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地下世界
第九十一章 英卡的诅咒

“不可以。”她将李隆盛拽回来,又把桨插入湖水中,貌似深不可测,目光变得神秘兮兮,“你想被神龙吃了么?”
迷路了?
李隆盛略带羞涩地说:“感激你救了我的命。”
天亮了,村子一阵骚动,罗布人都往外走,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他的心头一揪,不敢再看英卡的脸。考古队和骆驼补充完了水,他命令立即深入沙漠,寻找楼兰古城。
瑞典人交替着用德语和英语说:“二十年前,1900年3月28日,我在罗布泊探测,向导是个本地人,名叫阿尔迪克,他想找到丢失的镐头,循着月光发现了佛塔和废墟——这就是楼兰。”
李隆盛做了一个梦。
李隆盛的眼角忍不住湿了,不知出于愧疚,还是被某种气息感染。骆驼不再听使唤了,集体跪在沙漠中,仰天悲鸣,仿佛在为英卡的歌谣伴奏。
她从小的梦想是弑父,为妈妈也为自己复仇。
庚子年的冬天,英卡出生了。七岁那年,她跟着妈妈走出沙漠,来到婼羌县城。
楼兰古歌,荡气回肠,苍凉悲壮……
骆驼队重新启程,就像两千多年前从长安出发贩卖丝绸的商队。
“我妈妈是罗布人,但我爸爸不是。”
阳光直射下,天际线升起一片氤氲的热气。白布蒙着李隆盛的面孔,宛如阿拉伯王子,只露出锐利的双眼。视线尽头浮出一团棉絮般的幻影,依稀烘托出宽阔的水面。
“英卡,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你会说汉话?”
恐慌感染了考古探险队,驼夫们纷纷交头接耳——骆驼是通人性的动物,那首楼兰古歌,仿佛催眠了骆驼的大脑,让这些动物迷失方向,甚至故意走往错误方向。
“十三年前,斯坦因发现了这幅壁画。”背后是斯文·赫定的感叹,“这是西方的天使形象,却在丝绸之路南道的沙漠中守护佛法。”
斯文·赫定也看到了她。初升的太阳,在她的混血面孔上,撒下一层金色的光。似乎有些眼熟,好像一个人啊,二十年前……
王教授认为这是楼兰废弃后的鄯善国的新国都。考古队在佛寺挖掘,发现许多藏文木牍,说明吐蕃王朝曾取代大唐统治过这一地带,必是安史之乱后,河西陇右陷落的结果。
她在黑暗中呼唤他,带着荒原的野性,就像一匹独行的母狼,要把男人一口吞噬。李隆盛别无所想,坠落在水边的苇草堆,长夜漫漫。灵魂被肉体支配,理智被欲望摧毁,只剩最原始的部分,紧紧结合在一起……
考古队都看到了,纷纷指向挂在天空中的少女。一片云朵挡住太阳,沙漠变得阴沉,湖泊蒸发,少女消逝无踪,仿佛从未来到这个世界。
“二十年前,妈妈沙漠中救活了我的爸爸。二十年后,我也在沙漠中救活一个男人……”英卡的眼神熠熠生辉,“幸好这个男人不丑不肥不老更不坏,而是个年轻善良聪明的男人。”
“这里是世外桃源?”
这天夜里,李隆盛和英卡走到芦苇丛中,看苇花被风吹上星空。万籁俱寂,水波幽清,好像回到两千年前,异域之人班超来到楼兰古国的年代。
县太爷的夫人没有孩子,发善心收留她们母女,教这漂亮的小女孩读书识字。英卡很聪明,她学会了《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规》,甚至会写一手隽秀的楷体字……
无处可逃,斯文·赫定也看到了他。李隆盛尴尬地走到骆驼跟前,装作兴奋的样子,跟小郡王与王教授相拥。
仿佛水下有神龙帮着他们划桨,很快到了罗布淖尔另一边。上岸穿过胡杨和红柳,灌木丛外,一望无际的荒原,就像一道国界,把他们牢牢锁在里面。
“罗布泊就在东北方向。”
民国九年,1920年hetushu.com.com,十一月。
晨曦即将来临,李隆盛和英卡相拥着观察绿洲从黑夜苏醒。
李隆盛几乎从骆驼上摔下来。
骆驼走到水边,俯身大口饮水。少女搀扶李隆盛下来,灌了一皮囊的水。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真正的清冽甘泉,琼浆玉液似的,顺着喉咙与食道贯穿全身,让他从一颗即将枯死的树根,重新萌芽复活。
“海市蜃楼。”
“阿尔迪克忘记了镐头是何等的幸运!否则,我绝不能回到这座古城,这个给亚洲中部古代史带来新光明的重要发现,至今也许不能完成。”斯文·赫定的这段话来自他的回忆录,“我在楼兰城中挖掘出了不计其数的宝藏,汉朝的五铢钱,汉晋的丝织物、玻璃器、兵器、铜铁工具、铜镜、装饰品,犍陀罗风格艺术品。还有汉晋木简、纸质文书……”
“我看到了!有颗很亮的星星!”
数日前,沙漠上出现海市蜃楼,她的容貌飘浮在天空,引得李隆盛魂牵梦萦,原来是老天有眼,为了让斯文·赫定看到女儿。
那年春天,来到罗布泊的欧罗巴人,只有这一位瑞典的大探险家。
斯文·赫定却无法解释为何二十年后,罗布淖尔就消失了?
“我从没见过他。在我还没出生时,他就离开了我们。妈妈说,爸爸有很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子,苍白的面孔……反正跟你们汉人不一样,跟喀什噶尔人、和田人、叶尔羌人也都不同。”
李隆盛任由马匹被流沙淹没,换了一峰骆驼骑上,没想到失控狂奔。斯文·赫定命令不要停,继续前进。为时已晚,骆驼一旦受到惊吓,飞奔的速度不亚于骏马……
斯文·赫定勃然大怒,强迫大家继续前进,今晚务必在楼兰古城过夜。其实,他拒绝返回罗布人的村落,是不敢再看到英卡的脸。
李隆盛白了他一眼:“难道我们不是吗?”
他抓起混血少女的胳膊,跟她的眼睛成一条直线,手把手指出猎户座的参宿七星,按照顺时钟方向,依次把天狼星、南河三星、双子座的北河三星、御夫座的五车二星、金牛座的毕大星,最后回到参宿七星相连,画出一个硕大的六角形。
李隆盛盯着她的眸子:“欧罗巴人?哪个国家的?”
夕阳西下,大片白色的盐沼上,渐渐升起一片土黄色的森林。
李隆盛沉默许久,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斯文·赫定。
李隆盛喃喃自语,“雅丹”出自新疆本地语言,意为陡壁的小山包。自从欧洲探险家来到罗布泊,就把这种地貌的命名带到全世界。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梦见湖底下潜伏一条硕大无朋的神龙,悄然探出龙须与龙眼,偷窥这对男女短暂的欢愉时光,直到欲望的洪水随着罗布淖尔的波纹退去,神龙潜回两千年前的岁月泥沼……
唐朝大诗人元稹《莺莺传》中有一句“始乱之,终弃之。”古往今来,无数故事里都有这个梗。只不过,李隆盛与英卡刚开始就到了终点,未免也太匆匆了一点。
小郡王发出一句英语警告,胯|下的骆驼都在颤抖。
英卡分不清西洋各个国家,只知道汉语里的“欧罗巴”。
“年头年尾?”
沙漠中升起一片绿色,茂盛的胡杨林、红柳与芦苇丛,茫茫无边的水面。
倏忽间,小郡王锐利的蒙古眼睛,如苍鹰抓住猎物:“李隆盛!”
亲爱的,你也见鬼去吧!
瑞典探险家打了两个唿哨,仿佛命运再度垂青。震惊世界的大发现近在眼前,犹如约旦沙漠中的佩特拉古城。他命令所有骆驼快步前进,直到面对一座完好如新的城门。
“他是汉人?”
他终于能说话了:“你叫什么?”
王家维教授下了骆驼,看不到任和*图*书何生命迹象,不禁喟叹:“罗布泊本在孔雀河三角洲,胡杨、红柳成林,芦苇遍野,曾是沙漠中的水乡泽国。《汉书》说‘广褒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楼兰国绿野千畴,粮食自给有余;商道驿馆旅客常满;寺庙钟鼓悠扬。郦道元《水经注》记载,东汉以后楼兰缺水,不久成为废墟,丝绸之路南道断绝。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高喊一声,方才惊醒李隆盛,剑桥大学物理系的博士,居然忘了这一茬。
告别波光粼粼的罗布淖尔,斯文·赫定走在最前面,李隆盛紧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都低着头,好像随时会在太阳下融化。
爸爸,见鬼去吧!
顺着李隆盛的手指,英卡微笑起来:“哦,我经常看到这些星星,原来都有名字啊。”
※※※
罗布泊的水面,倒映满天星斗。水面上最亮的星星,是英卡的双眼。
王家维教授说了一句大实话:“有时候,考古发掘就是偶然的幸运推动的。”
想不到这小女子的身板里,竟蕴藏如此强大的爆发力,自西向东的狂风,席卷了整个罗布泊。
斯文·赫定扶了扶眼镜框,城门内飘出一团黑色烟雾。
他这才发现,整个考古探险队不见了。斯文·赫定,王家维教授,还有纨绔子弟小郡王,都被沙漠吞噬了?而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
罗布泊中的城市?
她捡起一粒石子扔向罗布淖尔,在水面上弹跳了七八下才沉没。
英卡划着独木舟,来到大湖尽头,远望骆驼队的背影——那里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她苦等了二十年的爸爸,还有一个是她刚托付终身的男子。
二十年前,斯文·赫定三十五岁,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作为来寻找楼兰的探险家,他自然也会吸引两千年后的楼兰少女。
少女居然会说汉语,浓浓的西北口音。但从她的嘴里说出,并没有西北人的粗犷,反而柔和清脆。
她却大笑起来,说汉人不会懂大漠深处的人们。罗布人很少,不过一百来口人,偶尔看到一张陌生面孔,对他们来说就很幸运。
“年尾。”英卡立即感觉到了什么,“你认识我爸爸?”
李隆盛闭上眼,脑中全是天上的红衣少女——千里之外的村姑?还是千年之前的公主?
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中国人的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斯文·赫定却来到罗布泊,发现了楼兰古城。
“你真美。”
独木舟停在芦苇浅滩上,英卡踮起脚尖,向着骆驼队消失的方向,高声唱了一首歌。这是妈妈教会她的歌,据说已在罗布泊流传了两千年,最后一位楼兰女王临死前的歌。
小郡王认出了英卡:“嘿!这不是海市蜃楼里的姑娘吗?”
英卡依然摇头,对罗布人来说,这里就是世世代代的家园。
妈妈说,这首歌,轻易不能唱,因为一旦唱响,就会让骆驼迷失方向,进入另一个世界。
小郡王补充了一句,潜台词是——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英卡酣畅淋漓地唱出这首歌,像冬天的芦花在沙漠飞舞,高空南飞的大雁纷纷跌坠,罗布淖尔的鱼儿跳出水面,骏马撒开四蹄狂奔,坟墓里的鬼魂鸣啾啾……
寒冷的微风吹过,掀起水面阵阵涟漪,芦苇随风摆动,吹过她的裙裾,脸蛋变得红扑扑。
这里的人,只知打鱼放牧,从没去过外面,不知道还有战争和暴政。若没有大漠阻挡别人闯入,罗布人恐怕早已灭亡。
她回过头,露出一双波斯美人般的面孔,正是前几天在海市蜃楼中所见的天外飞仙。
“你们汉人说的庚子年。”
不知隔了多久,风沙终于停歇,李隆盛以为自己死了。
“又是雅丹地貌?”
中瑞联合考古探险队,和-图-书沿塔里木沙漠南缘,穿过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考古发掘不同于盗墓,土夫子一夜间就能挖空的墓,考古工作者要精耕细作几个礼拜,按照一整套流程,不放过任何细节。斯文·赫定的丝绸之路旅行,自然要比普通旅人慢得多。
很可惜,他们是同一类人。
在罗布淖尔生活了数日,李隆盛精通多种语言,发现罗布人的语言底层,保留许多古代印欧人种的吐火罗语成分。这是近些年刚被破译的死语言,源于新疆发现的古文献,其中也有法国大汉学家伯希和的功劳。他发现村里的一些陶器,跟在米兰遗址的文物很像,甚至同样有汉文隶书与佉卢文,说明楼兰古城离这此不远。
一里地外,骆驼背上的李隆盛,听到这首悠扬婉转的楼兰古歌。他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似乎属于吐火罗语的楼兰语,好像是英卡?
李隆盛看到一幅彩绘壁画——七个带着翅膀的小天使,长着欧洲古典式的面孔,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红樱唇微微收敛,美不胜收。
他在晨曦中睁开眼睛。
其实,李隆盛很想跳起来冲入考古探险队,但看看身边的英卡,又羞愧地低头。
清澈的淡水,烟波浩渺,密密麻麻的芦苇。雪片般的芦花飞舞。水边走过一个姑娘,红色衣衫,裙摆如云,三千青丝自然披在脑后。她不是站在李隆盛的面前,而是飘浮在沙漠地平线外,犹如悬浮半空的天外飞仙。最多十八九岁,眉眼容貌不是汉人,高而直的鼻梁,薄而翘的嘴唇,下巴线条柔和,如雪肌肤。而她棕色眼球里暗藏的东西让人感到某种不安。
她牵着骆驼行走,她是健康的,自然的,只有这人迹罕至的荒原,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子。
※※※
小郡王凝视南方连绵的阿尔金山脉。
孤身一人,完全不知方位?哪个经纬度?还是另一个次元?
“那是北极星。”
人群中的英卡,凝视骑在骆驼上的“欧罗巴人”——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竟跟妈妈所描述的爸爸很像。当年,爸爸离开罗布泊,留下一张照片,妈妈始终珍藏在身上,后来留给了女儿。英卡不会忘记这张面孔,即便老去了二十年。
英卡说,爸爸从沙漠另一头而来,只在罗布泊停留几个月。等到他不辞而别,妈妈才发现怀孕了。
混血少女英卡,原来是斯文·赫定的女儿,她流着一半楼兰人一半北欧人的血。
但在二十年前,斯文·赫定发现的楼兰遗址,不过是一片废墟,没有这样完整的城墙。
一曲终了,本地驼夫们面色惊恐,都说一旦这首歌想起,就会出大事儿,建议考古队立即折返罗布淖尔。
瑞典探险家爬上佛塔最高处,凛冽寒风之中,举起望远镜,遥望单调荒芜的旷野。
有人牵着骆驼,是个少女,穿着红色衣裙,乌黑长发拖在脑后。她抓着缰绳的手,阳光下发出金色反光。
骆驼队再度穿过一片荒原,兜兜转转了整个白天,却没找到楼兰古城的影子。斯文·赫定与王家维不断核对地图,惊觉已在罗布泊的“大耳朵”地带绕了至少两圈。
突然,英卡冲上来抓住他的裤腿:“你要走了?”
五年前,妈妈病死,县太爷换了人。孤苦伶仃的英卡埋葬了妈妈,跟着骆驼队回到罗布泊的老家。
李隆盛撒谎了,考古探险队生死未卜,谁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
斯文·赫定的目光益愈凝重,他用手杖指向脚下龟裂的土地:“1900年,我穿越沙漠,来到罗布泊,发现了湮灭的楼兰古城。根据我当时的记录,就是这个经纬度。应有一大片水面,清朝人称为罗布淖尔。还有与世隔绝的罗布人,都是楼兰人的后代……难道才过去二十年,就已彻底干涸了?”
m•hetushu.com•com忽然,李隆盛想起了一个人:“你知道自己是哪一年生的吗?”
他想,时隔二十年,斯文·赫定重返故地,却发现罗布泊凭空消失了,也许并不是“游移湖”的缘故,而是存在某种特殊的气场,从而让机器失灵,甚至让记忆出错……
她的眼角飞过一滴眼泪,但也只有一滴。
她回过头,目光撩人。冬天的罗布泊很冷,身体紧贴在一起,互相传递体温。
“苍天在上!但愿北洋还活着。”国立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王家维说,“他虽不是北大学子,但我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工匠,如果他能做我的学生该有多好啊。”
欢乐如此短暂。
无需等待,也无需选择,李隆盛跨上骆驼,就当从未认识过英卡。
北风带着铺天盖地的黄沙袭来。所有人都用纱布蒙脸,但沙粒还是不断往口鼻里钻。
来到罗布淖尔中心的小绿洲,有几十间泥土、芦苇与胡杨木组成的房屋。村民们的长相都是混血种。大伙儿捧出丰盛的烤鱼大宴,饥饿的李隆盛大快朵颐,没想到沙漠里的鱼那么好吃。不过,英卡却没有亲人,她独自住在小木屋里。
这不是幻觉。
如果罗布泊就是伊甸园,英卡确实是夏娃,但李隆盛不是亚当。
这是楼兰的诅咒,也是英卡的诅咒。
水边竟有一只独木舟,不可思议,沙漠里的独木舟。
不可思议,这不是古代遗址,而是活生生的城市。夯土城墙的版筑隔层清晰可辨。木结构城楼按照汉朝样式,两旁有高大汉阙。佛塔又是西域风格,城门洞上雕刻健陀罗花纹,典型的丝绸之路城市。
说话间,十几峰骆驼载着淡水和物资,来到米兰遗址——此米兰非彼米兰,而是一座在千年前即已废弃的古城,却让人仿佛来到古罗马废墟……
就像一场梦,或者,海市蜃楼。
“星星啊,冬天看起来特别清晰,你看那猎户座的参宿四星,大犬座的天狼星,小犬座的南河三星。”
瑞典人抽出马鞭,狂暴地喝道:“进城!”
“不知秦北洋现在哪里?”
李隆盛想起北极冰海,位于北极磁点上的孤岛。他站在英卡身后,紧贴少女后背,抓紧她的手臂。乌黑发丝里的气味,像诱人的龙涎香。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细,却坚韧有力甚至滚烫。
丝绸之路南道,东起敦煌,经楼兰、且末、精绝、拘弥、于阗,或与疏勒的中道交汇,或直接越过帕米尔高原。这一回,斯文·赫定反其道而行之,自西向东穿越而来。
李隆盛仿佛回到剑桥天文台:“中间有三颗星,就是猎户座的腰带。你看啊,从第二颗腰带和猎户座头部连线,往外延伸约八九倍距离……”
“我有一个‘游移湖’理论——塔里木河犹如钟摆不断改道,罗布泊就是钟摆上的挂锤,反复南北摆动,每个周期约一千五百年。河水挟带大量泥沙沉积,抬高湖底,湖水向低处流溢。千年之后,干涸湖底被强风吹蚀降低,湖水又回流原本湖盆。”
她的嘴角微翘,不晓得汉字怎么写?也许本无汉字写法,李隆盛想到美洲的古印加人,正好跟这罗布泊与楼兰古国十分贴切。
李隆盛不知道的是,英卡一直在找爸爸,并非要寻回失去的父爱,而是要亲手杀了他。
自古以来,罗布泊大泽中就有神龙出没。这神龙见首不见尾,威力无穷无尽,喜怒无常,时不时就让洪水滔天,淹没楼兰的田野城市,又来吞吃湖岸边的人。两千年前,就有楼兰神龙祭。每年冬天,都要往大湖里扔一对童男童女,祈求神龙不要危害一方。后来,神龙渐渐平息,不再出没。有人说神龙随着罗布泊的干涸而死,有人说神龙迁移去了塔里木河,甚至天山外的热海……
对于和_图_书罗布人来说,这样的表达方式已经够含蓄了。李隆盛自然明白,却抬头看着星空:“你看到冬天的大三角了吗?”
“赫定先生,在您走后不久,斯坦因也来到了楼兰,同样发掘了大量宝物和文书。”
小郡王在李隆盛耳边说:“我咋感觉斯文·赫定跟匈牙利人斯坦因、俄国人普热瓦尔斯基、日本人橘瑞超都是一路货色啊,就是来挖掘中国文物的。”
这一夜,大漠的月光很美,李隆盛在湖边的小茅屋度过。
“那你说得清他的长相吗?”
“别这么说,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的。”
“不要进去。”
小郡王具有蒙古人的鹰眼视力,抓起望远镜调大倍数:“我的天呢,是一座城市!”
“不知道。”
英卡穿好衣裙,梳好头发,跟李隆盛手牵着手。她并不忌讳两人的关系公开,还想向其他女孩宣誓对他的主权。
“我不认识。”
水。
“英卡。”
“不,他是欧罗巴人。”
“英卡,对不起。”
一公里开外的荒野中,矗立一排巍峨的城墙,夹杂高大的佛塔、城楼,绝不是自然形成的雅丹地貌,而是一座古城遗址。
因为,妈妈恨他——这个来自欧罗巴的男人,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欺骗并抛弃了妈妈,让她们母女活在颠沛流离之中。
在大海、雪原、沙漠,都可能出现这种幻境,中国古人认为是蜃龙吐出的气而结成,命名为“海市蜃楼”,幻景的源头可能很远——甚至有可能看到千年前的古人,科学界将之斥为荒诞不经的异端邪说,犹如“灵魂机械体”。
清晨的水边,罗布人划着独木舟,撒下网,收获一天的口粮。海市蜃楼中的少女英卡,她也推着独木舟下河。李隆盛跳上船,帮她划桨捕鱼。
楼兰人的吐火罗血统,北欧人的日耳曼血统,还有罗布人中的突厥、羌族、蒙古甚至汉人血统,共同雕塑出英卡近乎完美的五官。但总体来说,她的雅利安人血统占据优势。
“你醒了。”
“楼兰有无尽的秘密和宝藏,就算我再来十次也未必挖得完。”瑞典大探险家丝毫没听懂蒙古王子的弦外之音,“我们要发扬欧洲人勇敢无畏的冒险精神,前进!”
李隆盛抑制住了吻她的冲动。
甚至有水鸟,从冬天的水面飞过,激起一团团涟漪,像梦中天堂,创世纪的伊甸园——传说中的罗布淖儿,斯文·赫定在二十年前发现过的内陆湖泊。
“啥?”
李隆盛看到十几峰骆驼进入村子,驼峰上的人们风尘仆仆,为首的竟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接着是北大历史系教授王家维,最后是瑞典大探险家斯文·赫定。
“对不起,这是我的工作。”李隆盛把头埋到驼峰里,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我本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出罗布泊,但我错了。”
考古探险队在沙漠中迷路,走了七天七夜,终于来到罗布淖尔。
李隆盛闭上眼睛,回想自己过去的一生,咬着她的耳朵轻轻说:“英卡……英卡……英卡……”
沙漠里的海?
英卡使了个手势,他不可抗拒地坐到船头。少女抓起两只船桨划起来,掀起阵阵波纹,像被打碎的镜子。李隆盛参加过剑桥大学赛艇队,赢过牛津与剑桥的比赛。他从英卡手里接过桨,背对行进方向,按照赛艇方式划桨。他的速度超快,少女托着香腮,饶有兴趣地看他,好像在看一个小孩玩耍。
忽然,李隆盛站在独木舟上说:“这里可以游泳吗?”
“也有人说,神龙一直都在,只是我们都看不到,不知什么时候,神龙还会回到楼兰。”英卡撩拨一头乌黑长发,就像满身鳞片的龙女,“那个人,就是我。”
神龙的传说永远留在罗布人中间,留在楼兰王国子民后裔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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