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万岁为乐岂云多
01、新帝

在前殿受玺即位时,霍光头戴九旒冕冠,穿了一身绣着山龙九章的玄纁衣裳,长长的蔽膝旁垂着长长的赤绶。那个时候,一身礼服下的霍光浑身散发着迫人的威慑力,令这个刚刚登上帝位的年轻人不敢直视他的锋芒。
“张将军。”
几个时辰之前,他仅仅是长安城内的一介布衣庶民,几个时辰之后,他一跃登上了最高的御座,成为了万民之主。这样神奇的事,真的只有梦境中才能实现,他的心在疯狂的跳动,在震耳欲聋般的呼声中,滚烫的面颊被热辣辣的秋风吹拂着,恍惚感渐渐离去,他终于愿意相信自己经历的一切是真实可信的,他真的成为了大汉天子!
“宣吧。”如意的眼睫颤了下,自从刘弗崩逝,数月来的连番打击将这位弱质女子催得愈发憔悴瘦弱,宽大的衣袍下裹着一副娇小的身躯,令她看上去像是一个还未成人的小孩儿。
刘病已不敢造次,还礼道:“霍将军先请!”
病已听他声音中性温和,语气又颇为谦逊,心里不由得略微松了口气——传闻中大司马大将军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他是武帝遗诏的辅佐大臣,是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的弟弟,是那个翻手立了昌邑王为帝,覆手废成庶民的霍光!
“彭祖知否?”他咧着嘴笑,露出白玉般的两排皓齿,笑容异常的爽洁明快。
金赏叙述得十分平静,倒是将刘病已骇愣住了,他根本没曾想金赏当真有位大哥亡故,更不会想到是金日磾亲手杀了自己的长子和_图_书
“陛下,该起驾前往高庙了。”金赏站在宣室殿的门外,长身玉立,态度虽然恭谨,可惜面上欠缺了些许表情。
如意本已离开榻席,在侍女的扶持下准备离去,一瞥眼看到殿中央仍规规矩矩跪着,神志有点儿恍惚的刘病已,紧接着发现霍光站在三丈开外,正默默的打量着那位年纪和刘贺一般大的继嗣者。
从前殿下来后,病已就再也不敢心存对霍光和蔼可亲之类的念头了,他心目中那位雷厉风行、敢于废帝的大司马大将军形象和眼前这个垂暮老朽、毫不起眼的老头逐渐吻合在了一起。
和张安世同车的病已像是卸下了沉重压抑的包袱,更或是即位仪式已经完成,面前少了霍光,他年少跳脱的心性终于得到释放。
霍光心细如发,刘病已的不适和拘谨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待拜谒完高庙后,他没再随车舆骖乘返回,而是让张安世作陪,自己另外坐车回宫。
虽然,张安世以前并不太待见他,但是,张安世毕竟是张贺的亲弟弟、张彭祖的父亲,病已爱屋及乌,不免对张安世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陛下,该起驾了。”金赏再次催促。
面对霍光,病已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既有敬意,更有惧意。在年过六旬的霍光面前,他这个即将成为大汉继嗣者的阳武侯,反而显得异常卑微渺小。
“阳武侯这是要折杀光了!”
张安世点了点头,他也明白自己的幼子和今上的关系,刘病已能在这个时候提及hetushu•com.com彭祖,说明他这人禀性念旧,得了富贵不忘本,张彭祖甚至张家的前景都是无比可观的。
“既然彭祖知道了,那平君也应该知道了吧?”遐想平君知道自己当上皇帝后的表现,他不绝莞尔,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尽快把他们母子接进宫来。这两天一夜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他急切的想把自己憋了满腹的心里话跟她说叨说叨。
病已肃然起敬,投向金赏的目光中已收起轻佻之意,“好……这就走。”
未央宫前殿,即位大典。
未央宫北司马门沉沉开启,軨猎车停驻公车门下。
“阳武侯请!”霍光左手持玉笏,右手做出恭请的姿势。
从未央宫去高庙的路并不长,可他仿佛渡过漫长的几个时辰,有霍光坐在边上,他就像是个怕做错事挨长辈训斥的小孩子,一颗心突突直跳,犹如芒刺在背,浑身透着强烈的不适。
上官太后着正装端坐于路寝御座之上,底下的百官喁喁接耳,霍光坐于首席,手捧玉笏,一幅讳莫如深的样子。
“诺。”
刘病已跪伏在地上,她也没仔细看他的相貌,只是例行公事的招手让人宣读诏书。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两鬓斑白、气质不俗的清癯老人,刘病已脑子急转,辨认出此人的身份,随即一揖,紧张得喉咙亦在颤抖,“拜见大将军!”
病已一愣,随即想到昭帝果然是已经死了,而金建似乎也因为什么原因自杀死了。想起以前他们君臣化和图书名兄弟游戏民间,彼此间的相处倒也融洽,不由黯然神伤,但是此刻的金赏似乎全然不同于往日,神情淡漠,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峻,寒得像块冰。
刘病已一宿未眠,卯时起床后洗漱打理,斋戒茹素,依旧是邴吉与刘德随从,杜延年骖乘,只是驾车之人换成了金赏。看到金赏的刹那,刘病已又惊又喜,只是金赏表情肃穆,加上杜延年等人在侧,他不便立即上前搭讪。
刘病已存了很多很多的不敢置信——他手里捧着印绶,不敢置信眼前授印的皇太后如此年轻,可自己却要称呼她为祖母;文武百官跪伏在阶下,口呼万岁,他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呼唤是真实还是梦境;沉重的冕服上绣着十二文章,头顶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珠在眼前晃动着,摇曳的珠光晃得他不敢置信自己真就成了当今的皇帝。
审视良久,直到车舆抵达未央宫,他终于得出一个考量的结论——自己的兄长果然将这位年少的天子呵护过甚。
如意的眼波在刘病已身上一掠而过,经历过刘贺之后,她对这位再次挑选出来的承嗣者已经没了太浓的兴趣,左右这些事不是她的意愿,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明明已是秋日,乘舆的空间宽绰,通风和采光都极好。但病已坐在车内,却一直觉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敢正视霍光,可又不敢不去观察他的表情,所以这一路上他一直偷偷用余光去扫霍光,好几次差点与对方的视线撞个正着,吓得他赶紧移开目光,假装在欣赏车外沿途的大好https://www•hetushu.com•com风光。
朗朗的诏书读了出来,刘病已颤巍巍的伏在地上,他紧张得浑身冒汗,幸而诏书的大体意思总算还是听懂了——太后将他封作了阳武侯。
七月廿五,晨起时天气微凉,宗正府门前栽种的桑树叶面上沾了湿漉漉的露珠,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来,将秋意略略扫去。
病已有些恼他刻意冷淡的故作不识,不禁刁难发问:“哦?真不幸呢,你大哥竟然早夭。”
霍光终于动了,从席上爬了起来,其他人跟着一起行动,群臣向太后一齐拜道:“诺。”随后殿上的人哗啦啦的出门离去,刘病已仍跪在地上,听着四周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身上的冕服太沉,刘病已有些不适应,从早上忙到现在,他刚刚得以缓上一口气。皇帝的御膳在他想象当中应当是从未见识过的山珍海味,但刚才他吃的膳食虽然丰富,菜色却与他以前在太官见到的没太大区别。
如意看了眼霍光,霍光没什么反应,于是她让刚刚当上阳武侯的刘病已起身,然后宣布:“就按照昨日呈上来的奏书办吧。”
“阳武侯,免礼吧。”她只得重复了遍,对于这样一个庶民出身,有点儿憨傻的继嗣者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张安世诧异的瞪着他,一时捉摸不透刘病已下这道指令是有心还是无意。一个才登上帝位的天子,迫不及待地对自己亲近之人做出封赏,难道他想重蹈刘贺覆辙?但刘病已封赏的对象却不是无关的旁人,而是他的儿子。张安世在那个刹hetushu.com•com那闪了无数个念头,揣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到底是天真无知,不识好歹,还是精明的想以退为进,借拉拢自己来应付霍光?
拜谒高庙,金赏驾乘舆,霍光骖乘。
太后悦耳的声音犹如天籁,这回刘病已总算是听到了,他长长的嘘了口气,“谢太后!”刚要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肘上突然轻轻搭上一只手,作势虚扶。
他笑眯了眼,“想拜托你做件事——我……朕封张彭祖为郎中令,加官侍中,叫他入宫随侍朕左右。明天一早让他带朕的妻儿一同进宫领赏吧!”
这会儿与他同坐一辆马车,前往高庙拜谒,完成即位大典的最后一个步骤。霍光换下前殿大朝上的那套公侯礼服,换上了一袭玄色曲裾深衣,头戴长冠,面带微笑的坐在他身边,神态安静从容、举止沉稳得倒似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
刘病已被引领进殿时,目不敢斜视,双手垂于身侧。坐于大殿甬道两侧的朝臣们引颈,目光嗖嗖的一齐投射在他身上。
“金二哥。”他望着金赏嬉笑,脸上露出戏谑顽皮的神色,“你家兄弟几人?”
他原是讥讽金赏不肯坦承以前的情分,从晨起到现在始终装得好像从不认识自己一样。金赏仍是毫无表情,“长兄死于先父之手,只因武帝甚为宠爱,兄长恃宠而骄,与宫人淫戏,故而先父杀之!”
从刘病已入宫受封阳武侯到前殿受天子印玺,成为皇帝,前后仅仅用了几个时辰。
金赏冷道:“大哥早夭,三弟亦亡,臣如今兄弟具无。有一从弟安上亦在宫中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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