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地下世界
第七十章 东方巴黎

沃尔夫娜的眼眶微微湿润:“不要再说这些悲伤的事了。”
秦北洋想起凌晨时分,街头路灯一盏盏熄灭,他还以为市政当局为了省电,没想到九色攻击了发电站,饕餮般吞吃电站的有毒废弃物,导致全城短暂停电。
伊万诺夫很是热情,带他离开火车站,乘坐一辆小汽车,来到中央大街。
“如果高尔察克拥有十尊镇墓兽,绝不会遭到今天的惨败,更不可能死在伊尔库茨克。如果拥有一百头镇墓兽呢?我保证能在三个月内,让双头鹰国徽重新在冬宫升起。”
秦北洋颇为吃惊,这位“大人物”只是个少年,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小个子,皮肤白皙,不知何等来头?
上校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他!秦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中国人,现在最优秀的是你了!”
俄国美妇人不像中国女子那样羞涩,大大方方地看着男人的眼睛。她大约有三十岁,眼角略微长着细纹,但在俄国女子中可以忽略不计。难得的是身段保持不错,穿一件体面的大衣,卷曲的金发垂在脑后,略施粉黛,犹如一块磁石,让人难以转移目光。
秦北洋心头一惊,不敢说出在乌拉尔山区消灭拉斯普京恶灵的奇遇。
进入悲惨的回忆模式,沃尔夫娜无法自持,失去幼子的母亲,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事到如今,秦北洋不得不承认:“去年五月,沃尔夫男爵在巴黎殉职了,他至死都效忠俄国临时政府。对了,沃尔夫是我父亲的好朋友。”
秦北洋不置可否,伊万诺夫又搂着沃尔夫娜,醉醺醺地诉苦:“我们的海军上将高尔察克,他是个勇敢的战士,但绝不是个优秀的领袖。秦,你不知道,我们从西伯利亚逃出来受了多少苦难。整整上百万逃亡者,遇上最寒冷的冬天,简直是地狱……贝加尔湖的冰面上,一夜之间,成千上万人被活活冻死!要不是一瓶伏特加,我也早就成冰雕了。”
“强迫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的伊藤博文?”秦北洋喘了两口粗气,“看来刺客也未必全是恶人。”
普热瓦尔斯基不知是谁?但后面三个名字,毫无疑问,就是眼前的沃尔夫娜的全名。
秦北洋刚要阻拦,衣服裤子已被小寡妇扒光,羞得满面通红。沃尔夫娜给他换上一身套头衬衣和马裤。幸好他个子高穿得下,这回真成了老毛子。俄国女人性格豪放,亦无男女授受不亲之说,其实并无他意,只是有些中国人心理猥琐想歪了。
伊万诺夫撇了撇唇上的胡须,吐出一个地名:“蒙古。”
※※※
“普热瓦尔斯基……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
看着她眸子里荡漾的波罗的海般的蓝,秦北洋终究说不出那句话。
当人在弥留之际,神志不清,就像说梦话一般,可能吐和图书出心里最惦念的秘密。
秦北洋编了一大堆谎言,决不能让对面的白俄知道,自己是苏维埃红军的中国籍战士,还是个共青团员……
但是浑身散发臭气,让人无法接近甚至恶心。这尊小镇墓兽的四肢,染着黑色污迹,带有重金属光泽。他抓着九色的鬃毛问:“喂!你去了哪里?是不是又贪吃脏东西了?”
“夫人,我依然把您当作沃尔夫的遗孀,您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秦北洋牢牢记在心底,第一个男人的名字,后面三个女人的名字。
他将白俄女子压倒在地,在她金色的头发旁,吼了句俄语:“趴着别动!”
人群中响起枪声……
“中国很大,你计划先去哪里?”
“感谢你,年轻人。”背后响起一句俄语,正是刚才给“小六子”送行的白俄军官,他搂着美|少|妇走到跟前,“你既保护了这位尊贵的夫人,也保护了东三省的少主人,如果子弹再偏一点点,你就会没命了。”
秦北洋想起数日前渤海大墓,鹰头女神的海东青镇墓兽,痛失幼子的墓主人灵魂所系。他抚摸沃尔夫娜的卷曲金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他又怕伊万诺夫万一醒了,会不会产生误会?不过那醉鬼已鼾声连天。
那少年惊慌地爬起,侥幸捡回性命,搭着秦北洋的肩膀说:“二十年前,伊藤博文就是在这个火车站被朝鲜刺客安重根刺杀身亡的。”
“既然我已流亡到中国,总得做对国家对上帝有益的事。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家,地下埋着不计其数的墓葬,只要把里面的镇墓兽给掏出来,哪怕只是一小部分,像你父亲那样对它们进行改造,组建一支镇墓兽军团,再打回俄国去!”伊万诺夫举起酒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乌拉!”
比如俄罗斯帝国的五百吨黄金储备?有人说,捷克斯洛伐克军团垂涎于这笔巨款,出卖了海军上将。而这个秘密被他带去了地狱,永远不会再被找到了。
秦北洋压着“大人物”举起十字弓,射出一支钢箭,正中对方肩膀,士兵们才将刺客牢牢擒获。布满尸体与鲜血的站台上,响起被捕刺客的破口大骂,提到某某大帅之名。
上校又给自己灌了一杯伏特加:“没关系,亲爱的秦,今晚你有充足的时间考虑,明天早上,我等你的答复。”
秦北洋又瞥了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一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听着,秦,自从西伯利亚逃亡到哈尔滨,我就着手准备这次远征。我组织了探险队,一百多名身经百战的白俄老兵,足够的武器弹药、粮食与物资,最详尽的军用地图。现在只缺一个角色——那就是你,老秦的儿子。”
“小康斯坦丁……”她沉默几秒,捂嘴哽咽着说,“我最亲爱和_图_书的宝贝……他死了!”
少年应声倒地,侍卫已被爆头。月台一片大乱。白俄军官掏出抢来保护“大人物”。献花的白俄少妇脸上,沾满侍卫的鲜血,尖叫着撞到秦北洋的胸口。
假如安娜还活着。
秦北洋找遍了马迭尔旅馆,冲到子夜无人的中央大街。他没披外套,冷风嗖嗖地吹来,立时把鼻涕冻下来了。
一个姓伊万诺夫,一个姓沃尔夫娜,显然并非夫妻关系,否则她应该叫伊万诺夫娜或伊万诺娃。
沃尔夫娜盯着秦北洋的眼睛。他想起在巴黎凡尔赛机场,沃尔夫临死时拜托的遗言——“如果你见到我的妻子,请代我说一声——卡佳,我爱你!”
“夫人,我们说些别的吧。”他燥热地走远,看着窗外的中央大街,“刚才上校说,他要去蒙古探险之事,是喝多了说胡话吧?很多中国人也是这样,断片都不记得了。”
“小康斯坦丁死在我的怀里,我眼睁睁看着他没了呼吸,身体迅速变冷僵硬。我想哭,但眼泪一落下来就结冰了。我决定抱着他走,一直走到贝加尔湖的对岸,或者一起走进地狱。海军上将强行把我送上一匹马,让我的小康斯坦丁留在贝加尔湖上。那一夜,冰面上有无数冻僵的尸体。现在,贝加尔湖还没解冻吧,我的小康斯坦丁啊,他还在冰面凝固着,就像一尊冰雕,等待西伯利亚的春天,冰雪消融,他就将沉入地球上最深沉的湖泊……”
天亮后,他吩咐九色待在客房别动。秦北洋独自出门,来到哈尔滨的邮局。他提笔给安娜写了封信,告诉她自己还活着,请她不用牵挂,现在他要处理一件要事,阻止白俄人盗掘中国古墓。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他一定会来找她。收信地址还是国立北京大学历史系,贴上邮票,轻轻一吻,投入邮筒……
伊万诺夫又灌了杯伏特加,沃尔夫娜夺过他的酒杯:“少喝点!我还要为丈夫服丧呢。”
中央大街上随处可见白俄人,或貂皮裘衣,或穷困潦倒。伊万诺夫在马迭尔旅馆开了豪华客房,送给秦北洋一套崭新的西装,并请他在宾馆的俄餐厅共进晚餐。
秦北洋在俄国呆了那么久,却是在农村劳动改造,要么行军打仗,顿顿土豆面包,纯粹填饱肚子,很少吃过俄国美食。好在古墓里藏了一天,不但抑制了癌细胞,食欲胃口也都恢复了,喝着格瓦斯,大快朵颐。九色蹲伏在餐桌边,上校刚要递给它一块牛排,却被秦北洋阻止了。
忽然,有个热乎乎的东西舔了舔他的脸颊。秦北洋跳起来,就要抽出背后的唐刀,才看到一双琉璃色的眼球。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年轻男子的背后插着环首刀柄,腰后绑着十字弓,大狗长着赤色鬃毛。一人一兽,沿着火车留下的和图书屎尿往前行走,直到哈尔滨火车站。
“上校,您究竟想怎样?”
金发白肤的美妇人欠身说:“先生,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是沃尔夫娜。”
“为什么去蒙古?中国内地的古墓,多出不知多少倍。我认为在蒙古草原,找到镇墓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哈尔滨火车站。
脑中自动浮起一幅亚洲地图,无数经纬线的网格穿插编织,犹如针线头纵横的毛衣,其中隐藏着一条路线图:东三省——蒙古——贝加尔湖——西伯利亚……
沃尔夫娜方知做了寡妇,悲从中来,几乎摔倒,伊万诺夫抱住她的腰,这细节说明他俩关系相当亲密。
“我不知道。”
哈尔滨,人称东方巴黎。
秦北洋看着呼呼大睡的伊万诺夫:“请转告上校,我答应他,跟你们一起去蒙古探险。”
“那里的局势很乱,没人会来管我们。蒙古靠近西伯利亚,有许多白俄给我们支援。一旦找到镇墓兽,可以就地改造,立即出发反攻俄国。”
站台上停着特快列车,军乐队奏响中华民国国歌。中国人与白俄侨民前呼后拥,有个高大的白俄军官,引着白俄美|少|妇,向即将上车的一位大人物献花。
“好,但我要急着上火车,大帅让我今天务必赶回奉天开会呢。”
秦北洋随口说了句俄国谚语,在西伯利亚生活和战斗的大半年,他也成了半个俄国人。
哈尔滨的春夜,就像上海的寒冬。秦北洋在街头东奔西走,冲到了松花江边。他期望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发热,帮助他找到小镇墓兽的方向,折腾了一夜却无济于事。
听到这个德国式的姓名,沃尔夫娜神色大变,伊万诺夫上校也皱起眉头。
黎明前夕,他绝望地回到马迭尔旅馆门口,坐在中央大街的台阶上喘气,像个行将冻毙的流浪汉。
他赶紧将九色拽回旅馆。客房里有个大浴缸,他明知道九色五行属火怕水,还是强行把它赶入浴缸,放水大肆冲洗。他知道有毒物质对身体不好,反正这条命也是九色给的,自己的肺里本来就有肿瘤,不如以毒攻毒吧。
秦北洋有些尴尬,心想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工匠,临死前还有那么广泛的朋友圈,并在西伯利亚留了个遗腹子,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四周冒出好多刺客向“大人物”开枪,侍卫纷纷中弹,好几人忠心耿耿地堵了枪眼。卫兵们排队射击,当场打死五六个刺客。少年也爬到秦北洋的身边,要是被他一把压倒地上,早就被刺客们乱枪打死了。
秦北洋可不想趟这浑水,刚要离去却被人拦住,强行给他送上几百块银元。正好他身无分文,便只得笑纳。
它像做了错事的猫狗,乖乖等待主人的训斥。自从在巴黎毒地森林复活,九色染上了爱吃有毒化学品的恶习,就像抽大烟的瘾www•hetushu•com.com君子。哈尔滨并无什么重化工业,它能去的只有一个地方——发电厂。
房间里有许多女人物品,但他总觉得还少了一个人:“夫人,您的孩子呢?沃尔夫说他非常挂念你们母子。”
大白天,九色无法变身,但它会给主人挡子弹,刺客拔出刀子上来拼命。
从她恍惚打转的蓝眼珠子来看,秦北洋认为她在说谎:“夫人,我能请问您的全名吗?”
“切一个面包总要损失一点碎屑的,办成一件事总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秦北洋拧起眉毛,看着上校和寡妇,低声说:“我钦佩您对祖国的忠诚,但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的俄语是在哪里学的?”
不消片刻,伊万诺夫上校已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趴在餐桌上不省人事。
“哈腊硕,很少碰到俄语如此流利的中国人,我是彼得·伊万诺夫上校。”
沃尔夫娜抹去泪珠,眼神恢复淡然,点起一支烟,竟有风尘气,哀莫大于心死。
“多谢这位兄弟救命之恩!大伙儿都叫我小六子。”
九色?你在哪儿?
“这个混蛋。”沃尔夫娜抽了他一耳光,上校还在醉生梦死,她歉疚地对秦北洋说,“对不起,俄国男人经常这样,我来帮您清理衣服吧。”
突然,秦北洋想起了她的姓氏——沃尔夫娜。
九色回来了。
“幸好失败了,否则这样的镇墓兽放出来,绝对是人类的灾难。”
秦北洋与沃尔夫娜一起将他抬回房间。北极熊般的俄国男人开始呕吐,秦北洋避之不及,衣服裤子全弄脏了。
但上校还清醒着:“秦,中国古墓里藏着一种宝物,名叫镇墓兽。我在鄂木斯克时,你父亲和沃尔夫就在改造镇墓兽,还带它上了战场。海军上将非常看重这种武器,甚至命令我偷来拉斯普京的棺材,想要造一尊史上最邪恶的镇墓兽,复活拉斯普京的灵魂。”
他在心底咀嚼这个姓名,脑中掠过一道光——三个月前,贝加尔湖畔的冰雪中,穿着白色海军制服的男人,临死前的最后遗言——
白俄上校与男爵夫人,显然是一对公开的情人。当秦北洋带来沃尔夫的死讯,这两人就能名正言顺在一起了,怪不得要请他吃这顿大餐呢。
“为了这场战争,上到沙皇,下到农夫,每一个俄国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您是秦先生的儿子?”伊万诺夫上校搂住他的肩膀,“我和您父亲在鄂木斯克的白俄临时政府有过交情。”
正要告辞离去,他发觉九色不见了。
抽了自己一巴掌,怎么光顾着跟美丽的小寡妇聊天,忘了小镇墓兽?
五百吨黄金,俄罗斯帝国的全部财富,呼之欲出。
“您也一起去吗?”
三十年前,哈尔滨还是个松花江边的小屯子。1896年,西伯利亚大铁路东来,哈尔滨成为交通枢纽,和-图-书在这片荒野上造起欧洲的建筑、道路、大桥……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她的脸上还有泪痕,掸了掸烟头,“你也可以叫我卡佳。”
他接着想起了一个男人:“您的丈夫是不是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
她刚说过在那个悲惨的寒夜,冰封的贝加尔湖上,高尔察克就在她和孩子身边。
“我叫秦北洋。”
“不,他是酒后吐真言。队伍一切都备好了,只缺一个你,三天后准时出发。”
“我受够了没有男人的苦日子,像我这样的女人,如果不跟着伊万诺夫,就只能在哈尔滨出卖肉体维生,什么男爵夫人,一文不值!”
鹅肝、黑鱼子酱、腌鲟鱼片、红菜汤、烤羊腿、俄式冷酸鱼……
根据俄国人的姓名规律,第一个是本名,第二个是父名,代表安德烈的女儿,第三个是女人结婚后跟随的夫姓。
“嗯,在巴黎,跟着沃尔夫学过。父亲去世以后,我回了中国,但想支持白俄的事业,就来到远东的海参崴——你们所说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我在那儿生活了半年。”
“很好,秦,而我和卡佳……”伊万诺夫上校说漏嘴了,她的闺名应是卡捷琳娜,卡佳是其昵称,“我们也刚来哈尔滨一个月,人生地不熟,中国话只会三句‘你好’、‘谢谢’、‘王八蛋’!哈哈哈……”
沃尔夫娜颤栗着抽泣,将头埋在秦北洋肩上,金发缭乱脖子,他无从躲避:“您不用再说下去了。”
“一年多年前,我带着五岁的小康斯坦丁,逃亡到西伯利亚寻找我的丈夫,却与沃尔夫擦肩而过。我在鄂木斯克等了整整一年,甚至去找海军上将高尔察克求助。但我等来的不是丈夫,而是布尔什维克。那是俄国最冷的冬天,无数人在路上冻死。当我渡过冰封的贝加尔湖,儿子在零下四十度的夜里发着四十度的高烧。我脱下外套,裹着可怜的孩子,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康斯坦丁……康斯坦丁……”
“您认识我的丈夫?”
这座城市因为中东铁路而兴起,1920年春天的一个清晨,铁路线上走过两个影子,一个是二十岁的青年,一个是奇形怪状的大狗。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
“我父亲也在巴黎去世了。”
“他……去世了。”
“去蒙古干嘛?”
这位名叫“小六子”的少年关照副官,要给秦北洋多多赏赐,甚至一官半职,随即匆忙登上火车,蒸汽机轰鸣着远去。
大颗的泪水吧嗒吧嗒,从美人眼角滑落,秦北洋就差抽自己一记耳光:“抱歉!我真是个蠢蛋。”
“上帝啊!”
所以,沃尔夫娜必定与高尔察克有某种关系,甚至某个秘密?
马迭尔旅馆,三楼。
“是,死了丈夫,死了孩子,死了我爱的人,死了过去的一切,我已无牵无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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