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心之归宿

早饭刚过,林锦宏和良玉兄妹俩就来了。
“够了!”一声严厉的叱喝响起,夏家总管宁伯带着人从门里迈了出来。
“雨儿。”夏庭秋唤住我,“当初黄帝在曲江受叛军围困之窘态,我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的。”
夏庭秋莞尔,“你就是不愿意,也用不着哭呀。”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萧政这次又要玩什么花样。
我搁下酒杯,站起来朝着夏庭秋走过去,猛地一把佩刀刺了过去。
夏庭秋仰头哈哈一笑,意气风发,将那对玉镯塞进了我手中,然后将我抱住。
我也十分豪气地甩开了他的手,“你不是对我腻烦了吗?放心,我这就回曲江给封峥守坟去。”
慧意毫不掩饰她的幸福,“虽然有家里长辈的意思,不过当庭秋哥亲口问我是否愿意嫁给他事,我高兴得都快不能呼吸了。六姐姐,你能想象吗?”
我举目四望,此刻除了天行一轮被云半掩着的月亮,就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慧意见状,两眼一亮,使劲朝夏庭秋蹭去,夏庭秋不留痕迹地退让开。
迦思远和慧意的目光对上,又不约而同地转开。慧意翩翩然坐到夏庭秋身边站着,恰好这时良玉也从屏风后走了过来,同迦思远迎面撞上,两人俱是一怔。良玉回过神来,冷若冰霜地瞪了迦思远一眼,径直走开,迦思远慌了片刻,低下头。
我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包围着他的数名刺客就呼啦啦地飞了出去。
“雨儿,”夏庭秋轻声呼唤我的名字,目光柔情,眼底映着荧蓝光点,“我们认识已有十四年了,我待你如何,我想你心里也清清楚楚。你这么美好,本该过着平和幸福地生活到老的,可是你吃了那么多苦。我没法像封峥那样,拿命来殉你,也没有萧政那样强大,可用举国之力来宠你,我只是一个偏安海岛的家主,尽我全力,给你一个安宁的生活罢了。”
我张了张嘴,眼睛一热,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滚你的吧。”我笑骂,“祝你早日肾亏。”
“六姐姐以后得常住这里了!”慧意立刻嚷起来,“等成亲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六姐姐还能去哪里?”
迦思远惨叫一声,汗如雨下。迦夜冷漠一笑,仿佛脚下踩的不是自己的堂弟,而是一块石头。
我听得一愣一愣,那宣旨的公公嗓门忽然高了两度,念道:“兹查陆天康反状无据,特与昭雪,赐还褫夺官衔诰命,衣冠安葬,付陆氏棠雨郡主封号……”
现在正是禁渔期,船只都闲置在港口,去南海的客船要到下个月才出港,好在赵凌家有私船,可以专程送我去离岛。
我笑道:“你们夏家的账本都在我手里,我还怕什么?”
我躺在夏庭秋的怀里,身上盖着薄毯,他的手依旧在我的腰上。
我一刻都待不下去,立刻进屋开始收拾行李。
“今天这件事,我是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你知道,不是不信任你,而是这是我们男人自己的事,职责所在,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而且我那时以为你等过了封峥的七七再回来,没想到你提前了一个多月,恰好就撞上了。”
清亮的海风吹得我头脑渐渐清醒过来,我已经不是可以人性的年纪了,也没有那个纵容我任性的人守候在我身边了。
夏庭秋将我抱得更紧了。
我又恨有怒,心痛如刀绞,“我以为我们一直心意相通。”
夏庭秋步履从容地走下台阶,脸上一片淡定之色。
两个女侍卫走过来,提起慧意,往外带去。
海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过往的渔民都惊奇地望着我们。碧波在侧,清空在上,真是一派海空天空。
我兴致勃勃地跑回来,结果却撞上人家要拜堂成亲。
海岛的夏天,也就是比之前热一点,雨水要多些。下雨的时候,我依旧浑身不舒服,于是老老实实待在屋里不出去。
夏庭秋走过来挡在我身前,“王爷息怒,思远公子的事,是你们的家务事,还请回北海处理。若思远公子在我们离岛有什么闪失,众口铄金,我夏庭秋不好对外交代。”
“醒了?”夏庭秋的声音还带着睡意。
“你这简直是强词夺理。”我气结,拍案道,“我的心意,我自己最清楚,你不要在那里想当然地自说自话,还以为自己多了解我。”
“你现在才知道我不正经,已经晚咯!”夏庭秋使劲在我唇上亲了一口,仰头大笑起来。
她的视线往慧意那便扫了一下。
夏庭秋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直谈笑风生,和迦夜彼此敬酒,慧意在旁边为他夹菜添酒,极尽贤惠之能。
我作为夏庭秋师门代表,坐的是上座,下家人总免不了对客人介绍我,我得一直端着小脸同他们行礼寒暄。
“堂兄,你有何立场质问我?这么多年来,你当我是你弟弟吗?你目空一切,我在你眼里连只狗都不如。我对你百依百顺,可稍有差错,你就万般苛责,削减我们这房的份例。我爹才是长子!我才该继承船王的王位!你要不是因为你娘是北辽国师,你算个什么东西?”
经过慧意的时候,迦思远猛地挣脱了侍卫的手,扑向她,叫道:“慧意,慧意!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迦思远端着酒杯走到夏庭秋面前,哄着眼道:“夏大哥,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小弟敬你一杯。”
“我们既然能有所防备,难道就不会提防着你下药吗?”迦夜冷冷一笑,拍案而起。
迦夜抽搐缠腰的软剑,舞得水泄不通,眨眼就将迦思远逼到了角落。
“你怎么当时不说出来?”
凉亭里一时只剩我和夏庭秋,夏庭秋转眼过来,和我的视线不期而遇。
“我穷好心呀。”良玉自嘲,“老船王不同意她嫁过去,我要再说出来,她的名声就彻底毁了。她是我表妹,我宁愿自己委屈,也不想害她,可没想事后看来,她压根不知悔改!六姐,我当初要是提醒你,如今也不会……”
“没什么!”矮个子的那个门卫抓着后脑打哈哈,“六姑娘这次走亲戚,一去就这么久,当家的肯定也很想念你呀,小的这就去通报当家的,说六姑娘回来了。”
宁伯笑眯眯地说道:“男大当婚,天经地义的事嘛,家里长辈也催促了许久,家主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夏庭秋抬眼漠然地看着我,“雨儿,你就是太自信了。”
白帆升了起来,船破浪而行,带着潮气的海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海乌欢鸣着掠过海面朝着远方飞去。
然后茶端上来了,夏庭秋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思远小弟还是第一次来离岛吧,这里正是花季,景色很好,我让慧意带你四处游玩一下如何?”
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踢过去,迦思远滚出老远,抱着肚子吐血。
婚姻大事被他这样轻描淡写,我一时气得啼笑皆非。
“思远你也有婚约在身,什么时候办喜事,可不要忘了请我喝上一杯呀。”夏庭秋接过递来的酒杯,同迦思远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迦夜的嘴角扯了扯,“夏庭秋要成亲了,你很难过吧?”
我给他气个半死。
我茫然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之前大嫂给我来信,说封峥已经去世了,我还以为你会回山里看师父呢。”
夏庭秋说:“这是家传的玉镯,给长媳的,大嫂去世,大哥隐退后,就把这对玉镯给了我,让我送给我未来的妻子。”
“家主三令五申不得张扬,你还在门口说个没完,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金秀玉一时语塞,神情惊恐。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我真不知道前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如今要亲眼看着我爱的男人娶别人为妻。
经过良玉身边时,良玉往后让了一步,慧意霎时回了神,盯住良玉,阴恻恻地笑道:“怎么,你看我这样,开心了?”
“不正经!”我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暧昧。
我把他往外面赶,“去,去,去!男女授受不亲!”
“封峥拿命殉我,是因为他为人耿直,心中有愧,萧政遂富有天下,可他对我的宠爱却霸道强硬,喜欢我却没有尊敬我。我虽然糊涂过日子,谁对我好,我却清楚得很。庭秋,我不会再走了。”
午宴设在花园凉亭里,我老远就看到迦夜正在和夏庭秋说话。
“你听错了。”我没好气。
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隐约明白他要做什么。
温润清澈的目光,和和记忆力的那双眼睛一摸一样,人却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那是……我不是……”慧意脸色苍白,结巴了半晌,突然一指迦思远,“是他威胁我的!”
我欢笑着跳到夏庭秋的背上,他背着我,踩着细软的白沙,沿着海岸慢慢地走着。
“还是那么要强。”迦夜摇了摇头,仰头干尽了碗里的酒,抱着没喝完的酒坛站起来。
“师兄说,我这人没心没肺,反复无常,他没耐心继续等我了。”我拍着桌子,大笑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好不容易了结了过去那一堆乌七八糟的破事,还仁至义尽地给青梅竹马送了终,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就是想和他继续生活。结果,他说他厌烦了,他厌烦了!”
夏庭秋笑嘻嘻地躲开,用当地方言嚷嚷着:“说啥?俺啥也勿晓得,小娘子冤屈当家啦!”
迦夜当初之所以会和我们认识,不正是他易容成他妹子吗?
“庭秋。”我忍不住一说再说,从来没觉得这两个字这么动听过,“庭秋……”
良玉翻白眼,倒是很有分寸地闭着嘴,没有出言讥讽这对男女几句。
“这是……”我瞪大了眼睛,扒着船舷望着船下水里这奇异且美轮美奂的光芒,“这是什么?”
我回头看向夏庭秋,他正含笑倚在桅杆上,脉脉地望着我,就同他往日一般,从小就是,在山里玩耍打闹着,若我累了,回头望他一眼,她他便走上来,背着我回家。
良玉站得笔直,从容不迫道:“我林良玉乃名门闺秀,有品有貌,家世清白,那迦思远不过就是一个肮脏龌龊、背信弃义的小人罢了。明珠何尝在乎过淤泥,我又怎么会在乎那么一个废物?你觉得自己和他般配,那你就去配他好了。”
我仿若中了蛊一般,张口唤道:“庭秋。”
迦夜披风飞扬,潇洒退场。
我不自在地扭开脸。
“不用麻烦了。”我兴冲冲往里走,“我自己去见他,也好给他一个……”
“你是和我使性子,还是当真了?”夏庭秋哭笑不得,“我那说的是假话呢。”
夏庭秋不屑道:“即便迦夜死了,迦思远也未必能继承王位。不过北海势力必然会重新划分,若我也死了,于慧意也手握夏家大权,迦思远可以在于家的支持下列土封疆了。”
“什么?”
迦夜走到我面前,问:“刚才没受伤吧?”
“于姑娘,”夏庭秋打断了她的话,站了起来,“你们于家虽然进来式微了,可也还有几分家底在,你姐姐又是我大嫂,于情于理,我都不方便处理你。”
夏庭秋扒着门框不肯走,可怜兮兮地叫我:“师妹……”
“假惺惺。”我吩咐船家,“回内陆!和_图_书
“想得美!”我笑道,“我现在是郡主,你是庶民。要婚嫁,也是本郡主下嫁,你摆着副嚣张嘴脸给谁看?”
夏庭秋推了推我,我这才回过神来,奉着圣旨,朝陛下跪谢恩。
迦思远猛地转头,厉声道:“你是谁?”
夏庭秋纹丝不动地站在我身前。
良玉等她人走了,转身扑到林锦宏的怀里哭了起来。
“到底干什么?”
“我这人死心眼,一旦认准了,就很难改,不像某些人,转身就可以走开。”
他的这个背影和当初在刀光剑影中离去的那个背影重合在一起,一下就将我带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夜。
夏庭秋把包零食的油纸揉成一团,朝身后一扔,对我笑起来,
我的呼吸里全是他的气息,那带着点汗水和皂角的味道清新熟悉。夏庭秋吻了吻我的发顶,剧烈的心跳泄露了他镇定下的激动。
“喜帖已发,亲友都陆续到达,消息更是早就传遍了江湖。我是一家之主,不能失信于人。”
迦夜哈哈大笑起来。
慧意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而我的耳朵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
“你要去哪儿?”夏庭秋气势汹汹,就像抓着老婆红杏出墙的丈夫似的。
“我是……惦记着你,所以过来看看,然后再去看望师父。”
我仿佛刚入眠就又转醒,张开眼时,天刚拂晓,朝霞如红纱铺满天边。东方的海水是一片娇嫩的浅紫红色,一只海鸟停在桅杆上,引吭高歌,旋即又飞走了。
“你这就冤枉我了。”夏庭秋的桃花眼笑得弯弯的,慢条斯理道,“我身边桃花再多,我只主动招惹过你这一朵,而且看了十几年了都还没摘到手。被慧意缠上,我也将计就计演一出戏而已。你那些桃花,可个个都想和你拜堂成亲。”
“师兄……”我盯着夏庭秋,欲言又止。
“不对啊,今天席上迦思远率先亲自动手,还是我拦下来的。”
我大怒,“你是说我人尽可夫?”
我怔怔望着那对被蓝光映得格外碧绿的玉镯,心跳鼓噪。
我冷冷一笑,揪着他的耳朵,扯着嗓门吼道:“烦死了,你给我滚一边去!”
“牛刀小试罢了。”迦夜露出得意之色,“话说,你是什么都看出来了?你不是昨天还喝酒消愁的吗?”
我戏谑道:“可怜哟,师兄,好不容易要娶媳妇儿,没想人家看中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牌位。”
良玉的嘴角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让我猜猜她怎么说的,是不是她全无过错,都是那个迦思远见异思迁,还连累她遭受诟病?”
我快要到嘴边的呼唤生生打住了。
我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泼下,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事情太复杂了,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咬了咬唇。
慧意拼命点头,挤出一个笑。
这个名字极其自然地从嘴里说了出来,仿佛已经被我私下念过了无数遍一样。
夏庭秋微笑着凝视我,“我一直都想带你来这里看看,只是苦于抽不出空,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现在才带你来,希望没有晚。”
我气得抄着圣旨追着打他,他身手比我灵活多了,左闪右躲,一下就从后屋的窗户上跳了出去。我紧追出去,横竖后屋没人,追着他一直出了夏府,到了海滩上。
“那么,师兄他要娶——”
我扯了扯夏庭秋的袖子,小声道:“黄帝点了我的真名,不知道京中有什么变故。我去听旨,你看着不对,要知道变通。”
侍卫将迦思远拉住,匆匆带了出去。迦思远一路号叫,骂迦夜,骂慧意,骂夏庭秋。他看着是个儒雅的贵公子,撒泼起来也和市井粗人无二。后来大概是哪个侍卫听不下去。点了他的哑穴,这下世界才清净了。
宁伯恰好路过,被我拦住,“师兄在哪里?”
“叫我庭秋。”夏庭秋柔声道,“你叫了我十四年师兄了,我想听你叫点别的。这个时候,我不仅仅是你二师兄,还是一个真心喜欢你的男人。”
夏庭秋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没说什么。
我破涕为笑,“胡扯什么?”
我讷讷无言。
门卫伸出来的手打断了我的话。
“生气了?”迦夜呵呵笑道,“今天姓夏的给你冷脸,你就借酒消愁。我说了你的封峥几句闲话,你又火冒三丈。我说,心里那么大一点地方,你怎么装得下两个人?”
我颤抖着,轻声问:“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我见惯了迦夜玩世不恭、嬉皮笑脸,头一次见他这么冷酷决绝,背脊的汗毛霎时立了起来。
公公满意离去。
我身上一阵一阵发冷,“师兄……”
船家哭着脸道:“姑娘,不是小人不走,而是没准备,走不了那么远啊。”
慧意也根本就不在意我的答复,“要知道庭秋哥去好皇帝密谈回来,心情就十分不好,特别容易发火,想必是受了皇帝不少气吧,打仗的时候也有些暴躁,好在海战胜利了,他又说要娶我。现在的庭秋哥,可温柔了,我从来没见他像现在……”
“回头再谢!”我挥刀而下,鲜血四溅,一个刺客惨叫一声倒下。
趁着他们两人交谈的空当,良玉来到我身边坐下。
慧意这时笑吟吟地走过去,插话道:“就是啊,王爷。我已经吩咐宁伯把那些人安置在侧院了,您不用担心。”
“那又如何?”夏庭秋漠然地望着我,“活人更是争不过死人,他或者我还能和他一争高下,现在他死了,就在你心里成了永恒。你心里永远有一座他的墓,又给我留下了什么立足之地吗?”
“姑奶奶!”夏庭秋哀叫起来,给我作揖。
眼见一人刺向他的后背,他防备不及,我冲过去横刀为他挡下。
夏庭秋啼笑皆非,“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若要补砍你的脑袋,何必还找钦差传旨,直接抓你走就行了。”
他顿了顿,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我收回了手,挺直腰杆,直视他的双眼,“我喜欢你,师兄。我是喜欢过封峥,但这四年来,我心里只有你。”
榕岛是距离岛有半日远的一座小岛,岛上有一个百来人的小渔村。
夏庭秋挤眼睛,“若不同意,我们就私奔吧。”
红艳艳的新娘喜服刺痛了我的双眼,沉浸在喜悦里的慧意丝毫没有在意我的失态,依旧拉着我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
一张熟悉的面孔冒了出来。
不待我回应,慧意带着满足的笑容,轻快地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然离去。
楼下来的善后进行得有条不紊,死者和伤员被抬走,狼藉的场地被清扫出来。惊慌失措的客人被请到了隔壁院子里,夏庭秋过去一一解释、赔礼。
“师妹有什么事吗?”
我猛然转身,夺门而出。
夏家长辈对我管账自然也是不满至极,不过夏庭秋替我挡着,我有恃无恐。老头子老太太对我横眉竖眼,幸好是文明人,不说难听的话,夏庭秋也将我保护得滴水不漏。
迦思远躲开我的刀,再度扑向依旧稳坐在桌边的迦夜,迦夜的侍卫迎面而上,同他缠斗在一起。
“报恩的感情,我不要!”夏庭秋生硬地说。
传旨的公公有几分眼熟,当初萧政南下,他也跟着来伺候过,见了我,公公倒先笑眯眯地冲我欠了欠身。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迈进了大门。
“不是报恩!”我气得跳脚,“什么样的感情,我分得很清楚。我不聪明,但也不是白痴!思念一个人的心情,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也不是第一次。我知道我对你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不论你信还是不信!”
良玉颦眉,沉默片刻,轻声说:“你就和我当年一样。”
山里那些小路,他不知道背着我走过多少回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能够自己行走,却没留神跌了个头破血流,到了最后,还得劳烦他继续背着我行走下去。
我心想,王爷您才真是茶杯里都能掀风浪,内斗的第一高手,难怪你堂弟掰不倒你,反被你逗猴子似的戏耍一番。
我一时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又赶紧压抑住了。
跑累了,夏庭秋站住,我扑过去,就被他搂在怀里。
我感激地朝她微笑,“听说海战时你也辛苦了,难怪瘦了不少。”
“你要怪,就怪你师兄吧。”迦夜说,“当初你回来时,我是建议告诉你真相的。”
思远公子是个清俊的白面小生,一身华服,站在人群里十分扎眼。他显然十分畏惧迦夜,同他说话一直躬着身子,态度恭敬。
“六姑娘不知道?小的还以为这消息早就传遍四海了呢,毕竟以咱们当家如今的威望,要娶夫人,那可是四方来贺啊。船王都亲自带着人来祝贺啦!我们的新夫人呀,就是——”
我呆呆站着,已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我惊疑不定,立刻跪下来接旨。
我啃着鸡爪没理他。
半年之后,我再度站在甲板上,感觉着脚下传来额摇晃,熟悉的情怀涌上心头。
良玉摇头,“总之,有人要置船王于死地,是再明显不过了,所以最近各家气氛还是很紧张。你现在看到的和乐融融,也不过是大家借着这场婚事装出来的样子罢了。庭秋哥娶慧意,也不过是听从长辈的意思。我相信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夏庭秋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才慢慢睁开,眼里迷乱的情绪已经平息下来。
车次船上只有我们两人,夏庭秋让我坐着,自己动手扬帆启程。他身上还穿着细绸儒衫,也丝毫不在乎,只把前摆塞进腰间,卷起袖子,动作干脆利落,又不失丰姿俊朗。
林锦宏插口道:“婚后就得改口了吧?六姑娘得叫你二嫂了。”
“良玉同我说过,迦夜被出卖,险些丧命。”
沿途的家丁见了我,都一脸惊讶,好像我是从棺材里跳出来似的。
迦夜笑得都有点猥琐的脸凑了过来,“我说,夏庭秋不要你,我要你,跟我回天钦岛,做我王妃吧!”
“可也太突然了。”
“住口!”慧意尖叫道,“我上当受骗,差点就害了庭秋哥,都是你的错!”
我在旁边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我不由讪笑,“很多事都意料不到呀。”
夏庭秋走过去丢给船家一大锭银子,又附耳说了几句。船家转忧为喜,忙不迭呼喝伙计开船。
慧意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然开心啦!”夏庭秋咧嘴一笑,得意非凡,“有心仪的红颜知己一脸真切地对着自己表露心意,人生还有何憾事?”
我和封峥的四弟商量过后,将封峥葬在了他的祖父身边,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有亲人相伴,不再寂寞。
夏庭秋一把将还蒙着盖头的新娘退到婢女手里,转身接住家丁抛过来的佩剑。
迦夜极有耐心地听迦思远说完,清清淡淡地说道:“我是什么东西?我是家族宗亲长辈和家臣推举出来的王爷,你这才智、能力和气度,可有一样及我半分?我告诉你,你不论什么出身,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个废物。”
迦夜一身宽松的长袍,姿态潇洒一如当年北辽国师打扮,俊美的脸上带着令人怀念的狂放倨傲的神情,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hetushu.com.com夏庭秋的声音低沉且温柔,“雨儿,你听我说,我对你的信任和了解,无人能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论你走的多远,最后肯定会回到我身边的。”
“那是因为我们早就在开席前将他大部分潜伏成普通家丁打扮的士兵抓了起来,他苦等半天,见外面无人行动,知道自己阴谋暴露,这才仓促动手。”
“好,我正经。”夏庭秋咳了一声,正色道,“你被萧政带走没多久,于慧意和迦思远在天钦岛上旧情复燃。迦思远又有婚约在神,女方家世十分雄厚,他不能再像当初和邻家那样悔婚了,也不知道于慧意是如何怂恿的,让本就与迦夜不合的迦思远有了谋反之心。”
“当家的一切安好,打仗的时候,慧意姑娘一直在他身边照顾着,六姑娘你放心……”同伴突然推了他一把,打断了这句话。
“你们当家的还好吗?打仗的时候没有受伤吧?”
慧意惊恐地叱喝:“你笑什么?你疯了吗?”
我归心似箭,封峥的头七一过,我便起航回南海。
他抽了抽鼻子,然后低头朝我笑。
“就是啊!”另一个门卫也高声道,“这下咱们南海夏家可以和北海船王齐名了!”
“当然是好事。”夏庭秋自信满满地说道,“你就别问那么多了,随我去趟榕岛,我有养东西给你看。如果看完了,你还是要坚持回去给封峥守坟,那我也绝不拦你。”
“给我自己看。”夏庭秋立刻软了下来,抱着我亲昵道,“有生之年郡主下嫁,小生诚惶诚恐,以后当以郡主为天,尽心侍奉。”
小事糊涂,这种大事,我还是知道不能意气用事,心里不明白,就要问清楚。
吃完了饭,慧意带着心花怒放地迦思远出门了。良玉等他们一走,也拉着林锦宏告辞,想必这顿饭,她也吃得十分郁卒。
怎么样沐浴更衣,怎么样用了晚饭,我都不大清楚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有多失态。
不待迦思远出声,慧意就抢了先,“王爷,冤枉啊!海战的事小女一无所知,给庭秋哥下药的事也是被思远公子欺骗的!”
“一个大老爷们,怎么那么八卦?”我语气也冲得很,“封峥都死了,你就留点口的吧。他在世的时候,对你也尊敬有加,没有冒犯过你。”
封峥,你要我抓住幸福,我便去抓了,可是我这个人笨得很,动作又慢,怕是又让它从指间溜走了。
林锦宏比去年黑了一圈,也结实了不少,一脸清爽,良玉倒是消瘦了些。
慧意松了口气,转而嘤嘤哭泣起来,“迦思远,你害苦了我!庭秋哥,我错了求求你不要不理我。”
“六姐,”慧意挽着我的手,“别管庭秋哥了,海战才结束不久,新航路刚开通,他有好多事要忙。你快来看看我的喜服,今天刚送来的!”
夏庭秋的声音带着回忆,“我小时候跟着爹和大哥一起出海,来过这里,那次我第一次看到这幅景象,我大哥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后来他就是在这里和大嫂相识的,大嫂去世后,听说他也经常来这里缅怀她。”
我一跺脚,从侧门出了夏府,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海边的夜市,卖烧烤的酒铺还开着门,我走进去一屁股坐下,叫来一坛当地人自己酿的果酒,大口喝起来。
“打仗的时候刀剑无眼,受点伤不可避免。”迦夜满不在乎,“晚饭的时候听说你回来了,想问问夏庭秋,他脸色却难看得好像仇敌生门似的。看你啊这神白衣素服的,封峥是真的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得封峥上了夏庭秋的神,姓夏的现在这阴阳怪气的样子,真和当年的封峥如出一辙。”
左右围着看热闹的人哗然一片,鼓掌的,吹口哨的,大笑的,就像过节看杂耍似的。
“别急着回答,先好好想想。”迦夜抱着手,冷笑着俯视着他,“那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和于慧意勾结起来,有意借刀杀人除掉我,好顶替这个王位?”
现在夏府里张灯结彩,等着明日迎娶新夫人。我看着心里添堵,不想回去,便出了夏府,在沙滩上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小船便捷,很快就离开了港口,朝着东面行驶而去。
“雨儿……”下挺起冲我连连作揖,“求你让我进去一下吧!”
“生那么大气?”他试探着问。
我干脆不理他,走出船舱,走出去了才发现不对,回内陆要往西北方走,可这船分明是朝着西南开。
“为什么?我明明……”
“我已经厌倦了。”夏庭秋侧身望向窗外,“总是看着背影,总是等着你回头,陆棠雨,你这个人,没心没肺,反复无常,一下让我飞到天上,一下又把我抛在地里。我受够了,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王爷?”
一刻后,一脸轻松的夏当家才再度出现在船舱里。
“都很好!”门卫兴奋道,“当家的带领咱们打了胜仗,皇帝赐了好多东西来啊!”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夏庭秋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请您不要拿亡者开玩笑好不好!”我叫了起来,“封峥的头七才过,你说这话未免太欠考虑了。”
酒劲上来,竟然一宿好眠。
“我才不跟你跑呢。”我大笑,“好日子不过,跟着你风餐露宿,我脑袋可没发烧。”
天色渐暗,小船上有个红泥小炉,恰好狗热几个馒头,又温了一壶酒。我们俩一边啃馒头,一边对月饮酒,说不清是寒酸还是浪漫。
我不免没好气:“我第一眼就看出那人不是夏庭秋,吓了一跳,还当发生了什么阴谋,我师兄被囚禁了。”
我说了一句老实话,“这计划构思得完好,可行性太低了。我觉得迦思远模样不错,脑子却愚笨,和迦夜真有云泥之别,他这样的人,居然还想要谋反夺权,难道船王这王位就真的这么吸引人吗?”
迦夜不知声得什么狗鼻子,那么灵,又不我给找到了,他一来就夺了我的酒杯,往我手里塞了一杯茶。
夏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消息传得很快,现在大街小巷已经有路人在议论了,而且夏家的家丁和船王带来的侍卫还在满大街追查逃逸的刺客,闹得鸡飞狗跳的。
我呆呆地由他扶起来,说不出话。
“去了就知道了嘛,又不会把你骗去卖了。”夏庭秋招呼船家准备午饭,“多煮点,妈呀,中午这么闹一场,我连颗花生米都没吃。”
“师兄……”
夏庭秋捂着耳朵蹲着,苦笑,“也罢也罢,打是亲,骂是爱。”
旧伤新伤被戳中,痛彻心扉。
夏庭秋也翩翩而立,“只许你守坟,不许我去上坟?”
海风微凉,我听着夏庭秋的心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海岛上一年四季变化不明显,一样的落日,一样的碧波,一样的暖风。我仿佛回到了初来离岛的时候一般,而过去的这半年,就是我午后的一场梦而已。
“慧意,你在胡说什么!”迦思远大喊。
我忽然想到,“你丢下那么一大堆烂摊子跑出来,家里怎么办?”
“好,好!”迦思远慢慢点头,“我真心待你,只想对你好,却被你用来做跨进富贵门的踏脚石。于慧意,好你个不知廉耻的毒妇!枉我为你辜负了良玉,又背叛了我堂兄,你真不得好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送入洞房。
“你若只是对我不利,那这事可大可小,是家务事,可是,”夏庭秋话锋一转,语气凌厉,“船王是皇亲国戚,御赐天封,你勾结迦思远,意图谋害我那工业,已是犯了王法。你这个罪,我就包庇不了!”
今日顺风,船比往日快了一个时辰到达榕岛。夏庭秋带我下了船,也不投宿民家,而是又支了一艘夏家名下的小帆船,再备好水和食物,招呼我上船。
新娘子过关斩将地从外面进来,夏庭秋看着新娘,春风满面,连我站在他身旁都一无所知。
到了晌午,夏庭秋派了家丁过来请我们一起过去吃午饭。因为来了客人,我心里再是别扭,也硬着头皮一起过去作陪。
这又不是过家家的游戏,迦夜是什么人,夏庭秋又是什么人?他么何等的睿智,怎么可能被这几句漏洞百出的借口就能打发了。
夏庭秋撇了撇嘴,嬉皮笑脸的表情隐去,他垂下目光,“两家联姻,势在必得。”
夏庭秋点头,“迦夜出事后,我们两人都怀疑到了于慧意和迦思远身上,但苦无证据,于父一直希望慧意嫁给我,迦夜便求我帮忙,同意婚事,刺|激迦思远再次有所举动。接过,迦思远的确不负众望一边让慧意对我下药,一边又暗中安插自己的家兵,意图一石二鸟,在婚礼上假借海盗余孽之名,杀了我和迦夜。”
慧意娇羞道:“锦宏大哥真是太讨厌了。”
“你身子也不是很好,酒少喝点吧。”迦夜背过身,摆了摆手,“你现在再病,你师兄可不会再冒着生命危险冲御驾给你送药咯。”
夏庭秋揽着我的肩,轻柔地将我搂紧怀里,“我信,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不会的。”夏庭秋自信满满,“他家族阴谋丛生,宗系复杂。你这么笨的人,去去那里熬不了五天。”
迦思远扑过去要掐慧意,慧意吓得赶紧朝夏庭秋大叫:“庭秋哥!庭秋哥救我!”
“果真,还是说不得封峥的半点坏话,既然如此,你回来做什么?继续守着他的坟多好?”
没有多久,船娘端来热腾腾的饭菜,香喷喷的米饭,浓浓的鱼汤,清炒的新鲜蔬,再配上时令瓜果,顿时令我们垂涎三尺。
早晨清凉的空气让我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我又是失望又是埋怨,黯然伤神霎时转为火冒三丈,于是也丢给他一记白眼,把头扭开了。
我不耐烦应酬,干脆找了个角落躲起来,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喝酒。
夏庭秋一直掌着舵,船行到一处礁石群,终于抛锚停了下来。
良玉站在旁边,浑身发抖,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林锦宏赶紧搂住妹妹。
迦思远又转头对迦夜道:“堂兄,小弟不才,让堂兄操心了。小弟还要敬堂兄一杯。”
夏庭秋丝毫不介意,依旧嬉皮笑脸,“不要害羞嘛,我喜欢听你那么说,你再说一次给我听听。”
我仰头朝他笑,说:“你家里人不是觉得我来历不明,不让你娶我吗?”
我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小船四周的海水里有数处都透着星星点点的荧光,仿若大海成了水晶宫,这光芒就是宫里的灯火。
他是真的要成亲了?
人群里让出一条道,林锦宏和几个夏庭秋倚重的家丁押了七八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进来,走在最后面的竟然是慧意。她也被捆着双手,良玉抓着她,将她拉进来,一把推倒在迦思远身边。
“冤枉!”迦夜嬉皮笑脸地说道,“我一向认真,那天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夏庭秋人才坏,故意瞒着你,等着看你反应。”
客套词也是千篇一律。
迦夜依旧端坐不懂,从容淡定,他的侍卫身手不凡,面对众多刺客的包围,依旧对付得游刃有余。hetushu.com.com
我看了看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夏庭秋,拍拍手,回了自己的屋子,拎着早就准备好的行李从后门溜走了。临走前还去厨房摸了两个馒头,今天这么大闹一场,我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我愣了一下,“当初的事,我听慧意说过。”
慧意还和往日一般,热情地扑了过来。我身子一僵,躲避不及,被她一把抱住。
我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
我还真的不能想象。
清俊的容貌比比起数个月前,明显多了几分成熟。战场磨练出来的稳重也全部刻画在了他的眉眼之中,可微微仰起的下巴,惊讶中带着冷淡的神情,却透露出明显的冷漠。
我单刀直入,问:“这门亲事,你是认真的?”
“六姑娘见师兄新婚大喜,想必也十分开心吧。”
夏庭秋脸上的笑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张无形的手一把抹去,换上了生疏的表情。
慧意错愕,进而惊恐,“怎么会……庭秋哥,你是吓唬我的,是不是?我是冤枉的啊,我对迦思远,那是清清白白。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我喜欢的是你啊庭秋哥,我想嫁的也是你啊!”
我被他这句话刺|激得不得开口,“迦夜说你被封峥附了身,我看你倒是被萧政上了神才是。”
良玉冷笑,“我亲眼见她同四院调笑,她还问,她和我哪个才是解语花。我站在假山别后,他们不知道。”
这顿饭自然是吃得难以下咽,众人各怀所思,气氛诡异微妙。
“这是怎么搞的?”
慧意急忙道:“他说庭秋哥您娶我是为了吞并于家,说如果我不这么做,就是对我爹不孝。”
我惊得猛抬头。
夏家宾客临门,礼乐响亮,不但远近世家亲友都上门来道贺,朝廷也派了官员送来贺礼。夏庭秋亲民,普通百姓路过也进门来喝一杯酒,道一声恭喜。
我一个激灵,忙避开,“什么都没看中!”
我正对他们威逼利诱,他们忽然肃然起敬。我发觉不妙,来不及抽身,手已经被抓住了。
我对他方才狠辣的作风还有点心有余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宁伯转过身来,笑容和蔼地冲我拱手,“六姑娘可终于回来了,真是巧,正赶上了当家的喜事,快请进来吧,家主见了你肯定高兴。”
天方亮,我就被礼炮声惊醒过来。
次日一早,慧意就笑吟吟地来找我,给我带来了早饭和许多置换的衣物。我看着她亲切和善的笑容,再回想起昨晚迦夜的话,背脊不由有点发冷。
几番下来,虽然热闹,也觉得无聊。
这人原来是夏庭秋的一个笑堂弟,同他长得有几分像,易容起来可以以假乱真。迦思远对夏庭秋不熟,没有认出来。我却是和夏庭秋朝夕相处十多年,今日一见他就察觉不对了。
良玉对着慧意依旧很冷淡,倒是转头朝我温和一笑,“六姐姐这次回来要住多久?”
迦夜悻悻地哼一声,几个侍卫将迦思远绑起来,拖了出去。
良玉冷笑道:“我早料到她会故态复萌,只是没想到她会把主意打到庭秋哥身上。你和庭秋哥当初好得亲密无间,没人能插|进去,可没料到你竟然会离开那么长一段时间。”
“六姐姐一路辛苦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慧意放下茶杯,“庭秋哥大概还在办公吧,明天良玉和锦宏哥也会过来,我们几个好好聚一回吧!”
“吉日就在三日后,你也赶了个巧。”夏庭秋回头看了一眼,“对了,也让你见见你未来的二嫂,说起来,你们也很熟呢,慧意——”
“原来跑到这里来喝酒了呀,让我好找!”迦夜在我身边坐下,张口又叫了两坛酒。
我站得近,清晰地听到了迦思远肋骨断裂的清脆声。
“你……”我苦笑起来,目光逐渐模糊,“你比我残忍多了。”
我洋洋洒洒地说了这么大一同,夏庭秋听得一愣一愣的,说:“我以前同你认真说事,你都不当真,我难得糊弄你,你倒真信了。原来你脑子里真的是豆腐。”
“你怎么……什么时候的事?”
“你我到底有十多年的交情,这些话我本不想好你说的,只是你实在是需要有人帮你点通。”夏庭秋低头叹了一声,“后天我就要大婚了,你是我同门师妹,我希望能喝到你敬的酒。我知道你想走,可以等到婚礼后吗?”
别说借酒消愁太俗气,可它管用,这果酒喝着甜,却醉人。几碗下肚,我就觉得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庭秋,你说黄帝说我婚期在即,是什么意思?”
“封峥……”我抱着酒坛呢喃,“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听他们已经用更为亲切崇敬的称谓来称呼夏庭秋,心中大喜。可见剿匪一战,夏庭秋果真在夏家树立了家主的威信。
“雨儿,你这话说晚了。”
我揉了揉右手虎口,人还有点发愣,“还……还好。”
“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还真不敢娶回来呢。”夏庭秋浅笑,“妻子,我还是喜欢奔一点,单纯一点的好。”
“当然没有!”夏庭秋高声道,“日后为娘子梳头画眉,端茶倒水暖被窝,都心甘情愿!”
迦夜敏锐地察觉,看着似乎有点受伤,我反而倒不好意思起来。
良玉摇了摇头,“六姐虽然明白,却太善良,没有放人之心,不然今日,也不会让她再次有机可乘了。”
不待我说话,门卫匆匆奔进了宅子里。
人群里起了骚动,慧意一脸惊骇和无辜,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道:“思远公子,你是什么意思?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我真的有点动怒了,别过脸去不理他。
我和夏庭秋两人风卷残云,连鱼汤都喝了个精光。船家在旁边看着都有点膛目结舌,大概心想这两人都是饿死鬼投胎吧。
海岛的夜晚,漫天繁星,空气里漂浮着浓郁的花香。
我伫立在船头,沐浴在晚霞里,神情有点恍惚。
“六姐姐!”夏庭秋低呼,声音陌生。
迦夜目光锋利,带着嗜血的光芒。他猛地扯开领口,露出那道伤疤,“这一刀,我当时若闪躲得慢点,脑袋早就和脖子分家了,那时候可没人对我手下留情。”
我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就像船舶停靠进了港湾。
船家说:“是夏当家说的,要去榕岛。”
“他都已经死了!”我叫起来。
“我已经和皇帝把话说清楚。”我说,“我想以他的性格,应该是不会再对我有所纠缠。晚晴还活着,可有了自己的家,所以封峥一死,我就只有你这里一个归宿,所以我才想着要回来。”
“我也说她回来得凑巧呢。”夏庭秋温柔地对她笑,“你们姊妹俩见面肯定有很多话说,我不打搅你们了。我也有公事要办。”
夏庭秋一言不发地回望着我,眼里映着跳跃的烛光。
锵——
慧意大概头一次被良玉讥讽反驳,错愕哑然,两个女侍卫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总之是个好地方,你不会后悔的!”夏庭秋笑着对我伸出手。
他私下总一副半仙的架势,说:“天下好事,总得经历坎坷才能成,所以有好事多磨一说。我预感最迟不到秋天,咱们的事就能解决了。”
也不知道说到什么事,夏庭秋笑得有几分狡黠,眼睛弯弯的,正是那副我最熟悉的狐狸样。
慧意慌张地后退,“你,你不要污蔑我!我什么时候和你两情相悦了?我也压根就没和你说过那些话!你当年悔婚的时候就拖累过我一次,难道现在还不肯放过我?”
迦思远再笨,听了慧意这一番话,也该明白了过来。
夏庭秋自己笑了笑,说:“你要知道,你这时越生气,我越是高兴。”
穿着喜袍的“夏庭秋”将脸一抹,揭下了伪装,露出本来的面孔。
“师兄……”我哽咽。
“我怎么知道?”夏庭秋耸耸肩。
良玉和林锦宏向我告辞,我送走了林家兄妹,看到迦夜神色凝重地朝我走过来。
夏庭秋不知道正在偷吃什么东西,我破门而入,他受惊吓呛住了,咳得撕心裂肺。
小堂弟朝我拱手鞠躬,“方才谢六姐姐相救。”
夏庭秋笑得神秘兮兮的,只见他耐心地等着云层飘过来挡住了月光,然后拿盖子掩上了炉火上的火光。
良玉比我想的还要镇定,她淡淡地说道:“我开心不开心,和你无关,我却知道,你肯定开心不起来了。”
“也好。”夏庭秋走到了我的面前,低头看着我,嘴角带着生疏的笑意,“我就要娶亲了,你喝了喜酒再走吧。”
我脸红如火烧,低吼道:“你给我正经点!”
“你不开口,不也后悔一辈子吗?”迦夜的回敬也毫不留情。
我反而是那个满不在乎的人,整日帮着他算账理财,或是去岛上闲逛,东家吃个西瓜,西家吃条烤鱼,日子过得逍遥似神仙。这样拖了一阵,夏庭秋又反过来埋怨我太不积极了。
我俯身磕头。
迦夜冷哼一声,咕咚几口灌下一碗酒。
“背。”夏庭秋笃定地道:“你就长在我背上,我背你一辈子。”
我默默端起眼前那盘卤凤爪,转过身面朝窗户,欣赏海景。
我那时候怎么就没有把心里的话对他说呢?我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啊,找到了!”
我一路走下去,心里越来越乱。
慧意恼羞成怒,“你得意什么?你们林家势压于家不假,可迦思远最爱地是我!你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我的手一松,夏庭秋往后退了半步。
迦夜轻而易举地打飞了迦思远手里的刀,然后将他一脚踩在地上。
“阿雨来啦。”迦夜先看到我。
我摇了摇头,莞尔道:“新郎的易容是你弄的?王爷的手艺还未生疏啊!”
大厅的门全部被人从外打开,无数夏家和船王的家庭护卫持刀涌入,暴乱的场面立刻得到了控制。知道大势已去的刺客略微抵抗了一下,就放下了武器。
那人宅着我往外走,刚走两步,只听嗖嗖两声,然后是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传来。男人惨叫,双手垂软下来。
我堆积了一整个冬季的阴郁,也被温暖的海风吹散。
我黑着脸把身后的门踢上,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夏庭秋伸出手指开始一根一根地掰,“封峥,莫桑,迦夜,萧政,我,哦,林锦宏也勉强可以算上。那我你,我就一个你,那个慧意还是被迫招惹上的。”
一提起这个话题,我就难受,“怎么也得等到婚礼过后吧。”
“有点耐心嘛。”夏庭秋拉着我坐下, “准备好了吗?”
“六姐脸色也不好。”良玉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我倒没想到你一走就半年,你错过了好多事呢。”
等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我才听见心里在滴血,嘀嗒,嘀嗒,一滴一滴,渐渐汇成细流落下。
夏庭秋突然把脸凑过来,“那你看中我什么?”
“你当于慧意是真心欢迎你回来?”迦夜火上浇油,“她私下和人说你虚伪又贪慕虚荣,说你身份低贱,妄想飞上枝头,说有她在,连个妾的名分都不会给你。老实说,你素来不喜欢这个女人,真不知道我堂和*图*书弟和夏庭秋看中了她哪点。不过她即将成为夏府女主人,她现在不对你发作,不表示将来不,你觉得你将来在夏家还有立足之地?”
我早知道慧意这个女孩子很有心机,又极会做人,只是以前和她并无利益或感情纠纷,于是没放在心上,现在切身的矛盾就横在我和她之间,再不容我忽视了。
吉时到,礼炮轰鸣。
这道圣旨实在满篇锦绣骈俪,将我爹当年为国家和皇室立下的功勋歌颂赞扬了一番。我这时已料到后面要说什么,果真,话锋一转,就说当年举报我爹谋反的朱家给出的罪证经查,实属栽赃陷害,我们陆氏一门蒙冤而死,实在不公。
夏家的船员虽然认得我,可知道我要回内陆,也露出危难的神情来。
新坟虽然整洁气派,可到底有点冷清。我将院子里那株盆栽的海棠移到了封峥的坟边。
我瞪他一眼,匆匆回去沐浴更衣,然后才去见传旨的钦差。
我逼视着他,凶神恶煞地说道:“你说还是不说!”
“迦夜……王爷?”
我尴尬地笑了两声。
夏庭秋一身青袍,从大堂外面奔进来。他头上只有宝冠,果真没有发簪。
我怒道:“别人怎么看我,我心里有数,不用你在这里添油加醋。我即便离开夏家,也有家回,不会去你那里做流浪狗!”
“他不要你就算了。”迦夜往我的碗里倒满了酒,“喂,棠雨,想开点,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你想不想跟我回北海天钦岛?”
此刻已近黄昏,天上彩霞涌动,海鸟擦着水面展翅飞翔。
离岛的春天,美丽得完全超出我的想象。昔日结满瓜果的田里现在开满了花,田坎上,道路边,山坡上,也都绽放着成片的鲜花。这里姹紫嫣红,娇嫩妖娆,迎着风和日光,连空气里都飘着浓郁的芳香。
我的视线顿时一片黑暗,似乎只过一个弹指的时间,眼前又亮起了银蓝色的光芒,那是从海水uli透出来的光,清润明亮,随着波浪摆动而忽明忽暗。
“王爷闲得无聊,寻我开心是吗?”我冷眼看着他,“您没头没尾地冒出这句话,我理解不了,只有当您是眼红我师兄娶老婆,自己也想凑热闹了。不过我劝你,终身大事不要儿戏,考虑清楚了再开口,免得后悔一辈子。”
我斜睨他,“那里出了榕树和芭蕉林,还能有什么?”
丧事办完,恰好是花开正好的时节,一树粉红娇艳的海棠在坟边静静开放,春雨里,风吹花落,景色颇有几分绮丽。
迦思远忽然抽笑了起来。
夏庭秋直直朝我走来,拉着我看了看,“伤着了吗?”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清楚?”我道,“我像个傻子一样对你说那一通话,听着开心吗?”
夏庭秋牵着新媳妇的手,喜气洋洋地回后堂。
“好啦,好啦!”夏庭秋笑着打岔,“王爷也别太认真了,来者是客,我们夏家又不是招待不起。你我俩年少时不是昭阳喜欢摆排场,不用回过头来责备晚辈了。”
良玉又看了一眼正同林锦宏说得眉飞色舞的慧意,向我侧头低语道:“这场仗之所以打得特别艰难,听说是出了内鬼。”
“当然,师兄终于成家,以后有人照料,家师也终于放心了。”
夏庭秋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代我谢恩,又出了红包给公公。
我回头看向夏庭秋。他正含笑待在桅杆上,脉脉望着我,就同他往日一般。从小就是,在山里玩耍打闹着,若我累了,回头望他一眼,他便知道走上来,背我回家。
我愣愣地站在门口,半晌反应过来,问另外一个门卫:“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出恭!”夏庭秋脸都绿了。
“六姑娘……请您不要介意,不过海战才结束,宅子还在戒严中,小的不敢未通报就放人进屋,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慧意穿着大红的喜服,头发松散,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她迅速反应过来,也不理财迦思远,而是朝着夏庭秋膝行了几步,喊道:
宅子里的人比往日要多出许多,有很多陌生面孔。家丁正忙碌地搬着花草,装饰庭院,我看到到处都悬挂起了喜气洋洋的红绸布,厅堂的柱子和墙壁也全都粉刷一新。这个架势,摆明了是要举办婚礼。
迦思远双目赤红,简直变了一个人。
我脸上发烫,身上却发冷,如坐针毡,相当不自在。
耳朵里听到哗啦啦的碎裂声,摔金裂玉一般,胸口的伤撕扯得好痛。
碗碟破碎的声音转瞬掩盖了他后半句话,原本和乐融融吃菜喝酒的食客掀桌暴起,几十个壮年男子抽刀就朝着夏家家丁和迦夜的护卫砍去,可我方也早有准备,拔刀相向。一时间大堂之内一片刀光剑影,喜庆的气氛转眼就被厮杀声冲散。
一直洁白的海鸟从树枝上俯冲而下,从我们眼前掠过,然后展翅飞进一望无垠的海空之中。
“你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我对你地关心照顾,理所当然地挥霍着我的感情。你应该知道,再多的感情,也有用尽的一天。”
我大为光火,转头就跳上了船,夏庭秋无可奈何地一叹,也跟着跳了上来。
“宁伯,”我不安地问,“我师兄怎么突然要成亲?”
我好奇,“怎么了?”
“还真要私奔?”我咯咯笑着问。
大大咧咧的家丁忽然抓耳挠腮,显得十分为难,“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当家的要成亲了。”
“还能是什么意思?”夏庭秋凶巴巴地说道,“你不是要嫁给我吗?”
我随即回想起昨日看到的迦夜锁骨上的伤疤,“那后来查出来了吗?”
夜风见凉,浑身的温度,都像留在了刚才的书房里。
“保留点体力嘛。”迦夜又笑嘻嘻地跑走了,他今日是贵客,应酬也不少。
夏庭秋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蹲跪下去,然后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
我还是有点浑浑噩噩的,“朱家倒了,皇帝借机又卖了我一个人情,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我又做回了瑞云郡主了。”夏庭秋但笑不语。
于慧意从画堂里款款走了出来,她美艳依旧,比起当初分别事,还多了几分成熟娇媚。
夏庭秋把这对玉镯递到我面前,说:“雨儿,你可愿意嫁给我?”
微风吹过,飘零的海棠花瓣落在我脸上,就仿佛还在北国边城的那个小院子一样,我在花树下抬头微笑,封峥依旧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
夏家的宅院被这片花海包围着,背后就是一片碧海蓝天。
“你满口说的都是这场婚事,而我想知道的是你对我的心意!”我上前一步,拽住了夏庭秋的衣襟,“我以前一直自信满满的,因为我相信你也喜欢我的,可是现在呢?你说啊!”
迦夜似乎对思远带了那么多自家的家兵来离岛有些不满,教训起人来,也完全一副家长的派头,只拿思远当个孩子般,思远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你已经收了我的定情信物,你可别想反悔!”夏庭秋在我耳边低语,“我给你时间考虑,我有的是耐心等。”
“谢夏大哥!”迦思远兴奋得满脸发光。
“我不是你师妹,你爱满大街认师妹你就去,我不认识你!”我一想着就来气,“既然这么不信任我,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你就当我是个外人。我也识趣,不继续往你跟前凑了。”
林锦宏和夏庭秋的一个三堂妹订了亲,明年开春久久成婚,良玉总开玩笑,说以后我和她就是一家人了。
走神之际,一个黑影朝我扑来,我仓促躲闪,不料这人武功远在我之上,我退了有退,手上渐渐失力,下一个回合,刀被打飞,对方手里的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吹了一阵海风,悄悄回了夏府,没有惊动侍候的丫鬟,我自己打来水,洗去了脸上的泪水和酒渍,然后倒头睡下。
做了五年老百姓,一朝又飞回了枝头,反而浑身不自在了,看来我真不是富贵命。
慧意生得娇媚俏丽,哭起来那是梨花带雨,柔弱动人。
我怒气冲冲奔回船舱,问夏庭秋:“我们去榕岛做什么?”
我一直当慧意人聪明,不料今日看来,她真是浮浅愚蠢至极。
顺风顺流,我们从曲江到南海只用了七天的时间,逐渐可以看到零散的岛屿,来往渔船上,渔民都穿着我熟悉的当地服装,又走了一日多,离岛终于出现在了海平面上。
“够了!”迦夜低沉浑厚的声音压下他们虚伪的争吵,“思远,我只问你一句,三个月前的海战,我的行踪被泄露,战船被围困,是不是你干的?”
大堂内的局势瞬息万变,两方人马已经杀成了一片。
“可你心里始终有封峥。”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嘀咕道。
良玉经常来看我,走出阴影的她如今开朗了许多,容光焕发。听说有不错的小伙子在追求她,好事也快近了。
我的脸一下烧了起来。
我拎着行礼钻进船舱,夏庭秋又像牛皮糖似的跟了进来。
慧意忙说:“庭秋哥,我真的错了,我以前太傻了,以为你真的要对我们于家不利,我下药的时候也痛苦万分,我是最不想伤害你的……”
夏庭秋露出他最常见的温和中带着玩味的笑意,问:“你一连几日在我的茶水里下散功药,还是冤枉你了?”
“慧意?”迦思远大惊。
我继续说:“后来我也觉得这不大可能,又见宁伯还那么镇定,联想到良玉和我说过内部有叛徒的话,就明白了。”
我惊讶地抬眼看她。
“夏庭秋”不答,专心对敌,他方才喝了迦思远敬的酒,刺客动作迟缓,显然那酒有问题。我一边帮着他,一边和他往后堂退去。
“准备什么?”我一头雾水。
熟悉的嗓音,我猛地扭过头去,只见夏庭秋正站在画堂的台阶上,背着手,逼望着我。
我心头一暖,没有说话。
“你这算是在安慰我吗?”我气不打一处来,“我不要你的同情。”
“还生气呢?”夏庭秋走了过来,笑得云淡风轻的,“我们十多年的交情了,你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再理我了吧?”
海岸线曲折,脚印也一路蜿蜒。
眼前迦思远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你怎么——”
夏庭秋一抹嘴跳起来,挺胸伸手道,“冷静,冷静!”
“谁是你师妹?夏当家是名门望族的一家之主,小女子可高攀不上。”
夏庭秋一身裁剪得体的大红喜袍,身长玉立,容貌俊美,神采飞扬,笑得都有点憨傻了。
“陆姑娘,”船长朝我挥手,“小的们赶着回去复命,就不多送了,姑娘您有空也常回来看看我们夫人。”
我呆了呆,夏庭秋拨开我的手朝着船尾飞奔而去。
“你大哥的确是个痴情人。”我不禁感叹。
数个刺客砍到侍卫,杀向夏庭秋,夏庭秋提剑抵挡,出手却稍显无力。
“慧意,我一介庶民,无权处理你,只能再度有劳王爷了。”夏庭秋淡漠地宣判。
心事被人一语点破,我蓦了下去,低下头。
“六姑娘回乡探亲也有小半年了,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你不清楚,也不奇怪。回头等见了家主,就由他来跟你解释吧。”
我眯着眼睛盯着他,“和*图*书那你那天的一番话,只是为了考验我?”
“姐姐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可想你了,庭秋哥同你说了我们的亲事了?这下可好了,你可以喝上我的喜酒啦!庭秋哥,你说是不是呀?”
老实说,我早知道他功夫好,可以前从没见他正经出手,如今大开眼界,惊为天人。
迦夜冷不丁地笑了两声,我想起他昨夜说的浑话,也对他补了一个白眼。
“王爷!”我不由低呼一声,“胜败已定,还请手下留情。”
我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雨?”
“你哪里看出我不冷静了?”我眉毛竖起来。
我嗤笑,“偷懒是你天生的本事,还用学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不是没有心的人,你怎么对我,我都清清楚楚。若是没有你,我现在就根本不会站在这里,我怕是真的要躺在萧政给我建的那坟里了……”
“小的知错了!”门卫吓得赶紧退到一旁。
“你说什么?”我惊叫起来。
我们俩偶尔会谈起慧意,迦夜囚禁了迦思远,却并没有责罚慧意,只将他遣送回了于家。可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和星期天的婚事自然再物后话。他在家里深居简出,十分低调,渐渐也就被人遗忘了。
这戏剧化的一幕让众人膛目结舌。
只是我和夏庭秋的事在夏家众长辈的反对下,进展缓慢。夏庭秋每次不耐烦了,总说不想做这个当家,和我私奔算了。
我再看那个揭了盖头的新娘子,家里的一个丫鬟。
我以为我已经坚强到不会受伤了,却没想到会在最不设防的部位挨上了这么一刀,痛得浑身抽搐。
我迟疑着握着他的手,被他拉上船。
“好久不见,王爷还是这么精神呀。”我打了个嗝,笑呵呵道。
“唉?那天不是还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吗?喜欢我什么?”
“这不是……六姑娘?”守门的家丁认得我,见到我来了,惊讶得叫起来,许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真是倍感亲切。
心里窝火得很,你夏庭秋爱娶谁娶谁,爱娶几个娶几个,我又不是离了你就活不了,干吗留下来看你脸色?可是收拾东西的手又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夏庭秋温柔应着,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紫红绣海莲花的绸布包,取出一对晶莹温润的玉镯。
公公收了红包,婉拒了夏庭秋留饭,拱手道:“小人还得返京复旨,陛下说了,郡主婚期在即,也不必返京谢恩了。上表那套虚礼,也免了算了。”
这时,被惊动的夏家人已经在院子外,里三层外三层地为了好几圈,人人严阵以待。我在窗户缝上看了一眼,很是窘迫。
我浑身一震。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道:“萧政可不是一个会承认自己错误的人,当初不是说要封你为王,你拒绝了。你是不是拿王位和他换了什么好处?不然他还宠着我的时候,都没想过给我爹平反,怎么过了这么久了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孩子们正在沙滩上放烟火,小小的火光冲到半空中,散开成橙黄色的花朵,孩子们欢乐的笑声更加衬托我的孤零寥落。
“是礁石上的海藻。”夏庭秋在我身边轻声说,“海藻吸收了日月精华,夜晚就会在黑暗中散发光芒。整片南海,也只有这里的这片暗礁上生长有这种海藻,你看——”
我丢下手里的衣服,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按照当地习俗,院子里摆了两百多桌的流水席,此刻席上就觥筹交错,喜娘还未到,客人都已经吃得红光满面了。
迦夜不答,扬长而去。
“别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了。”夏庭秋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使性子的孩子,“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这段经历,是别人无法替代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师兄留我喝喜酒,婚礼一过,我就回去找师父!我板着脸,“大不了这辈子横下心做道姑,不嫁人又死不了!”
慧意呼奴使婢地招待我们,已是一副夏家女主人的派头。
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背后那处隐藏的石滩,以前夏庭秋带我来过这里,背着喝得醉醺醺的我,披星戴月,踩着细沙,走到这里。我在他背上唱着小时候地歌,鼻子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让人安心的气息。
迦夜眉头紧紧拧了一下,忽然舒展开,他仰头大笑起来。
“即使天天给我打洗脚水也没有怨言?”我斜睨他。
“呀!这不是六姐姐吗?我就说刚才怎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你探亲回来啦!”
“慧意,你怎么样了?”迦思远被打得鼻青脸肿,动弹不得,却还惦记着慧意。
我说:“你最好算准这次,不然我等不耐烦了,去给迦夜做王妃了。”
良玉继续说:“作战计划被出卖了,船王额旗舰一度被敌军包围,差点就全军覆没,幸好庭秋哥及时带兵去援救。”
我默默无语。
迦夜有事要处理,急着回去,临走前还不忘对我说:“日后如果不开心,就来北海找我,不过别太晚了,太晚了王妃就要给别人做,你只能做个侧室了。”
两把短刀相击,震得我虎口发麻。
船刚靠岸,我就迫不及待地手一撑,跳到了码头上。
“棠雨,你还是那么固执呀。”迦夜收了笑,“我刺|激一下你,不过想让你早点想明白罢了,夏家不是久留之地。而我,不论你信不信,是真心想照顾你的。”
目光无意间落在领口露出来的地方,吃了一惊,那里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你只是想我一个家的话,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你不是说可以回师父那里吗?”夏庭秋说。
明显冷漠于往常的语气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缓缓走到他跟前,说:“我回到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到你身边,你不信也罢。”
公公已笑吟吟地将圣旨递了过来,弯腰扶我,道:“恭喜郡主,贺喜郡主!”
出了夏府,我才发觉现在已是晚霞满天的时候了。
“这又是要去哪里?”我不解。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后来,我们回了离岛,再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再再后来,夏天到了。
尴尬不尴尬?郁闷不郁闷?
“宁伯会管的。”夏庭秋毫不在意,“再说我也不想事必躬亲,做了家主,就得学会偷懒才是。”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同他在漫天朝霞里缠绵亲吻。
迦思远扣着慧意的肩膀,声嘶力竭道:“你明明和我两情相悦!你说不肯嫁给夏庭秋,嫁我。可惜我被迦夜打压,你爹瞧不起我,不肯将你许配给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都是为了你!”
我到了码头,又遇到点麻烦事,因为盘查刺客的关系,今天所有的船只都不能出海。
旁边的小厮一脸惊悚,到底姜是老的辣,宁伯从容不惊地朝东边指,“家主还在书房办公。”
转眼就来离岛快一年了,又到了瓜果成熟,鱼米满仓的好时节。西瓜丰收的时候,有个节目,岛上的居民欢聚在一起,头戴鲜花,彼此投掷瓜果,大姑娘小伙子还会借这个机会找个意中人。
那家庭又面色古怪地说:“是传一位陆棠雨姑娘接旨,下人都不大清楚这个人,所以来问当家,这事……”
“去!私奔啥!”夏庭秋牛气冲冲,“你现在是郡主了,我还娶你不得?”
迦夜也和自己的堂弟碰杯喝了酒。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尴尬,良玉咳了一声,林锦宏明白过来,赶紧错开了话题,同慧意讨论起了婚礼细节。
夏庭秋扭头扫视,目光如电,众人噤声散开,退到不远处继续看热闹。
那日我玩得正开心,砸了夏庭秋一头一身的西瓜瓤,突然家丁来报,说朝廷遣来特使,要传旨。
我站立船头,发丝迎风飘扬,抱着手冷笑,“跟过来做什么?”
“那你什么心意?”夏庭秋轻蔑地问。
我在她走了好久,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头脑四肢渐渐苏醒了。到这个时候,我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这一小片海域,有个动听的名字,叫星海,传说这片海里的礁石,都是天上坠落的星辰,所以每到夜晚的时候,它们在海里还会继续发光。”
“和你没关系。”我说,“我自己心明如镜。”
夏庭秋笑眯眯地抿着茶,亲切得就像是他是迦思远的亲哥似的。
我盲目地走的哦后花园里,站住了,低头垂泪。
夏庭秋垂着眼帘避开我的目光,转过身带着两个家臣扬长而去,只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在我心口挖了一个碗口大的伤。
说着,良玉叹了口气,“六姐若能早些回来就好了。”
我愉快地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大家都还好吧?”
我苦笑着别过头去,“我这辈子,太多如果了。”
“一路辛苦啦。”我接过丢下来的包裹,摆了摆手,扭头就朝着夏家的方向跑去。
“哎呀,师妹……”
“胡扯!”我怒道,“当初在山上时,山下的那些王金花、刘翠华、赵红娟、李丽娘,你哪个没招惹?你还跟我算这笔帐!”
“我这人家,很单纯。”我学着他的话说,“听不懂是真话什么假话,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而且我觉得你啊那番话挺有道理的,我的确挺过分的,所以我决定不在你眼前晃,招你腻烦了。回头你爱娶谁就娶谁,爱娶几个就娶几个,统统和我无关,我给封峥守坟三年,然后回山里找师父,做道姑修仙去。”
我落着夏庭秋的脖子,在他耳边说:“庭秋,等我老了,你还这样背我吗?”
我用手指细细描绘着墓碑上封峥的名字,低声说:“封峥,我们两个总是错过,现在更是阴阳相隔,再也肩部了了。这株海棠,就代替我在这里陪伴你吧,你以前对我说,要我不要错过幸福。所以,我决定离开这里,回南海去,怎么道歉弥补都好,让二师兄原谅我的任性。你若在天有灵,请祝福我吧。”
“庭秋哥,我冤枉啊!”
夏庭秋一战成名,夏家名镇四海,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和于家的联姻一直是家里长辈所期许的,这桩亲事也让有些松散的南海势力再度紧密结合起来。才子佳人,天作之合,这是一桩再完美不过的婚事。
“这是要去哪里?”我惊讶地问船家。
慧意依旧呆呆的,似乎还不能接受这个结局。
夏庭秋慢慢踱到跟前,左右晃了晃,见我没什么反应,挨着我坐下了。
我提着一口气,直冲冲地走到书房门前,哗地推开了门。
我飞腿将他踢到,这才看清救下我的是一枚珊瑚寇和一只玉簪,那玉簪还深深扎在男人的手臂里。
遭受亲人背叛的是他,差点命赴黄泉的也是他,海上的一方霸主,小白兔是做不成的。我爹总好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迦夜脚下踩着的那方土里埋着多少枯骨,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我默默盯着他看了片刻,虽然脑子已经有点糊涂了,可是这个问题我还是很清醒的。我挪了挪屁股,和他拉开距离。
我暗叫不好。
他微微侧头,目光朝我这里瞟了一下。
他走到厅堂中央,扬声道:“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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