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当今的崇祯天子朱由检不好色,不懈怠,每每处理国事到深夜,虽然成效具体如何,在短时间内似乎还看不出来,可光是这份勤勉姿态,也足以让受够了懒惰皇帝的大臣们激动不已了——他们这些“贤良忠臣”们熬了好几十年,总算摊着一个“敬业”的皇帝啦!
于是,崇祯皇帝立刻就把熊文灿的这个荒诞建议给驳了回去,回头想想不放心,唯恐熊文灿一不做二不休,学着之前的袁崇焕干脆伪造圣旨去杀人,又赶紧往福建发了一道密旨,声色俱厉地恐吓了熊文灿一通,让他不要忘了袁崇焕的下场……这份密旨看上去似乎还是有效果的,熊文灿之后就再也没提什么要杀黄石的事情,貌似从那之后就化干戈为玉帛,知道要彼此相忍为国的道理了。尤其是在去年海寇袭扰闽南,被黄石击退之后,即将调任两广总督的熊文灿还为他请功,让黄石恢复了福建总兵的官位。
总的来说,近几年的两广除了进剿这群髡贼不利以外,粮税均未受到什么影响,这等对朝廷并无大害的疥癣之疾,能引动陈新这等跋扈军头为之侧目,崇祯皇帝猜想关节多半还在海贸之利上:毕竟陈新在海上干的那些事,他也是略微有所耳闻的,海上新出来一家大海主,又干掉了郑家,陈新多半坐不住了。
能和辽东鞑子战而胜之的强军?这让朕到哪里去找?福建的黄石?只怕路途遥远,缓不济急。哎,看来只能让陈新的登州镇再动一动了……朱由检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批示催促登州方面尽快出兵援辽。
按照崇祯皇帝本人的意思,自然是想要招抚的,毕竟战争是个吞金兽,俗话说,刀兵一起,金银万两!而皇家内库已经没多少银两了,至于太仓(国库)里更是从来都入不敷出,指望不上,如果能省下几个银子,那么还是省下来的好,可惜出于帝王的面子,他又不好主动提出要服软,否则容易失了威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朝臣们吵嚷不休……所以,至少在短时间内,朝廷还没办法摆脱西南战事的军费开销……
更何况,这位年轻的崇祯皇帝在上台之后不久,便无声无息解决掉了权势滔天的九千岁魏忠贤,手段干净利落,给满朝士大夫出了一口恶气,怎么看都像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中兴之主。
“……朕之戚少保,哼,这是想当曹操吧!朕可不是汉献帝!”
总之,天灾,辽事,流民这三个天大的麻烦,一刻不停地骚扰着朱由检,还有其它各种稍次一等的疥藓之患,更是每年每月都在纷至沓来,让他颇有一种焦头烂额之感。这两年唯一让皇帝感到欣慰的好消息,就是山西那边的宣镇,在去年鞑子叩边之时还能报捷,一战斩首二百八十级,在近年来已算是极好的战绩,尤其那个叫王斗的小小屯长居然能斩获八十级,大明要是能够多几个这样的忠勇之士该多好啊!
而作为大明帝国的核心中枢所在。紫禁城内的规矩更是森严,各处宫室的大门一律紧闭不说,就是火烛也大都熄灭,紫禁城中黑压压一片,唯有乾清宫一带依然灯火通明——这里便是明朝皇帝日常办公和起居的地方,当今天子朱由检极其勤政,像这样批阅奏折工作到深更半夜乃是常事。外面虽是深夜苦寒、冷风刺骨,却仍有许多太监侍卫昂首站立于宫室外廊两侧,随时等待里面一声呼唤,就能马上为之四处奔走。
崇祯皇帝重重地把奏折丢在桌面上,不悦地冷哼道,但脸上的表情倒是没什么愤怒,反而有些迟疑和纠结:黄石这个人打仗的本事,朱由检还是很认可的——此辈在当年先是以一己之力平定广宁叛乱,斩杀叛将孙得功,掩护数万军民安然撤退;之后又跟着毛文龙跑到东江,在长生岛立营练兵,很快就拉起了一营精兵,凭着一套长枪阵,在战场上捷报频传,陆续砍了不少鞑子的人头,逐渐扭转了辽东战场的颓势。到最后,黄石甚至单枪匹马闯辽阳,斩杀敌酋努尔哈赤而归,一度让辽东建奴闻黄石而色变,堪比三国之时在长坂坡杀了个七进七出的赵子龙,风头甚至盖过了他的顶头上司毛文龙,故而很得先帝兄长青睐。
况且此人德行有亏,乃是公认的阉党大员,和魏忠贤那个奸贼长期勾搭。先帝尚在之时,就和朝中不少大臣私下过从甚密……对一手提拔他的先帝,黄石或许是忠心的,但是对自己这个皇帝,可就不一定了。
果然不出所料,和以往一样,这些奏折里面大多数都是纯粹的废话,剩下的不是哭穷就是诉苦,还有就是一边遮遮掩掩地报告坏消息,一边互相推卸责任,真正能够有点实质性建议的内容几乎完全看不到。
崇祯四年十一月,北京,紫禁城,深夜。https://www.hetushu.com.com
“……不必多言,曹大伴,朕再看一会儿奏章。”崇祯皇帝毫不在意地答道。
哼哼,朝廷的心腹大患东虏还在隔海相望,却老想着海上赚的那点银两,朕又怎能轻易遂了他的愿!崇祯皇帝如此嘀咕着,在陈新的奏折上也批了个“知道了”,就丢在一边。随即又依稀想起,听京中流言风闻,黄石貌似跟那帮髡贼也依稀有点勾搭……哎,这些不读诗书的将官也真是的,一个个私心自用,全然不知一心为国出力,也不顾辽东那个奴酋黄台吉(皇太极)的贼势是何等猖獗……
光看表面,此人必为朝廷栋梁,但崇祯皇帝在最初的高兴劲儿过后,命人搜集情报细察其作为,却发现陈新眼下俨然已是割据一方的诸侯,不但所募兵马大大超出本镇兵额,而且整个登州镇的军民事务,皆由陈新一言而决,各种敲诈勒索、贪污受贿、强占民田之类的不法之事,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朝廷政令在登州还不如他陈新一句话顶用,连锦衣卫、东厂的探子都难以混入其中,说是国中之国也不过分!
虽然目前登州镇的兵马还能听朝廷调遣,但和以祖大寿为首的辽镇一样,也已是尾大不掉,只因各个军镇之间的互相牵制,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即使登莱巡抚孙元化在登州还有一支辽兵,但依旧没法遏止登州镇的日渐坐大……看来是时候需要扶持新的势力来制衡一下了,比如那个斩首八十的勇士王斗就不错,说不定还能借此改变宣大弱于辽东之形势。哼哼,等到时局好转一些,看朕怎么收拾你们这些跋扈军将!
——曾经的京畿繁华之地,如今依然是一片残破,从崇祯二年到崇祯三年,辽东建奴两次突破长城肆虐关内,虽未攻破北京,却把四周的郊县都给摧残得遍地废墟、白骨累累、方圆数百里无鸡鸣。今年的建奴虽然未曾突入中原,但京郊各县还是奄奄一息,到处都在哭着求免税和赈济,还有许多溃兵和饥民在荒野间聚众作乱、打家劫舍,一时难以厘清。由此可见,天子脚下的京畿之地尚且如此,朝廷又哪里还能挤出钱粮,去赈济和安置那些远在陕西、山西的流贼呢?怎么样也得先管着自家眼皮子底下的地儿再说吧!
好不容易批完今天的全部奏章,崇祯皇帝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看着桌案上的煤油灯,随口说道,“……这广灯倒是好,比以前烧的蜡烛要明亮多了,又不伤眼睛。可惜少了些,不然给几位阁老都送一盏。”
总而言之,凭着闽粤地方官员对髡贼的详细奏报,崇祯皇帝自认为对这股髡贼还是有着比较清楚的概念的:“……琼州府临高县有海寇,盘踞于百仞滩,筑寨曰百仞城,人称髡贼。髡贼自称先宋苗裔,崖山之后,流落至海外澳洲之地,称澳洲人。其人髡首琼面,身形甚伟,较中华不同者甚多,然黑发黑目,非红毛弗朗机之属。髡贼通文字,然不习礼教,女子妇人亦常抛头露面。髡贼性淫,多收买女子为女仆,蓄于百仞城中供其淫乐。真髡贼不过千余人,地方流民,海匪之属依附者万余人,皆髡首,称假髡。髡贼头目皆称手掌,或因掌舵得名,贼酋有文得四、马千竹等数人。
说起来,这“髡贼”之名,崇祯皇帝倒也有所耳闻,早在崇祯二年,便有其侵扰琼州临高县之奏报,但髡贼仅占据“百仞滩”一地,依托悬崖立寨,靠海上快船进出,临高地方曾多次进剿,可惜尽皆失利。崇祯三年,两广总督王尊德为剿灭该股海寇,曾发大军围攻,然而虽然野战击败了髡贼,但髡贼借百仞滩之奇险地形,结寨凭火器死守,又发快船截断运粮航道,致使官军大败,功亏一篑。随后,髡贼又遣快船蹿犯广州,幸而为当地乡勇所退。接下来的时光里,这髡贼倒也平静无事,只有郑芝龙盘踞的中左所被海寇袭破之事,或许是髡贼所为——但这郑芝龙左右也不过是另一股招安海寇,对朝廷而言,死亦不甚可惜。
不爱钱财美色的武将,固然让皇帝感到警惕,但是那些贪财好利的武将,也同样让皇帝感到头疼。比如说这个登州镇,乃是最近这几年才崭露头角的一只力量,那个叫陈新的辽东逃民,不过是捐官出身,眼下居然也积功做到总兵了,俨然已是登州镇首脑。他在登州开屯田,兴海贸,练兵剿匪,干得有声有色,一身本事似乎不在昔年的黄石之下。且在崇祯二年鞑子入寇之时,这个陈新更是主动率军勤王,于京畿郊野阵斩六百鞑虏,立下大功,喜得崇祯当时便赞他为“朕之戚少保”,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黄石的影子。
然而,崇祯皇帝虽然不打算看着熊文灿违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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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山西、甘肃一带的旱情仍在继续,不仅衣食无着的饥民暴动四起,粮饷匮乏的边军也纷纷倒戈哗变。自从白水王二于天启末年起事以来,饥民流贼四处劫掠,陷堡略城,犹如难以根除的跗骨之蛆:官兵向东,流贼向西;流贼前走,官兵后追。整个陕北到处都是漫山遍野的贼兵,官府根本清剿不过来。
“……救藩国于危难,扬国威于海外?哼哼,写得真是妙笔生花啊!琉球国王身为外藩,不知内情也就罢了,黄石这厮难道还会不清楚,日本是洪武皇帝钦定的不征之国吗?如此擅动刀兵,其心可诛啊!”
如此一来,西北流贼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如此周而复始,永远没完没了。更别提还有一干脑残的东林党在拼命帮倒忙:给江南的鱼米之乡大减商税,给陕西、河南、山西的千里赤地屡加田赋,一亩田的赋税累加到了二两,而种出的米麦却卖不出五钱银子,于是百姓弃耕逃亡者日众,成乡成县的田地被朝廷逼得荒废,流寇则获得了取之不尽的兵员,最终让西北局势一天天彻底糜烂下去——崇祯皇帝还不知道的是,陕北米脂有个原名李鸿基,后来改名李自成的失业邮差,如今已经加入了造反者队伍的行列……
听了崇祯皇帝的吩咐,曹化淳立刻谄笑着应到,心中却不免暗暗腹诽:“……现在京中哪位阁老的家里,会没有几盏这种广灯的?也就只有咱们皇上一个人还当这澳洲货是个稀罕物……”
“……皇上真是体恤阁老们,奴才这就交代下去,下一批广灯送来的时候,一定给每个阁老都送一盏。”
相比于依附阉党的黄石,陈新此人的气节倒是十足的,当年还是个小小千户的时候就敢痛骂崔呈秀,对阉党大员不假辞色,也决不和关宁诸将同流合污,一个辽东逃民能有如此气节,实在难得。
接下来,虽然兄长(天启皇帝)在驾崩之前曾有遗言,要朱由检重用黄石,但在刚登基的崇祯皇帝看来,黄石此辈实在是让人很不放心:根据锦衣卫收集到的情报和文官的弹劾奏章,黄石此人极度的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旧日上司孙得功分明对他有提携之恩,还准备把女儿嫁给他,在广宁之乱当中却被他眼都不眨地杀了全家,甚至逼得未婚妻上吊自尽——其人之天性凉薄,以及对权势之热衷,由此可见一斑。
哎,罢了罢了,毕竟是打了胜仗,封赏固然不能给。擅自行事的罪也就不治了——以目前大明之时局,万一实在败坏到没法收拾,或许还是需要仰仗黄石这个百战百胜的名将出马呢!只要掐住他的钱粮命脉,就不怕他飞上天去……所以,在这份报捷奏章上批了“知道了”三字以后,崇祯皇帝也就没有继续多想了。
接着,在消停了一段时间之后,福建巡抚熊文灿又旧事重提,弹劾了当时已经贬为福建北路参将的黄石一大堆罪状,然后声称为了招抚海贼,平定闽海,需要用黄石的脑袋来立威和给一干“海主”们出气……
而且,为了争夺那些建奴屠戮之后遗留下来的庄园田土,各路皇亲国戚、官宦大臣一起出手,闹出无数风波,有些争产业的官司甚至一路打到了御前,让崇祯皇帝想一想都觉得头疼——哎,真是悔不该当初听了那个广东蛮子袁崇焕的胡言乱语,说什么五年平辽?!才一年功夫就塞防崩坏,女真鞑子都杀到皇城根下啦!而且来了一回还有第二回,接下来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回……把这罪人给千刀万剐了绝对不冤!
然后,就在福建海贼被黄石率军逐步荡平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重病驾崩了。
麻烦归麻烦,事情总还要做——崇祯皇帝揉了揉额头,再次取出奏折,逐一摊开在桌面上。
髡贼据百仞滩之地,背靠博铺港,三面为百仞悬崖,仅能从海路进出,其地易守难攻,地方多次进剿而无果,盖因此地地形奇险。然,髡贼虽据此地,然甚少闻其袭扰地方,多为进剿之后报复之举,亦未闻髡贼有劫掠商贾之行。髡贼重商守信,行事绝类海商之流,多与广州当地士绅私有贸易,未闻髡贼有背信之行……臣以为,该股髡贼乃南洋满剌加之海寇,内中或有前宋崖山工匠之后。
而且,据监军太监的秘奏,黄石此人居然不贪财不好色,甚至可以说是无欲无求,一向不蓄养家丁而与士卒同甘苦,从前的长生军,现在的福宁军,皆可和*图*书整体视为他的家丁,很难说他有没有什么不轨之志。
髡贼虽火器犀利,快船来往自如,然不习步战,多次进犯临高县城无果,崇祯三年亦在野战中为何如宾所败,蹿犯广州时,髡贼快船入珠江口如入无人之境,然甫一登岸,便遭当地乡勇所创,狼狈而走。
大凌河激战爆发之后,求援奏折如雪片般飞入京师。前岁及去岁建奴祸乱京畿的乱象还历历在目,京师朝臣以及辽东督抚哪敢轻视十万建虏,连忙手慌脚乱急派各路兵马增援大凌河城。奈何建虏素来强于野战,其围困大凌河城的同时,复又密切侦查着明廷各路援兵,大明朝廷的兵部上下又都是一群自称精通军事,实则只通四书五经的作协式文官,集结兵马救援大凌河也不讲啥战术,只知道瞧见哪里有兵就令哪里增援。每股援兵或五千或六千,也不把他们集结成大兵团,就一点一点送给后金军围点打援,然后理所当然地被建虏的优势兵力逐一击溃,北京朝堂那一帮文武大臣的应对举措,简直浑似建虏打入京师的内奸!
不过,即便如此,眼下的崇祯皇帝也已经过得十分愁苦,虽然还是一个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他的鬓角边上竟然已经出现了几丝白发。但总体而言,此时的崇祯皇帝至少还有继续勤政的动力,对大明王朝的未来还没有失去信心——此刻,朱由检才刚刚在灯下批阅完一叠奏折,示意旁边小太监抱下去,明日一早就要发往内阁让阁员们副署。他本人则有些轻松的伸了个懒腰,喝了一口茶水。
虽然南方和北方的情况截然不同,但架不住已经有了心理阴影的崇祯皇帝如此联想啊!
天启六年底,鉴于辽东战局好转,朝廷论功行赏,黄石晋升福建总兵,加衔为“钦差平南便宜行事、挂平蛮先锋将军印、提督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军务总兵官”,调离辽东战场,率部南下,预备在福建备齐了辎重之后,就用这支精兵去平定西南的奢安之乱。孰料海贼于此时大举侵犯闽地,连番攻破州县,俨然当年倭患重演,黄石抵达福建之后,不得不立刻开始剿匪以固根基,远征西南之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朱由检一边如此冷哼着,一边翻开了登州镇总兵陈新的奏折,随即渐渐眉头紧锁——除了一开始老生常谈地要钱要兵之外,陈新居然还很奇怪地在奏折里提及,要朝廷提防一群盘踞在琼州边远之地的海寇,叫什么“髡贼”,甚至还写了“髡贼乃国之大患,其为害远较东虏为甚!”这样夸张的话……这就让朱由检感到十分费解了,一个无利不起早的山东大军头,却跟几千里之外的一伙海寇为难?真是怪哉!
总之,崇祯皇帝对黄石的看法是很矛盾的,既承认他的才能,又对提拔他很有抵触,最后便把黄石丢在南边冷藏下去,除非辽东战局实在崩坏到了极点,才会把他拉出来顶上去……所以,黄石的这一封捷报,就让崇祯皇帝深感纠结:虽然他早就知道琉球的求援,而大明庇护藩国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但黄石没得到内阁的批准就出征日本,那就是“私自出兵,形同叛逆。”何况日本还是洪武大帝钦定的“不征之国”……
就臣所知,髡贼虽占百仞滩数年,但并无扩土之行,当是效法昔年红毛夷占澳门之旧事,求一港口转运海外货物而已。如只知一味进剿,则劳师糜饷,得不偿失,纵得胜,亦只得一无用之地。值此天下板荡之秋,臣以为不可贪图虚名,应以招抚为上,或可仿熊督昔日招抚郑氏,遂安闽海之事……”
而远在福建泉州的黄石黄大帅,则莫名其妙地突然感到背后一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此外,山东胶州那边还有一起私盐贩子掀起的民变,为首者唤做李孟,当地兵备废弛已久,官府弹压不力,只得向朝廷求援,希望登州镇发兵助剿……崇祯皇帝对此事也是准了——就让那个陈新能者多劳吧!
事实上,严格来说的话,好消息还有一份……朱由检转身拿起一份标注着来自福建的军务塘报,眼神复杂地再次阅读起了上面的内容——这是福建总兵黄石和福建巡抚邹维琏发来的捷报,声称前不久福宁军应琉球国王之请,由黄石领兵,邹维琏督师渡海东征,驱逐了盘踞该藩国的日本倭寇,并且随后继续追击,炮击了倭寇的老家,迫使倭酋跪地求和,发誓不敢再侵犯琉球和浙闽沿海。同时附送过来的,还有据说由琉球国王尚氏亲笔书写的谢恩表章《再造藩邦志》一份……按理来说,在大明王朝四面起火、八方冒烟的当下,这场胜利实在是能够振奋人心的一剂难得的强心剂,但在崇祯皇帝的眼里,却是怎么看怎么刺眼。
不知曹化淳内心想法的朱由检点了点头,伸手就要扭和图书熄桌上的煤油灯,目光却偶然又扫过桌上那份福宁军击败琉球倭寇的捷报,忍不住回忆起黄石昔年渡海大战觉华岛,跃马辽阳斩敌酋,捷报频传震辽东的英姿,又想起当前辽东大凌河战场上的屡屡败报……各种纠结凌乱、难以言喻的思绪不由得纷至沓来,最后只得幽幽地怅然长叹一声:“……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才扭熄了煤油灯,神情落寞地转身前去就寝。
髡贼擅舟楫,熟习水性,能潜游三日不息,好生啖鱼虾。擅百工,所产无不精巧无比,称澳洲货。尤擅火器,髡贼大炮火力尤胜红夷大炮,一炮既出,声震数百里,糜烂五十里,非人力可敌。又或闻髡贼有铁快船,楼船巨舰之奇物,然据查无人亲见,或为山野村夫之谣传。
第一个瞬间:崇祯皇帝的忧郁。
幸好,崇祯初年的农民军尚无推翻大明王朝的明确意愿,他们大抵只是为饥寒所迫愤,而举旗抗税,靠武力夺取官府以及当地豪绅大户粮食,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饿时再举旗的日子,将希望完全寄托于明军妥协与招安——当此时,杀人放火等招安的水浒好汉深入民心,农民军渴盼吃饱不饿,若能有好前途绝不介意投降朝廷、为朝廷效力剿平“方腊”“辽贼”。如果大明朝廷能够有效地组织赈灾,如果大明朝廷能够带来足够的粮食,如果朱明朝廷能够寻找到输出危机的方向,陕西早期的民变是不难平息的。
可惜熊文灿这份奏折送到北京的时候,已是崇祯三年了,崇祯皇帝刚刚经历了一次建奴围城的悲剧,而且眼看着似乎马上还要经历第二次,京师西边的宣府、大同一带,烽火狼烟已是一处连着一处……前次鞑子南下的时候,由于关宁军的哗变叛乱,北京城都差一点陷落,最后崇祯皇帝只能千刀万剐了袁督师出气。这一次鞑虏再次破关南下,崇祯皇帝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此时看到熊文灿又要违反体制擅杀大将,顿时吓了一跳——袁崇焕号称“五年平辽”,擅自斩杀了毛文龙立威,然后就把建奴放到了北京城下。熊文灿现在说是为了平定海疆,需要斩杀名气更大的黄石来统一事权,接着莫非就会有哪一股海贼打破南京城?
在孙承宗的奏折里,最新一批派往大凌河的援兵又被击溃了,而且在屡战屡败之下,锦州、宁远一线的关宁军和各路援军已是人心惶惶、军心瓦解,士兵逃亡不计其数。祖大寿在大凌河城堡里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如果朝廷不想再迎来一场萨尔浒大败的话,就得派一支能和辽东鞑子战而胜之的强军来救急。
大明朝廷官吏对此情弊,亦是相当明白,可他们没有毅力也没有能力解决难题,三边总督杨鹤就曾经向崇祯皇帝如是解释说:“……三秦诸贼穷饿之极,无处生活,兵至则稽首归降,兵去则抢掠如故,此必然之势。如欲散贼,必实实赈济,使之糊口有资,而后谓之真解散。解散之后尚须安插,必实实给与牛种,使之归农复业,而后谓之真安插。如是则贼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抚,抚局既定,剿局亦终。”
曹化淳叹息一声,转身端上来一碟桂花糕,说是皇后娘娘知道万岁爷每每操劳国事到深夜,亲手制作了这些小点心,企盼万岁爷多多保重龙体……崇祯用了几块,眼睛却又落到桌旁另外一叠高高的奏章上。
——席卷西南数省的奢安之乱,如今总算是渐渐进入尾声,叛乱土司屡屡遭到重创,已经缩回老巢,不复当初天启年间围攻贵阳,横行川滇的浩大声势。但这些叛军在老家盘踞险要,凭地利死守,官军也是一时难以攻入。关于接下来是怀柔招抚还是继续进剿,朝廷暂时还没有定论,甚至还因此爆发了党争。
除了大凌河战场上的接连噩耗之外,辽东战场另一边的东江镇也是叫苦连天,据说是又发生了饥荒,饿死军民无数……只是朝野上下的心思和粮饷都用在了大凌河战场,至于东江镇则只能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扫清邪恶的阉党之后,这位少年天子又组建了一个全新的东林党内阁,让朝廷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众正盈朝”之景象。还撤销掉了东厂这个特务机构,以此来表示对东林君子的道德操守的全方位信任。一时间赢得士林一片赞誉,称其为尧舜再世……虽然“众正盈朝”的大明朝廷这两年似乎没出现什么盛世景象,反倒是天灾不断、边防崩溃,连续被东虏打到北京城下,陕西、山西一带的流寇也是越闹越凶,给皇帝的声望稍微带来一定影响。但靠着士林的竭力吹捧,这位皇帝的“英主”光环暂时还没有完全褪色。
——除了人祸之外,老天爷也是很不给面子,除了接二连三令人麻木的旱灾、水灾、蝗灾之外,今年夏天又和*图*书闹起了大地震:崇祯四年七月十七日夜,湖广各府一起地震。常德府武陵夜半地震有声,黑气障天,井泉泛滥,地裂孔穴,浆水涌出,倒塌官署宫殿及城垣房屋无数,压死男妇六十人。澧州震声如雷,地裂沙随水涌,房倒树拔,压死人畜无数。荆州府坏城垣十之四,民舍十之三……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湖广的地方官府一直在哭哭啼啼地要求免税和赈济,而崇祯皇帝则一概驳了回去:朝廷这年头也没有余粮啊!
此时的崇祯皇帝朱由检虚岁刚刚过二十二岁,登基即位已有四年,虽然在后世的历史书中他是个悲剧人物,但在当时,尤其是刚刚登基为帝那几年,朱由检在朝堂和民间的声望还是非常高的,以至于被吹捧为“圣人出”——想想看,从他的曾祖父嘉靖……甚至更早一点的正德开始,明帝国连续若干代皇帝,按照东林党一干文人的记载,居然没一个是精神正常的:要么是酷爱游山玩水外带封自己做大将军;要么一心修道求长生;要么就是几十年不上朝,还专门跟大臣对着干;再或者就是个吃丹药吃死了的短命鬼;到上一代的天启皇帝则还要更夸张:居然不管朝政,把一切政事委于亲信太监之手,自己专爱做木匠!
——照例是先翻看“引黄”和“贴黄”,那是通政司预览官员们写的关于奏折内容的介绍以及纲要,皇帝根据这些内容来判断哪些奏章属于紧急事务,必须要尽快做出回应,而哪些奏章不过是常例故事,可以不理会或是拖一拖。其中有关军事方面的“塘报”,历来都是朝廷的重点关注目标,凡有关军务之时,下面总是以最快速度报上来的,崇祯皇帝以前在批阅奏章时也总是优先寻找塘报。只是最近他有点怕看见这方面的东西——报上来的总是战败,民变、兵变……几乎每一份塘报都是一个窟窿,需要朝廷拿出大批钱粮物资去弥补,而且即使投下了巨额的钱粮物资,也未必能补得上。而皇家的内库却已经快空了……
“……可惜啊,虽有大才,却非正人君子,难为我所用!”那时还颇有些道德洁癖的崇祯帝,在心中对黄石如此下了结论,同时默许了文官集团对黄石的打压和攻讦,逐步削其权柄,先是撸掉了平蛮先锋将军的帽子,然后又从福建总兵贬到了福建北路参将,最后甚至有人建议将其下狱处决……要不是帝师孙承宗等人极力抗辩,声称当前国家战乱不断,绝不可无故而斩大将,或许黄石已经落到了跟魏忠贤一样的下场。
“……皇上,已经丑时了,该歇息了,要保重龙体啊!”伺候在旁边的大太监曹化淳提醒道。
十一月份的北京城,已是到了一年中极寒冷的时节了,本来已是极冷了,这些年天象又不好,夏日里连月不雨也属寻常,这冬天自然就更加寒冷了,滴水成冰也不是说说的。全城街道上一片冷清寂静——北京城是有夜禁的,初更后一般人就不可在街头出行了,否则被五城兵马司的差役给捉了去是要挨罚的。
遗憾的是,虽然朝廷肯定了杨鹤的看法,但即使是崇祯皇帝也没能力解决上述问题,最关键的是拨不出安置的钱粮,只能让杨鹤两手空空去招抚,难道还能劝饥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饿死不成?于是西北官军欲要剿匪,则山陕赤地千里,遍地饥民起事,根本剿不胜剿;欲要招抚,又根本无钱安置。
刚想起辽东战事,崇祯皇帝就又翻到了一份帝师孙承宗从辽东前线发来的求援奏折,脸色不由得垮了下来——截止到此时,后金汗黄台吉率领十万大军西攻大凌河堡已有数月,关宁军野战一触即溃,只得死守城堡,建奴遂用挖掘壕堑围困之法截断大凌河城粮道,企图将城中的祖大寿和关宁军精锐活活困死。
(明末锦衣卫的情报能力距离京城越远就越糟糕,在山东还行,到广东福建就已经差不多聊胜于无了。)
对于很多皇帝来说,批阅奏章属于辛苦活儿,但崇祯皇帝登基的时间还不算太久,对于这项工作还没有彻底厌烦——现在的朱由检还好像一个勤劳老农民,见不得地里有杂草。不管多累,每日的奏章必定要处理完毕才肯就寝。所以只略微休息了一下,这位年轻的皇帝又开始投身于无穷无尽的案牍工作之中。
唉声叹气地翻到最后一份奏折,崇祯皇帝总算是又看到了一点值得高兴的好消息——广东官府奏报,有番邦“华美国”和“东岸国”不远万里前来朝贡,献上珍奇贡品无数,其中居然还有麒麟(长颈鹿)一匹,尤为祥瑞,让年轻的大明天子大为振奋:麒麟之物,大明似乎只有永乐年间出现过。上天竟然赐予朕此等祥瑞,可见天不弃朕!等到老天开恩、普降甘霖之后,大明或许又能恢复到万历年的全盛局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