂力绝人的上军之将所用。她遂笑了下,“叶将军勇武过人,能引十钧强弓;又自幼出身猎户之家,想必射术精湛。我不弹此调已久,若与将军比试射程远近、命中精度,定是置自己于下风。幸而我有良箭,可与将军比试射速。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闻言,叶增微微点头,士兵便垂首退后。
叶增未见有多惊讶,皱眉深思之后,竟道:“夫人此言倒是解开了我心中多年来的疑惑。当年夫人千里传谕河南军前,手无先王调兵札子,又称先王曾留密诏与近侍,然王城中人皆被先王长子所杀,故而先王遗命无从得出。其时军情紧迫,我并未追究夫人是如何得知先王欲调河南兵马入京一事的,只是选择相信夫人所言,即刻提兵北上、拱立王上即位——今日想来,夫人当初必定亦是靠这飞风流音术得知王城中事的。”
叶增辞曰:“臣受命出征,未斩一敌首,何功之有!且臣将兵在外,凡镇戍京畿、供给所需、使军粮不乏,皆在京诸臣之力也,臣安敢独膺此赐!”淳王遂遍赐京中重臣,与叶增如一。
这支箭貌似普通,然而一旦细看,便可发现其用来制造箭杆、箭镞、箭尾所用的木、铜、羽皆与寻常箭矢不同。尤其是那箭尾的三棱雪羽,纤长绒密却又硬削非凡,绝非淳军惯见的羽箭所能相比。
云蔻抽箭的动作很轻,然而搭箭上弦的姿势却利落干脆,开弓一刹的神情更是决然,令周围的淳军士兵们莫名悚然。她微微扬起下颌,待看见叶增亦已搭箭张弓,便偏过头眯起眼,望向不远处的战船拍杆顶端,嘴角轻轻一翘,“叶将军,走一箭罢。”
十二月十日晨,晋军兵犯沣峡军港,叶增遣师出海御敌。淳军连舰十余里,旌旆蔽天,士兵皆鼓噪争勇,晋军畏其威,见淳军帅旗乃旋走,未有敢留战者。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