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双面俑
第一章 引儿针

其间二丫来敲过两回门,公蛎知道自己不管变成什么样,在她眼里仍然是水蛇的模样,但心里烦躁,没心思应付一个小娃娃,便装作房里没人,坚决不开。
胖头张牙舞爪,作势要扑过来:“那你就是存心闹事来了?”
面对一个小女孩毫无保留的信任,公蛎也不知说什么好,道:“我看你总是肚子疼,你娘有没说到底怎么了?”
小妖微微笑道:“这就对啦。赶紧回去吧。要不要我帮你叫辆车?”
二丫瞥了他一眼,垂下头颈,过了片刻才道:“我一直听我奶奶同娘吵架,当然只是我奶奶骂,我娘听着。去年冬天,有一天我睡到半夜,听到奶奶又同我娘吵架。我爹爹喝多了酒,说自己没儿子,奶奶就开始骂我,说我不是人,是妖精,占了她孙子的位置,还说总有一天要弄死我。我娘一向很听话的,那日突然生气了,就跳起来骂我奶奶,说她是个恶毒老刁妇,活该断子绝孙。”
小妖顿时柳眉倒竖,道:“呵,原来你打听他出门未归,专门过来假冒他,企图诈骗,是不是?”
二丫瞪大眼睛,认真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呀。”
她见公蛎怒目而视,收了笑脸,转头嘲弄道:“两撮毛就两撮毛,还不让人叫,切!”
公蛎一看这个布置,心里便觉得喜欢,刚走上木桥,便有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伙计大声笑着迎了出来:“第七位客官!客官是来住店?这边请!”未等公蛎说话,伙计又道:“我家刚刚开业,今日正大幅优惠酬宾,第一批入住的客人可享受最低优惠价!您是不是胡大推荐来的?我可再给您打个折扣。”
这么一耽误,到了天津桥已经辰时中,暗香馆的花舫早已驶过,只能顺着洛水模糊看个影子,很是让人丧气。公蛎便在洛水滨游玩了一番,中午随便买了几个大肉包子吃过,顺着人流,不知不觉来到北市后面的大马圈里。
毕岸拦住胖头,慢悠悠道:“这块螭吻佩确实同龙掌柜那块挺像。你要当掉?”
不知不觉好几日过去,公蛎将如林轩的环境摸了个烂熟。如林轩是个堂馆,并不以旅业为主,东侧是园林和客房,西侧是茶馆舞池。客房只有九间,房间名字叫什么昊天、惊天、震天、御天、佑天、闻天、悦天等,一个比一个响亮;其客房虽然不多,但是大大小小的舞池、厅堂有好多个,比如大堂的圆形舞池,叫做“月下”,通常的歌舞表演便在这里;后园临水有个方形的木制舞台,叫做“听涛”,一般用来表演杂耍;还有好几处装饰豪奢的圆形厅堂,里面或摆放全套乐器,或安置各种道具,有钱者可包场点播表演,公蛎曾亲眼看到这些豪华套间有美人儿出入,并传出丝竹之声,只是无缘进去观看。
公蛎忘了骂胖头,捏着手头刚用珍珠换来的五两碎银子,一头朝着望潮酒家奔了去,随便挑了一个空位坐下,吞着口水拍桌叫道:“点菜!焦炸如意骨,葱烧羊肉,红焖肘子,再来一碟卤肥肠……”
这孩子好像没听过别人好话一般,随口夸一句就高兴成这样。公蛎跟着笑了起来,一眼瞄见她脖子上挂着红绳编制的丝络,顺口赞道:“这丝络打得真漂亮!”
同毕岸一起出来的那人,一袭月白色华文锦曲裾长袍,腰间挂着螭吻佩,面容白净,身形偏瘦,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二丫拿起一块糕,刚要往嘴巴里放,忽然小脸铁青,嘴唇发白,发出小耗子一般的哭声,用手捂着肚子缩成一团,手中的糕儿自然也掉在了地上。
那马夫倒真是个人物,一连几场,场场押中,公蛎的荷包顿时鼓了起来。魏和尚原本同马夫对着干,后来也乖乖地跟着押。
不过二丫能发现混迹于尘世的非人,倒是让公蛎有些吃惊。洛阳城中非人不少,大多并无恶意,不过是贪图人间的繁华,同常人一般生活,彼此之间也井水不犯河水,即使有道行高者看穿了道行低微者的原形,多心照不宣,视而不见。可二丫小小一个丫头,竟然天生灵力,不论非人道行高低都能一眼看穿,实在让公蛎感叹造物主独钟爱人矣。
公蛎先还以为他们都是故意开玩笑,听了毕岸和汪三财这话,犹如晴天霹雳,舌头都要打结了:“我我……我不是当东西的!”
魏和尚大咧咧道:“有趣儿的东西多了,就怕价格你出不起。”
小妖却摇了摇头,茫然道:“想不起了。”
小妖脸上却忽然显出迷惘之色,两人对视了片刻,她在公蛎身边坐了下来,低声呢喃道:“好熟悉的眼睛……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
公蛎百思不得其解,极力向小妖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龙掌柜,小妖却只当他说疯话,垂头不语。
公蛎扭头看去。竟然是刚才碰到的妙龄女子,坐在一角,单手托腮瞧着窗外,神态一如既往地孤傲冷淡。公蛎前几次曾试图搭讪,皆被冷冰冰拒绝,万没想到她竟然是一只猫。
公蛎瞪着二丫那张天真之中带着一点茫然的小脸。若不是二丫撒谎,便是自己见鬼了。
公蛎敷衍道:“哦哦,好,玉姬。”
毕岸放慢了脚步,面无表情道:“是吗?”
二丫破涕为笑,乖乖地坐好。公蛎走到门口,又想起二丫喜欢光着脚丫子,只好折回来,将摔得七零八落的瓷片在一起,准备打扫带出。
这日吃过晚饭,公蛎早早去了听风阁。
钱耀宗道:“问了,她说没看到!”原来那个瓶子是钱耀宗带来的,二丫过后也替公蛎保了密,没说被他打碎了。
伙计殷勤地将其领至大堂,道:“这地方稍微偏了一点点,好多人还不知道呢。公子要是住得满意,帮我们多宣扬宣扬。”果然客人不多,只有几个相貌儒雅的青年男子带着如花美眷散坐在靠窗的位置小酌聊天,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二丫随意看了一眼四周,瘪了瘪小嘴儿,道:“这里一点也不好,乱七八糟的,还不如我们家住着舒服。”
难道碰到宝贝了?公蛎一骨碌爬起来,扒开周围的沙土,只见整块石头呈正圆形,青幽幽、碧汪汪,发出莹莹的微光;手指触摸之处温润如玉,同一般滑腻冰冷的河石大为不同。
二丫沉浸在对十二岁之后的幻想之中,小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道:“娘说,等我大了,就找个好人家,一定不找像我爹爹这样的,好吃懒做,赌博吃酒,一无是处。”
公蛎迟疑起来。马夫头也不回,道:“这家刚从西域请来个大厨,做的红焖羊肉味道极好,还有他家的手抓羊骨、香辣羊蹄、白水羊头,配上外焦里嫩的馕饼,可口之极。”
钱耀宗急道:“轻点!小心把孩子弄醒了!”
明净的阳光打在小妖的发上、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身上的青苹果味道淡雅清新,恍然如昨。
公蛎忽然烦躁起来,皱眉道:“你一个人在屋里?”
公蛎的银子瞬间翻了好几番,自然喜不自胜,跃跃欲试,叫道:“再来再来!”
钱耀宗也不管她,只管打着饱嗝,冲着旁边吃饭的人点头哈腰地离开。
钱耀宗伸了伸脖子将糕儿咽下,换了一副笑脸道:“没事,过会儿就好了,老毛病。”
公蛎首先想到的是原路返回,逃离这个地方,但一抬头,却发现头顶也是漆黑一片。谁把头上的明瓦给盖上了?
那人热切道:“都有什么?说来听听?我买不起,我推荐买得起的去呀。”
公蛎懵了,冲着毕岸道:“我回来了!”又扑上去拉胖头:“混蛋,我才是你老大!”
汪三财老奸巨猾,顺着他的话扯道:“哦,您找龙掌柜?他刚出门去。要不您改日再来?”一边说,一边使眼色要胖头将他拖出去。
冉老爷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扭身回了房间。刚巧住在对面佑天房的冷傲女子出来,见到此景,嘴角一撇,冷冷一笑,款款走开,公蛎热脸贴了冷屁股,讨了个大没趣,还被美人儿瞧见,直到餐区还愤愤不平。
二丫终究是个孩子,一旦不疼马上恢复了活泼:“我娘会瞧病哩。她说等我再坚持几年……”她扳着手指,“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十二岁,等我过了十二岁,就好了。”
难不成是那个富裕人家偷偷埋在这里的宝藏?公蛎心头一热,卯足干劲,不到一刻工夫,将青瓷坛子完完整整、毫发未伤地挖了出来。
娃娃坠得公蛎的手臂一沉,小伙计忙上来托公蛎的手。原来它外表看起来像是陶泥,却是实心金属做的,十分沉重。
公蛎按捺住惊慌,竖起鳞甲,竭尽全力捕捉气息。
公蛎见钱耀宗还不回来,便取了二丫的碗筷过来,给她夹了些菜,随口道:“你爹爹呢?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却见二丫紧盯着伙计的背影,一言不发。
二丫小眼睛瞟瞟正在忙碌的伙计,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良久才道:“好奇怪。”
吃饭的人渐渐散去,钱耀宗还没回来。公蛎问道:“你爹爹呢?”
钱耀宗应着,关上了门。公蛎觉得他的脚步虚浮,像是一个人蹑手蹑脚想偷偷溜走却刚好被人发现一般,有些不自在。
公蛎看不下去,自己端了一杯水递到二丫嘴边:“喝口热水吧,放松一点。”二丫听话地将脑袋靠过来,慢慢喝了两口茶水。她也不知是什么病,片刻工夫,果然症状减轻,情况好转。
毕岸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微微一笑,脚步加快。公蛎忙追,叫道:“喂,我说话你听见了没?赶紧把那家伙赶走。”
二丫小眼睛滴溜溜看了一圈,摇摇头道:“没有啦。”
公蛎掂了掂,道:“铁的?还是铜的?”
阿隼依言,叫了几个围观的看客,连同匠人分成四组,分别在标记位置开挖。公蛎夹在人群中,捡了一根树枝,装作帮忙,只是躲着阿隼和毕岸。
公蛎觉得石头问得实在多余,道:“不用,就在这里吃。快点上。”石头却站在那里不动,眼睛时不时朝他脸上一溜,也不去传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公蛎催促道:“快去快去,少不了你的。我还有正事儿呢。”
赌盅打开,果然是大。周围顿时上演众生百态相,欣喜若狂的,捶胸顿足的,呆若木鸡的,愤愤不平的,甚是好玩。特别是那个魏和尚,歪嘴斜眼对着中年马夫和公蛎,十分懊恼。
时间长久,宝物似乎粘连在了一起。公蛎手上用力,咔嚓一声,拖拖拉拉拽出一堆东西来。
公蛎先还担心钱串子趁着后半夜对二丫下手,谁知她一沾到床便鼾声如雷,反而吵得公蛎一夜未睡。
听这口吻,是相信自己了。公蛎精神大振,将重返洛阳后如何住进如林轩,如何打碎青瓷瓶,如何挖出尸骨坛,以及关于二丫的悲惨身世、天生灵力等,详尽讲述了一遍。
两个房间的摆件几乎一模一样,唯独自己的房间里并没有这一件。这是一件圆口大肚青瓷蛇纹瓶,估计未碎时足有二尺多高,釉质细腻,颜色洁净,瓶身上下错落盘着八条栩栩如生的小蛇,形制虽然古怪,但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钱串子理也不理,在头上摸索了会儿,从头巾上拔下来一个长针看着:“瞧,这根做引儿针。”这根针有三寸长,细若牛毛,隐约可见针身上泛出的淡淡血色。
秃毛八哥拍拍翅膀,果然唱了起来:“奴家今年一十三,豆蔻初开无人管……”却是些不堪入耳的艳词俗曲。众人哄堂大笑,连声叫好,一曲终了,又起哄叫再唱一个。
公蛎觉得她的眼神,倒像是一直防着钱耀宗一般,便学着她的样子压低声音,道:“我知道,要让你爹爹拿了,他定然拿去赌了,是不是?”
听周围人的议论和几个匠人的嘟囔,公蛎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远远的,看到街口的牌坊,公蛎竟然一阵激动。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立行道是北市连通立行坊的交通要道,每日马车粼粼,地面损毁严重,官府便组织人对主道进行翻修扩建,只留了一侧的人行过道通行。今日一早,几个工匠按照施工要求,在十字路口扩展道路,不小心挖出几个瓦罐来。工匠们以为是什么宝贝,便想打开私分,谁知道启开瓦罐,里面竟然装着一个死人的头颅。
窗子确实是从内销上的,并无开启痕迹;再看屋顶,明瓦依旧,可看见月光;除了二丫和钱耀宗的气味,并未他人来过的痕迹。
果然同自己打碎那个造型、纹饰差不多,不过略大一些,圆口大肚,火漆封口,轻轻晃动,里面还有些轻微的碰撞之声,抱起来也相当有分量。
钱耀宗回头看了一眼二丫,嘴里应着“马上就来”,身子却不挪窝儿,只管霸着柜台。
已经中午,周围炊烟升起,饭菜香味弥漫。公蛎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摇晃了两下,仍旧坐着。
公蛎急道:“快告诉我,哪里不对劲?”
公蛎正要说“小孩子不许骂人”,忽然警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她手指的是个儒雅的中年男子,独自一人,临窗小酌。
钱耀宗喂二丫喝了水,敷衍地哄了她几句,和衣躺下。但显然他同公蛎一样烦躁,翻来覆去。
空气一颤,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公蛎惊喜道:“玉姬,是你吗?”
一个捕快似乎不信,跑去旁边一个已经破损的瓦罐内翻弄,果然翻出一条纤细的大腿骨来,腿骨关节处,一根细细的铁针已经锈成黑色,顿时失声叫了起来。
公蛎吃了一惊,道:“针?扎入体内?”
二丫慢慢伸直了腰,朝他一笑,一双眼睛清亮透彻,整个五官都灵动起来了。她细声细气道:“谢谢。”拈起一块糕,小口咬着,另一手在下面托着防止糕渣掉在身上,动作竟然相当优雅,一点也不似钱耀宗这般粗鄙。
公蛎接过水,手抖了一下,洒了一大半。小妖居高临下打量着他,眼里有怜悯有戒备,道:“你多大了?家在哪里?”
清风吹来,对面望潮酒家肉菜香味四溢。没离开洛阳之前,公蛎可是这里的老主顾,对他家的菜式最熟悉不过。
二丫慢慢站起来,挪了两步,忽然小声道:“大青蛇,你还来找我玩儿吗?”
阿隼同毕岸并排走着,过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道:“龙掌柜回来了。”
公蛎正在抱着羊头猛啃,常芳吃完,放下半个银锭,说了句“你慢慢吃”,大踏步走了,留下公蛎满脸油光对着他的背影纳闷了半日。
钱耀宗一直摇摆不定,被钱串子打动了,便无奈地说“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真正要动手了,又退缩不前,抱头称“你找个我瞧不见的时候下手好了”。
地面终于变得平坦。公蛎忽然嗅到一丝奇怪的味道,这种味道,像是寺院庙堂香烛的气息,但不够浓郁,中间似乎夹杂着草药香味。
钱耀宗没好气道:“你不是要八根吗?”钱串子扑过去拉着床上的被褥,往脸上摩挲:“看人家这床铺!绫罗绸缎,又轻又软,真舒服!”
二丫不安地摇晃了一下,道:“……爹爹在娘面前对我还好,可若娘不在,他便不理我,有时还冲我瞪眼睛,很吓人……娘说,爹爹不喜欢我机灵多话,要我不许多嘴多舌……我知道的,他同奶奶是一伙的,他要是发现我不傻,什么都知道,定会去告诉奶奶。奶奶就会偷偷杀了我……”
公蛎好奇道:“怎么了?难道他……”
公蛎心想这小丫头口气够大的,正想逗她,钱耀宗回来了,二丫瞬间收起了眼里的灵动,往旁边一歪,滚到两个软垫之间,抱着脑袋蜷缩成一团。钱耀宗的脸色也不好看,闷声在隔壁案几前坐下,呆呆发愣。
这日晚饭时分,公蛎犹自气鼓鼓的。原来他刚才出门,迎头碰上了昊天房的冉老爷。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隔壁悦天房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巴,想要发声却发不出的样子。
闻天房不大,装饰风格同大堂大致相似,不过摆件更加精美,帐幔、窗饰用料也足,瞧着很是舒服。
小二过来给公蛎换新茶,旁边几个外地口音的男子七嘴八舌地询问附近住宿的地方,小二回道:“您是要住贵的,还是实惠舒服的?我知道一家新开的堂馆,叫做如林轩,临着磁河,风景好,装潢大气,内里干净,如今正酬宾呢,价格又便宜,一晚只要八十文,包早餐,去北市去码头也方便。报我们老板的名字胡大,还能再打八折呢。您要不要www.hetushu.com.com瞧一瞧去?”
小伙计仿佛知道他想什么,口齿伶俐道:“客官放心住,我们明码标价,绝不欺客。一晚八十文,含早餐,另打八折。”又道:“也就前九名客官才是这个价儿,之后再来,便要恢复原价,连位置最差的房间都要五百文呢。”
——她看到的,同自己感觉到的,完全不一样。那么刚才自己的所见所闻,到底是幻觉,还是真有其事?
小二笑道:“人家有名额限制,去的晚可就没了这么便宜的了。”
那食客将信将疑,公蛎倒心动了,忙问道:“哪里?”
走了几步,又想起房间里放这么大一个坛子太过醒目,不如趁着月黑风高,就地儿取了宝物,将坛子丢弃,也方便藏匿些。如此打算,便躲到一块大石后面,就着月光找了个薄薄的锋利石头,慢慢将火漆封口启开。
二丫渐渐睡熟,不闻声息。门口那人似乎等得急了,轻轻扣了下门。
但是诱骗威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公蛎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暗叫倒霉,拖到明日再说好了。
※※※
从小妖的口中,公蛎大致明白了自己目前的状况。几个月前,玲珑死亡那晚,公蛎一气之下回了洛河老家,第三日,那人便冒充公蛎回来了。
公蛎大喜,小心翼翼将周围的石头清理干净。扒拉了三分之一不到,不由停住了。
如此一想,公蛎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她说的很是自然,倒是公蛎小惊了一下,顿了一顿,道:“你娘一定很疼二丫。”
二丫似乎被他的表情吓怕,忽然哭了起来:“你说过做我的好朋友的……对不起,你不要生气,都怪我没放好那个花瓶……”
※※※
毕岸一言不发,先仔细查看了几个瓦罐,然后在一片狼藉的工地四周走了一圈,标出四个位置来,低声同阿隼道:“封锁周围现场,再找几个人来,同匠人在这四个方位开挖。”
钱耀宗猛地抬头,看见公蛎忙堆了一脸的笑,回道:“正是正是。”
那个叫“钱串子”的婆子斜了胖子一眼,嘴里只管骂矮瘦男子:“赌赌赌!赌你爹的脸!你那个天杀的婆娘,去洗个衣服洗了两个时辰,把个病怏怏的丫头丢我这里,一家子死吃活埋的,打算累死老娘哩!”
周围有看热闹的,大声询问中间的匠人:“喂,一共几个?”
一个年纪大的老伙计刚好走过,打断道:“公子莫怪,他认错人了,我这就给您上菜去。”拉了石头快步走了,一边走一边训斥:“客人要什么你上什么便是,多嘴什么?”
阿隼回头朝公蛎走的方向看了看,不无担心道:“要不要派人跟着?”
周围的看客散去,街道恢复了平静。白花花的大太阳,晒得人眼神迷离,脚步蹒跚。公蛎觉得自己很是可怜,捂着胸口,夸张地踉跄着在流云飞渡的台阶上坐下。
二丫抽抽搭搭道:“你进来了以后,一直在原地来回走动,我叫你也不应,一不小心,哗啦,搁架上的大花瓶不知道怎么掉了下来,刚好砸在了你头上,你就昏过去了。”她偷偷看着公蛎,又开始哽咽起来,“蛇哥哥你不要生气……要不你也拿花瓶砸我一下。”
其实钱串子想动手并不难,二丫身体瘦弱,没多少力气,一个人足以完成,但她却狡猾地想,不能落儿子的埋怨,免得到老得不能动弹时被媳妇指着鼻子骂。
原来这男子家就住在大马圈后面,叫做钱耀宗,名字虽然响亮,但百无一用,力气活干不动,生意做不来,读书也是个半吊子,之前外出求学多年,也没学出个名堂来,只能依靠祖上几间低矮房屋的微薄租金过活。老娘钱串子性格强势,同他媳妇不对付,偏又生了个丫头,于是天天找茬儿骂人。钱耀宗先还乖乖听话,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有点钱便过来小赌一把,被老娘抓了就乖乖回去,这戏码已经演过多次。
公蛎有些羞愧,忙收了眼泪,正襟危坐。
原来是个青瓷坛子,头朝下埋在沙里,看做工、釉面、胎质,比自己打碎的那个更加精致。
钱耀宗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带着哭腔道:“什么‘针扎女婴,魂引男童’……都是鬼话!……”
毕岸大步向前走去,道:“不用,免得打草惊蛇。”
公蛎故作优雅地朝着胖子和周围的人点头微笑,其实捏着银子的手心早已出汗。胖子鼓动了一阵,见公蛎仍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又转向了旁边一名眼睛细长的中年马夫,将刚才的说辞变换了说法重复了一遍。
公蛎一下便忘了害怕,只剩下懊悔:早知道刚才应该对二丫所说的打碎瓶子一事坚决予以否认,这么一件玩意儿,自己哪有钱赔?要不,交代二丫不能说出去,来个死不承认?
毕岸嘴角也泛出笑意,道:“不用理他。”
而钱串子当年,竟然也遭受过同样的失女之痛。钱家祖籍位于秦岭偏远山区,愚昧闭塞,钱串子嫁入钱家连生两个女儿,被同村人鄙视打击,为了生儿子,在族人的主导下,大女儿被针刺死,二女儿则出生三日便被溺死,后来恰逢饥荒,逃离原籍,落户洛阳,从此再也没回去过,只要一提起老家便深恶痛绝。
“玉石”表面呈现出精致的花纹,看形状,也是蛇形纹。
捕头行了礼,将情况一五一十告知阿隼。阿隼点头道:“知道了,你在旁边候着即可。”
公蛎有些气恼,只好安心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二丫聊天:“你叫二丫,那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胖头忙哈腰赔笑:“您先坐,您先坐,我这就给您斟茶去。”一转身打帘进了后堂。
话未出口,二丫将他衣袖一拉。伙计回过头来,冲二人憨厚一笑。
公蛎摇摇晃摇出了门,回头看一眼熟悉的店铺,心如同被人掏空了一般。胖头不知是被他悲愤的眼神打动,还是认出了公蛎,嗫嚅着想说什么,却被毕岸支走了。
冉老爷平时很少外出,也不与人交谈,吃饭都是伙计送进房的。公蛎主动搭讪,是因为他身上的味道。
公蛎心照不宣,冲二丫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心想这个小丫头蛮有意思。
公蛎打量着房间,道:“屋里还有谁来过吗?”二丫热切地道:“那就是你啦。”
二丫小心翼翼将丝络拉了出来,嘬起嘴巴得意地道:“你看,这个才漂亮呢!”
这口吻,竟然当他智障。公蛎忍不住冲她翻了一个白眼。
可是一下到房间,公蛎便发现自己错了。如今五月上旬,弦月当空,廊前灯火通明,屋顶还有被揭开的明瓦,即便是房间里未开灯,也决不会如此黑暗。公蛎自诩夜间视力惊人,只要有一点光线便可视物,如今却如同坠入地狱,伸手不见五指,完全找不到方位。
二丫变了脸色,拼命摇头,道:“不不不……”
不料顺着正在修葺的立行道辅道刚走不过二里,前面十字路口熙熙攘攘,拥堵不已。公蛎本想绕道,但见人人往里挤,不住有人打听“挖到什么了”,疑似前面挖到宝物,顿时好奇起来,三下两下,挤进了内圈。
溺毙女婴“洗儿”,还不算最恶毒的,最为恶毒淫邪的,当属“引儿”。
伙计不肯退银子,只好另想办法。公蛎出了如林轩,顺着涧河去了敦厚坊。微风徐徐,脸有些痒,公蛎一边抓挠,一边细想回去之后的说辞。
胖头撩开帘子,手里端着个托盘,拖着长长的尾音,冲着一个大高个男子道:“客官,这是您的当物,五成新金镶玉儿童镯子一对——”那边汪三财应声唱道:“当票宝字一百七十五号,钱当两清,销号——”一唱一和,配合得甚为默契。
※※※
毕岸道:“最早三日,最晚七日。”
公蛎瞧着她干柴棍一样的身体,心想定是得了绝症,她娘故意安慰她的,却不揭穿,笑道:“那就好,你要多吃点,快点长高长大。”
二丫道:“我见过的人,只要见过一面,过后从来不会忘记。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于别人的特征,但是这里的伙计,明明长得不同,但我每次我来,都记不得他是不是上次上菜的那个人。”
味道很淡,若不是公蛎鼻子厉害,他人决计闻不出来。它既非草树花木又非脂粉花露,也不是什么汗臭马革气息,倒像是从他身体内部发出的,说香不香,说臭不臭,却让公蛎觉得极为舒服,不由生出亲近之意。
钱串子怔了一下,挥手给了钱耀宗一嘴巴:“你翅膀硬了是吧,轮到你管老娘!”
公蛎在街上游荡了一阵,还是老老实实回了如林轩。如今相貌大变,他只好谎称自己是龙公子的亲弟弟,并展示了定银牌,伙计才不情不愿地开了房门。
公蛎下意识伸手想打招呼,但刚伸出手便丧气地缩了回来,将半个身子藏在一位围观者的身后。
胖头衣袖一挽,果然来拖。公蛎跳起来,换了个口吻,哀求道:“你们都怎么了?那个龙掌柜是冒充我的!你看,你看!”他把身上佩戴的螭吻佩扯下来四处展示——总不能当众变回原形,让人家相信他是真的公蛎吧。
可是不仅毕岸,连胖头也像是忘记了他一般,没有一人哪怕来城外洛水吆喝一声,给他个回去的台阶。
钱串子努嘴道:“去,把那小东西抱过来。”
后面那些话,完全是模仿她娘的口吻,咬牙切齿,声音低沉嘶哑,恨意十足。
公蛎瞧着那些瓦罐口不大,正在琢磨死人脑袋是怎么被塞进去的,只见对面人群分开,一群捕快飞跑过来,将匠人及瓦罐团团围住,并开始驱散围观的人群。
今晚的表演却是傩戏。傩戏原不是中原本地戏曲,只见一群戴着面具的人,张牙舞爪地跳舞,夹杂着咿咿呀呀的怪异唱腔,一句也听不懂。依稀看出讲的是寻人,似乎一位老人,他的女儿走失,他便沿街乞讨一路寻女,最终终于找到女儿的故事。
不过公蛎也不觉得难过。日子么,钱多有钱多的活法,钱少有钱少的活法,开心便好。
几个捕快围近,毕岸头也不抬,低声道:“死者为女童,最小的不足一岁,大的两个不超过八岁,针扎致死,正中瓦罐埋的是头颅,其他四个方位,分别是四肢。”
公蛎满心欢喜,张嘴欲问细节,伙计一咧嘴,从门后摘下个雕花木牌来。牌子正中,密密麻麻地刻着几行小字:几时供应热水,几时供应早餐;中午哪些菜式免费或者打折,后园可观看什么风景,以及几时至几时可免费观赏歌舞表演,哪日有胡人杂耍等等,几乎将公蛎想要问的话全部解答了。
公蛎径直来到后院。一入院门,顿觉人声鼎沸,比北市还要热闹,骰子声、叫好声、骡马嘶鸣声同汗臭味、尿骚味、马粪味扑面而来,像一张忘了留白的拙劣画作,虽然粗俗,却充满了活力。
钱耀宗还在看傩戏,未见二丫出来,应该是在房间里,这么晚了,会不会是她犯病了?
公蛎心思还在那边的牡丹饼上。牡丹饼已经发完了,钱耀宗死皮赖脸领了两份,仍旧不走,抱着已经堆满的盘子霸着柜台,等待即将出炉的桂花糕。
小妖一脸惊讶,溜到毕岸身后,上下打量着公蛎,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公蛎最不能抵抗的便是神都的美食,顿时涎水直流,厚着脸皮跟着去了。
公蛎一惊,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没没……没脸?”二丫神态专注,看了好久,长吁了一口气,道:“嗯,这些伙计长得太寻常啦,一点特点都没有。”
公蛎对他甚是不喜欢。钱耀宗又瘦又矮,一张脸倒也白净,打眼看上去还有几分文气,但稍一接触,便觉得俗气不堪,他见到公蛎等人总是一脸的谄媚讨好,但眼底之间又会无意之中流露出几分不甘和嫉妒来。公蛎几次看到,他独自一人沉思时,眼神阴鸷冰冷,带着一股恶狠狠的意味,但只要看到人来,马上一团和气,点头哈腰,虚伪之极。
公蛎心中乱作一团,见小妖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忙叫道:“小妖!”
病痛一减轻,公蛎又开始为那件被自己打碎的大肚青瓷瓶头疼。想起瓷片还丢在房间的地下,明天伙计来送茶水,一下子就会发现,公蛎只好软塌塌爬起来,找了件旧裤子,绑好裤腿,将瓷片尽数装入裤腿中,东藏西藏半日,觉得还是偷偷埋掉,或者丢入磁河算了,明日伙计问起,给他来个死不认账,谅他们也无可奈何。
镜子中,高颧骨,短下巴,低眉耷眼,左眼角和右鼻窝还有两块指甲大的黑痣,上面长着浓密的毛,完全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公蛎默然。洛阳城中,魑魅魍魉,飞鸟走兽,可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有么,只是自己法力微弱,不能辨认而已。同时想起的,还有虞姬赵婆婆说的一段话。她说,那些天生具有灵力的女婴,自古以来便被视为不祥,一旦有人发觉,便会被溺死或烧死。
公蛎只顾沉浸在惊恐中,也不曾留意傩戏什么时候结束。躺了好大一阵,终归睡不着,抖抖手脚转转脑袋,发现除了没力气,似乎并无什么明显不妥。爬起来挑大灯头,解开衣服细细地看,也不见皮肤上有明显的病变。
公蛎眼里喷出火来:“我不叫两撮毛!”
钱串子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低声喝骂道:“胡说什么?这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当初怎么生的你?要不是当年你奶奶下狠手扎你两个姐姐……”她自觉失言,忽然收口不说。
阿隼似乎有些不信,吃惊道:“寻常案件?”但他显然没有质疑毕岸的习惯,马上转脸向旁边垂手而立的捕头,威严道:“寻常案件,你等查案便是。”
马夫的鼻子发出一声“嗤”,瞟了一眼公蛎空瘪的荷包,表情又是鄙夷又是怜悯,冷然道:“走吧,今晚我请客。”也不问公蛎情不情愿,径直朝旁边一家装潢不错的胡人酒家走去。
小妖嘴角一挑,得意道:“也对,有毕公子在,谅你个小乌龟也翻腾不出什么大水花来。”
魏和尚鄙夷道:“你们这些人,见过什么珍禽异兽。”拉拉手上的细链,得意道:“给你们见识一下。小凤儿,给爷们唱个小曲儿!”
公蛎道:“你姐姐叫大丫?”二丫笑得先仰后合,得意道:“才不是,我娘叫大丫,所以我便叫二丫。”
伙计笑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前日晚饭后,您派人来交的,整整十两。”
两撮毛!这么难听的外号!
公蛎一点一点细心分辨。
二丫后退了一步,小声但毫不迟疑地道:“是呀。你敲门叫我,我给你开的门。”
二丫紧张起来,偷偷朝钱耀宗的背影看了看,小声道:“你可不许说出去。我爹爹最讨厌人家提起这个。”
公蛎还想再问,又有客人入住,伙计简单交代了几句,慌忙招呼客人去了,公蛎只得作罢,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温水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公蛎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为什么要冒充我?”
公蛎随口道:“经常疼吗?你娘怎么不带你去看郎中?”
周围赌博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胖子怒了,骂道:“魏和尚,你是不是存心捣乱?”
二丫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紧挨着公蛎坐下,甜甜笑道:“大青蛇你真好。你做我的好朋友好不好?”
小妖警告道:“你可别打什么坏主意,否则我就去报官。”
公蛎看着她的脸,笑颜如花,明艳动人,心里莫名轻松了些,长叹了一口气,认真道:“我遇到麻烦了。”
原来如此,公蛎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笑道:“我当是怎么了呢。”
再联想起那日立行街十字路口的罐子婴尸案,公蛎顿时觉得不寒而栗。怪不得毕岸坚称“寻常案件”,毫无疑问,此案正是这种愚昧下的产物。当时那个年长的捕头神色有异,定是想起了这个臭名昭著的“引儿”法子。公蛎猜想,几个婴孩死亡时间有前有后,凶手也绝非有预谋有组织的一伙人,而是不同家族、不同凶手,谋杀女婴之后,只是看着立行街人多车多,是个适合恐吓女婴阴灵的践踏之地,所以才不约而同埋了那里而已。
“扃骸?什么东西?”公蛎一头雾水。
二丫咽了食物,迟疑了一下,口齿清晰回道:“今年七岁。”
公蛎深一脚浅一脚回了房间,只管蒙着被子,浑身冒汗,直到鸡鸣才昏昏睡去。
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围观的人渐渐少了https://m.hetushu.com•com,只剩下游手好闲者兴趣不减。
她倒是一点也不认生,用小指头指着对面,小声道:“你看那只老狐狸。”
公蛎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嘤嘤哭了起来。
毕岸忽然问道:“你说房客里还有个浑身散发香味的冉老爷?”
二丫嘟起嘴巴,道:“我娘走亲戚了,没法带我去,奶奶一见,先骂我娘出去偷人,后来又骂我爹爹没本事,管不了自己婆娘,一天到晚臭骂个不停,也不做饭。爹爹烦了,就带着我一起去赌钱,赢了钱,刚好碰到这里开业优惠,就住进来啦。唉,要是被奶奶知道,肯定要骂死我。所以我叫爹爹不要出这个客栈一步,等我娘回来再回家去。”
※※※
公蛎耳力惊人,两人已经走到后堂,公蛎还依稀分辨出石头不服气的嘟囔声:“不对,刚才他明明已经吃过了……一模一样的打扮,怎么可能认错?”
公蛎愣了一下,支吾道:“这个么,估计是你奶奶信口开河。”引魂是巫术的一种,范围甚广,公蛎对着这些东西向来过耳便忘,从未深究。但料想若是毕岸在,定能说出一二来。
公蛎狐疑道:“小小年纪,什么老毛病?”那边伙计又端上来一盘牡丹饼,钱耀宗顾不上回答,一跃而起,端起空盘子扑到了柜台上。
钱串子忙挤出一丝笑,道:“好好好,丢了就丢了,也没什么。”她又去喝了一杯茶,这才恋恋不舍来到屋中,就着灯光打开了油纸包。
二丫的事儿,公蛎并未怎么放在心上。别说是寻常百姓,便是官宦人家,这种婆媳不和殃及孙辈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这种家务事,原不是外人能断得清的。
公蛎丧气道:“有毕岸阿隼在,我能打什么坏主意?”
※※※
这么说,二丫没说谎,自己的确在这个房间里打碎了花瓶。可是当时周围漆黑一片,毫无声息,如同瞎了聋了一般,难道——身上鬼面藓发作了?
正蒙着床单烦躁不已,忽地隔壁房门吱呀响了一声。接着听到二丫吭吭哧哧带着哭腔道:“爹爹你回来了?”

第二节

他家丫头瘪着嘴,皱着脸,像个小鸡子一样蜷缩在矮榻上。钱耀宗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面前的小菜,嘴里道:“二丫乖,赶紧吃,这些免费哩。”
公蛎在周围溜达了片刻,嗅到酒家的饭菜香味,更觉饥肠辘辘,实在无法,只好慢慢朝敦厚坊踱去。
公蛎忘了心头的不快,哄她道:“好好,玉姬。玉姬好好瞧瞧,这里吃饭的人,还有哪些是……哪些比较特别的?”
第二天一大早,钱串子不顾伙计的白眼,在如林轩饱饱地大吃了一顿,兴高采烈地回家了。可怜斗志昂扬、热血沸腾的公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吓了一夜。
捕头迟疑道:“这种手法,可不像是寻常的凶杀案。”
李婆婆正搅动茶汤,发出诱人的香味,公蛎大声叫道:“李婆婆好!近来生意可好?”李婆婆顺口应道:“托你的福,好着呢!”转过身继续搅茶汤,不说问候,连个惊喜的表情都没有。
钱串子不甘心,道:“你没问问二丫?”
就着些微的光点,公蛎依稀看到二丫盘腿坐在地面正中,旁边一个黑影,手里捏着一根尺余的银针,正往二丫头顶扎落。
毕岸刚好打帘子出来,公蛎大喜,叫道:“毕岸,我……”一句话没说完,顿时呆住了。
公蛎见她天真烂漫,微笑道:“我瞧不见,你那种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另外我有名字的,我叫龙公蛎,你要叫我龙叔叔。”
婆媳不和历来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家庭矛盾根源,但做祖母的如此辱骂自己的孙辈,公蛎还是第一次听到。看着这些话从一个七岁女童嘴里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公蛎惊诧之余又觉得心疼。
毕岸似乎憋不住了,忽然一笑,但瞬间又收了笑容,表情木然:“发生什么了?”
公蛎一口茶水喷在了面前仅有的两块牡丹饼上。
二丫竟然以为公蛎是因为被花瓶砸了脑袋才生气的!公蛎又好气又好笑,努力压住心中的烦躁,道:“好了,我没生气。只是刚才砸晕了,都不记得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进来之后又发生什么了?”
初夏的正午,正是北市最为热闹的时分,人流如织,车马辚辚,凌乱而有序。那些讨价还价的人群,琳琅满目的货品,整齐的船工号子,飘扬的招牌酒旗,还有浓郁的酒肉香味夹杂着装满货物的马车粼粼而过带起的淡淡尘土味,从视觉、听觉、嗅觉等不同的方位撞击着人的感官,喧嚣之中透着一股世俗的安详。
钱耀宗对他母亲的小伎俩显然也明白,只是不说破罢了,而且二丫他虽然不喜欢,也不一定非要害死她。况且对钱耀宗这种得过且过的人来说,能生个男孩最好,但若生不出儿子来,也没什么要紧。
二丫嘟起嘴巴,歪头调皮一笑,道:“你猜?”
钱耀宗蹲在地上,磨磨蹭蹭,脸涨得通红:“娘……这事……我不同意……”
二丫绞着手,眼神中有惊惧有茫然:“哦,我有时也这么想。但是当时奶奶听了,一下子便不做声了。我爹爹赶紧跑过来,推着奶奶回了房间。”她看着公蛎:“蛇哥哥你知道什么是引魂吗?”
王宝在街口摔泥炮,一张小脸脏得分不出五官。公蛎冲他一笑,他却只是呆呆的,一点礼貌也没有。
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没有个伴儿,看到美人美景或好玩儿的物事,连个分享或者炫耀的人都没有。公蛎也尝试去搭讪过几次其他的住客,但对方皆神色敷衍,只点头摇头,甚是无趣;公蛎想去叫了胖头一起过来享受几天,却唯恐过了这村没了这店儿,索性自娱自乐算了。不过大多时候,公蛎都是乐不思蜀,早将自己是忘尘阁半个掌柜之事抛到脑后了。
毕岸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重复道:“寻常案件。可以并案查处。不过绝不是一人所为。”
钱耀宗不耐烦道:“我说了不当!不当!即使没丢也不能当掉……”
二丫撅嘴道:“我娘说啦,有三件事我一定要记得:第一,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大惊小怪,不能让别人发现我同他们不一样;第二,遇到特殊的坏人,赶紧用牙咬他们;第三,千万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爹爹和奶奶。”最后面一句,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这日中午,公蛎来到餐区,发现自己经常坐的那个小圆桌被钱耀宗给占了。
引儿针?好奇怪的名字,公蛎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仔细想想,无论是和胖头一起还是在忘尘阁,从来没聊起过这个玩意。
二丫道:“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疼痛,全身上下除了腿脚,没有不疼的。”她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肚子,疼得皱起了眉:“娘安慰我说,等我长到十二岁,就好了,也能像隔壁姐姐一样高,又能跑又能跳啦。”
可二丫却收了喜色,闷闷地道:“我娘说,我看到的东西,谁都不能讲。要是讲给别人听到了,他们就要用火烧死我。”
二丫嘟嘴道:“我说了我叫玉姬。”
毕岸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朝人群中瞟了一眼,公蛎吓得往人身后一躲,等他同阿隼走了,这才溜出来,继续往天津桥赶去。
公蛎见他神态从容,只当他有经验,忙摸出三两碎银跟着丢过去:“我也押大!”
公蛎赢了一把,更被撩拨得难以自持,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每次只押二三两,而且只跟着马夫,他押哪个自己便押哪个。
毕岸道:“统查五年来城中失踪的女童,确定女童身份后,重点查其亲友。”
胖子眉开眼笑,伸出大拇指道:“爽快!”三下五除二开了盘,却是个大。胖子麻利地将荷包抖搂干净还给公蛎,小眼睛溜溜地盯着公蛎腰间的螭吻佩:“有输才有赢!男子汉大丈夫输得起放得下,继续继续!”
二丫拉着小辫子,低下头嗯了一声。忽又抬起头来,小声道:“其实我不叫二丫。我叫——”她瞄了一眼钱耀宗的背影,清晰地说道:“我叫玉姬。”
若说驱附、银魇、精魅等为巫术之要,那么这个所谓的“引儿”当真是借巫术之名行恶毒之事的“伪巫术”。巫术施展讲求良多,不仅要求施展法术者技法高超,对时辰、节气、风脉、方位甚至人的八字等都有要求,而像这种寻常人家随随便便施展的所谓“引儿”,根本不会对未来生男生女有任何影响。
公蛎惊喜道:“你认出我来了?”
伙计有意无意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包裹,满脸堆笑道:“本店还提供租车服务,车新马壮,马夫经验也足,公子要不要试试?”
胖子口沫飞溅,如同唱戏一般高声叫道:“来来来,艳阳高照,财源广进!苦读十年,莫若一把押中!一次押中,一年吃喝不愁!”
毕岸理也不理,似乎全然忘了公蛎的存在。公蛎将里面的银两取出,将荷包丢还给他,絮絮叨叨道:“你什么时候赶那个家伙走?我要回家住去。”一想起那人住自己的房间,穿用自己的东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却骂起了胖头:“胖头这个死东西,脑仁简直还没一个核桃大,老大给人掉包了都没发现!”
怪不得她总提十二岁,原来是这样。公蛎打量着她骨瘦如柴的小身体,暗暗地叹了口气。她这样子,能长大成人已经不错了,想要恢复到正常人模样,只怕不能。
钱耀宗眼神飘忽,呵呵了两声,道:“知道知道。”
公蛎的声音沙哑得越来越厉害,有气无力地辩解:“不是不是……”可是看样子越描越黑,只好道:“我表述有误,今天是来找他有事。”
公蛎无可奈何,愤愤道:“我不信,他会一点破绽不露出来?我在这儿守着,等他回来当面问问他去。”
他家跑堂的伙计,名字唤作石头,是个憨厚老实的小伙子,一回头看到公蛎,麻利地走过来,热情招呼道:“帮你打包送到府上?”
屋里点了很小的灯头,光线昏黄,钱串子摸着各类器具摆件,两眼放光,钱耀宗愁眉苦脸地坐在榻上,几次欲言又止,道:“行了,你还是回去吧。”
公蛎挣扎着站了起来,愣怔了一会儿,扳过她的小脑袋,一边扒开头发细看,一边道:“刚才你怎么了?”
钱耀宗闷声闷气道:“丢了。”
那人不仅同公蛎长得一模一样,连脾性|爱好也无不同,所以他理所当然取代了公蛎的位置,成了忘尘阁的半个掌柜。
今晚来的匆忙,火折子什么都没带。公蛎摸遍浑身上下,趁手的只有那块仿冒的避水珏,纠结了一番,吐出玉珏,往地面上用力一碰。
钱串子斜眼瞧着钱耀宗,道:“好好一个瓶子,说丢就丢了?怕不是你恐怕你那个丑婆娘生气,偷偷给送回去了吧?”
如今事情频发,面子自然顾不上了。好歹自己是忘尘阁的半个掌柜,回去求助也不算什么。事情有三:一是找毕岸说下鬼面藓发作一事,要赶紧找到破解之法;二是找阿隼去吓唬下二丫的家人,不能总拿孩子出气;第三个么,便是磁河河滩的那具骨骸,先同毕岸等商量一下,下午便去报官,不管他们查不查,自己也算完成承诺。至于那十两定银,定是胖头偷偷交的,他们要不提,自己决计不能先提。
窗明几净,货物齐整,好几个拿着当物的人排队等候,胖头去了后堂取当,汪三财正低头开具当票,一副井然有条的模样,看来生意不错。
而其中一个年纪大的仵作却迟疑起来,拢手在捕头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捕头迟疑片刻,道:“就按你说的办。”
伙计在一旁面带微笑,躬身道:“您要有什么吩咐,只管拉铃叫我即可。”指了指门后的细绳。公蛎嘴里应承着,眼睛只管盯着屋内的摆设烁烁放光,只觉得地面上的落地仙鹤铜灯、双凤根雕脸盆架,桌子上的文房四宝、麒麟小香炉,以及房间床与坐塌之间的红木搁架上高高低低的玉瓶、陶器等玩意儿,个个精致。
那人低声骂道:“作死呢,害老娘等这么久?”竟然是个半老女人的声音,毫无疑问,是钱耀宗的老娘钱串子。
钱耀宗也不犟嘴,龇牙咧嘴捂着耳朵,一手将孩子揪起来,冲胖子赔着笑脸道:“对不住,我不玩了。”像拎小鸡一般,提着丫头的衣领低头弓腰跟着老娘回去了。
公蛎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一甩头发,故作矜持地整了整衣襟,正要起身去拿,二丫忽然睁开了眼,小声道:“我……肚子疼。”
自己精心维护的相貌,一夜之间变得如此丑陋不堪,这比他被人顶包更让人心痛。
钱耀宗不去理会女儿,却忙不迭地捡起了糕,吹干净放进嘴里,一边砸吧一边埋怨道:“你别糟蹋食物呀。”
公蛎绕到后窗。这里原是滩涂,除了河沙便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试了两次,都碰到了大石头。公蛎恼火,径直朝河边走去,准备抛入磁河。
公蛎夹了一块糕儿给她,心满意足道:“住这里多好啊,又舒服又好玩,装璜也好。”
公蛎脑袋一懵,心脏骤停。
再走下去,公蛎发现,地面上的凹痕似乎有一定的规律,每隔一段,便重复一次。凹槽的形状,圆中有方,线条优美,不知道画着什么东西。
公蛎第一次见这种造型的,伸手摸了一下,道:“这什么东西?好别致。”触之冰冷,微热顿消。
公蛎吃饱了,看着二丫像个小猫一样精心地挑着喜欢的菜一点点吃,疼惜道:“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点。”
公蛎欲要起身离开,又心疼刚点的菜,干笑了两声,道:“哪里,二丫,不,玉姬又乖巧又懂事。”
公蛎逗她道:“那你有记得我吗?”
二丫果然用手指点着:“哈哈,那位猫脸姐姐耳朵好长。”
大马圈原是前朝饲养御马之所,形状如同葫芦,肚大口小,前面的入口同北市街道相连,后面是两个宽敞的圆形场地。大唐之后,御马苑迁至上东门外,将前院改成了骡马市场,常有一些粗声大气的骡马贩子在此处盘踞,闲暇之时,便喝酒赌钱,时间久了,后院竟成了聚众赌博之所,乌烟瘴气的,官府时不时来驱赶一下。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公蛎大致了解了她家里的情况。无非是些家长里短,婆婆泼辣,儿媳妇要强,儿子无能,孩子多病,家里鸡犬不宁。
二丫见公蛎赞同自己,用力地点头,道:“对呀,真是不讲理。”
十字路口已经被布条围了起来,中间十几个工匠手足无措,守在一堆破了的瓦罐前,面如土色,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这位伙计约有三四十岁,面相和气,嘴角带着生意人惯有的笑纹。他盯在公蛎的脸瞧了一阵,眼底露出一丝疑惑,笑道:“公子这是要出门逛逛去?午后有胡姬的蛇舞表演,您早点回来,可别误了时辰。”
噗的一声,一股白气带着股沁人心脾的草药香味扑面而来。公蛎小心地打开坛子,看到里面油汪汪的,亮白的宝物在液体里微微晃动,心中惊喜万分,双手齐下,一把朝那个最亮的大块宝贝捧去。
看到忘尘阁的招牌,公蛎停了片刻,平复了下心情,这才昂首挺胸,迈着自以为最潇洒的步伐地走了进去。
一个胆子大的黑壮匠人回道:“六个。”
捕头的眉头猛地皱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仓促地道了句感谢,接着便招呼捕快和匠人,要将周围的土地仔细翻查一遍,不能漏过任何蛛丝马迹。
公蛎心虚,故意大咧咧道:“多谢提醒,我出去会个客,吃了午饭便回来。”昨晚没睡好,声音有些沙哑。
小伙计赔笑道:“这个小的可不知道。客栈里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掌柜精挑细选得来的,具体在哪里买、什么材质,真的不清楚。”
里面却是几根寻常的绣花针。钱串子不放心地数了又数,道:“八根,没错。”
公蛎沉下了脸:“我是从大门进来的?”
不一会儿,只听正东方向的匠人叫道:“这里也有瓦罐!”公蛎一愣神,一脚踩进了松软的泥土中,拔出脚来,却见下面一根细细的小骨头,像是孩童的臂骨,登时吓了一跳,忙躲到人群后面去。
钱耀宗,以及躲在外面的公蛎,震惊之极。
小妖道:“呸,谁信!”拿起地上的茶杯,冲他做了个鬼脸,“两撮毛多顺口!真是个好名字!”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二丫乖巧地道:“够啦。真好吃。”她夹起一块鸡和-图-书肉,眼里分明露出孩子见到美食的垂涎之光,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碗里,小口地咬。而她的面前,一处沥拉的油渍都没有,比公蛎桌前还要干净。
公蛎凑过去搭讪道:“钱兄可是吃过饭了?”
公蛎道:“你还没说你的病呢。”
二丫看着公蛎的脸色,讨好道:“这个秘密我可是第一次告诉别人。”接着冲公蛎甜甜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细碎牙齿:“您真聪明,比我爹爹能干多啦。”她上下打量了公蛎的衣饰,赞道:“又干净又华丽,真好看。”
二丫爬上公蛎的膝头,咯咯笑道:“他头上那撮白毛,真好玩。”
公蛎未加多想,敲门叫道:“二丫……玉姬,玉姬!”敲了好一阵,终于听到二丫尖声尖气回道:“叔叔,我没事,已经睡下啦。”
公蛎心中升腾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心想自己若有这么个女儿,一定好好疼她。
公蛎羞愧不已,点点头。
“嗡”,砂石相撞,发出一声悠长的微鸣。公蛎耳尖,找准位置,用脚扒开表面的沙土。
走出敦厚坊,沿着磁河河堤,一路杨柳轻摆,清风拂面。公蛎见前后无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激动道:“你知道的……那人他是假冒的!”
汪三财小声嘀咕道:“这谁家的疯子?”
公蛎撑开前襟,先将大的瓷片放入,一扒拉,发现避水珏也混在瓷片中,除了碰撞的一角有些发白,竟然完好无缺。
看来猜测得不错,怪不得钱耀宗见怪不怪。公蛎见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竖起拇指道:“二丫真是个坚强的好孩子。”
二丫放下筷箸,小心地将骨头吐出来,从怀里抽出一条洗得发白的破手绢,将嘴角的油拭干净,歪头得意道:“我娘很厉害的!她什么都懂。”
二丫看着他,慢慢平静下来,朝这边挪了挪,将毛茸茸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臂弯上,像极了一只温顺的小狗。
公蛎目瞪口呆。
为首捕头打扮的认真查看了瓦罐及周围,详细问了经过,经不住监工小吏的哀求,招呼几个仵作道:“先收拾回去,细细勘验,莫要误了这里的施工。”又嘱咐监工小吏:“发现异常及时报告。”
公蛎瞬间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一时脚踝一软,差点跪在碎瓷片上。二丫道:“蛇哥哥,你怎么了?”
不过转眼之间,公蛎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门口——隔壁门口分明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气息沉重,应该是个胖子。
二丫见公蛎既没有表示惊讶,也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很是高兴,道:“大青蛇,你也能瞧见么?”
公蛎实在难以明白她这种心理,不过打定主意,若钱串子真的动手,他一定拼了全部功力,变成个怪物吓唬她,让她再也不敢动害二丫的念头。
小妖吓了一跳,却只当他开玩笑,咯咯笑道:“瞧着你也不疯不傻啊。刚才是怎么了?”
男子头戴白玉发冠,一头黑发,并无什么白毛。
公蛎抱住脑袋,整理了思绪,斟酌道:“你隔壁那位……那位龙掌柜,不是出远门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公蛎梗着脖子辩解:“我会治好的!我这就去找毕岸!”
胖头一身蛮力,公蛎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摔得半天爬不起来。
二丫认真地点点头,道:“是,我娘说了,等我过了十二岁,我就可以长很高了。”
很快,四个方向都挖出了瓦罐。有的已经残破不堪,同泥土砂石结在一起,有的却完好无缺。瓦罐内部的泥土呈现青黑色,同普通的泥土不同。

第九节

有热闹哪能不看,公蛎东绕西拐,爬到一处拆除一半的牌坊台基上,刚好将下面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二丫乖乖地任由他摆弄:“我没怎么呀。”她的头皮好好的,既无针孔,也不见有什么异物。公蛎不甘心,拉过她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她安全无虞,这才作罢,拉着她的手臂蹲下来,认真道:“你好好想想,刚才碰到了什么人,他同你说了什么话?”
手臂上,竟然出现了同脸上一样的斑点,上面还长着黑毛。公蛎惊恐道:“鬼面藓变异了?”
※※※
如林轩的客房,呈半个口字形,除了两头的昊天房和御天房,剩下七个一字排开,对窗便是修葺得花园一般的磁河滩涂。公蛎每到一个地方,首先留意的便是逃跑的路线,所以对这些门窗、缝隙、通风口、屋顶明瓦等所在位置早已烂熟,当下吹熄了灯,推开窗户跳了出去,猫着腰来到隔壁悦天房的窗下。
公蛎一个激灵,刚要张嘴应答,却见毕岸身后那人道:“好,我这就去。”
李婆婆笑得皱纹开花:“毕掌柜有心了,下次有需要再麻烦你。”
他拽拉出来的,是一具婴孩的骸骨;看样子原本是蜷缩着的,刚才被他用力一拉,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势伸展,以至于大半截还在坛子里晃荡;而它的脑袋——全身唯一完全白骨化的骷髅被他捧在手心,黑洞洞的眼窝正在流出明晃晃的液体,看起来就像在哭泣。
但越睡不着,耳朵越灵敏,外面一丁点儿的动静,都如打鼓一样往耳朵里钻,公蛎恨不得将耳朵堵起来。
小妖皱眉看着他,嫌弃道:“大男人的,哭哭啼啼,太没用了。”
小伙计哈腰道:“正是呢。公子好眼力。”
听两人的谈话,如林轩占的这块乱石滩,原本就是个民间偷埋婴尸的所在,但凡想“引儿”的人家,觉得在自己家里杀孩子不吉利,都会悄悄带到此处动手,所以钱耀宗才带了二丫来这里住。
毕岸嘴角微微上扬,加重语气,重复道:“两,撮,毛!”简直是故意挑衅,公蛎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
公蛎大喜,道:“这个方便。”见一个羊脂玉耸肩美人瓶,里面插着一枝蔷薇花,便伸着鼻子去闻。

第三节

公蛎心想,女人真是个难懂的东西,连这个小丫头也不例外,有时机智聪明得像个大人,有时却敏感多疑。见她一副惊恐的样子,抚弄了下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大人吵架,有时话赶话,说得过了,你不用当真。”
按照公蛎的设想,胖头首先应该扑过来,像只多日不见主人的大狗一样围着自己打转,还要又惊又喜地重复“老大你终于回来了”,然后搬躺椅,倒茶水,精心准备今天的午饭,再一遍遍重复他对公蛎的思念;而汪三财呢,不外乎一边高兴,一边冷嘲热讽,一个大团圆的场面便完成了。可是如今,公蛎就站在忘尘阁的正堂,两人竟然都没留意他。
公蛎忍不住笑了,道:“真是孩子话!奶奶怎么会因为你不傻而杀你?你要让她看到你懂事听话,她便会喜欢你了。”
整个院落的房屋全部由厚重的原木建成,墙壁上挂着一些西域风情的兽头、面具、刀剑以及刀法浑厚的石人雕像作为装饰,古朴之中透着几分豪放,颇具特色。
看来她很满意这么个名字,满眼期待地看着公蛎。公蛎忙赞道:“这个名字好,比二丫好听多了。”
公蛎顿时炸了,跳起来带着哭腔道:“我不叫两撮毛!这两撮毛是昨晚才长出来的!”
※※※
这可怎么办?
公蛎一愣,火花熄灭,一切重新陷入黑暗。公蛎用尽全力,将避水珏甩出,只听“咣”一声重响,接着“哗啦”、“轰隆”、“啪嚓”一声,公蛎脑袋剧痛,瞬间不知人事。
公蛎不由狐疑:这等装潢的客栈堂馆,在洛阳城中,一晚最少三百文;这家这么便宜,别是圈套吧?
魏和尚翻了一个白眼,道:“突厥席蛇,翅膀比刀刃还锋利,你见过没?还有疍民捉的一只凤头龟,人说快要成精了呢。”众人笑道:“吹牛!要成精了还能被你捉住?”
胖头龇牙瞪眼,做出一个吓唬的表情:“快走,再不走我打你了啊。”公蛎急道:“毕公子,毕掌柜,你心里明白,说句公道话呀。”
公蛎惦记着花舫,正准备离开,却见阿隼急匆匆过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人,那人头上一顶宽檐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公蛎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正是毕岸。
公蛎就这么信使神差地过上了神仙般的美好日子:早上一醒过来,便有美味可口的早餐供应;一推门出去,便是风光旖旎的磁河,或可沿着柳堤散步,或临河垂钓,顺便欣赏河边练习管弦乐器的几个美人儿;到了中午,专点那些个特价的菜式,配上店家自酿的米酒,几十文钱便吃得心满意足;午后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去看大堂的歌舞表演,顺便混些免费的茶点,连晚饭都省了。
入口这家,店面大些,装饰的也还不错,又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势,中间摆着五张长条桌,桌桌都围得水泄不通。就近这张桌子,七八个男子,年龄从二十岁到四五十岁不等,一个个睁大眼睛盯着中间的台面,齐齐地挥舞着手臂吆喝:“大!大!”“小!小!”中间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赤膊站在高脚凳子上,挥舞着一把长尺子,眼睛瞟着周围的动静,叫道:“还有人押了没?不押就开了!”
公蛎正组织措辞,想着如何委婉地劝他对二丫好些,钱耀宗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抓住二丫的后领,像抓小鸡一般拎着,起身走开。
公蛎听到,钱耀宗趿拉着鞋,慢慢移至门边,打开门让那人进去了。
自那日赌气离开洛阳城,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公蛎终究还是耐不住寂寞,二十天过后,心头平静下来,便开始回味洛阳的美食;一个月后,他连那个爱嚼舌头的李婆婆都觉得有些想念了;到了这几日,他恨不得插翅飞到洛阳去,不为其他,只为嗅一嗅街头熟悉的味道,看一看街上喧闹的人群。
像她这种家庭条件,能教养成这个样子,着实不错。公蛎忍不住道:“你娘一定是个大家闺秀。”

第八节

公蛎对这个小女孩越发好奇,问道:“为什么?”
公蛎在天炎美美地吃了早餐,结完账,直奔天津桥而去。昨日他听闻今日有暗香馆的花舫出游,天津桥自然是最佳观赏地点。
二丫若是不犯病,便在园子厅堂里晃荡,一看到公蛎便兴高采烈地跟上来。
公蛎恢复原形,小声叫道:“玉姬!”
二丫脑袋勾着,可怜巴巴地望着公蛎。公蛎忙给她一个鼓励的笑,看着她父女二人回了房间。
公蛎追问道:“什么好奇怪?”留心看那几个伙计,长相普通,举止神态寻常自然,并无异样。
公蛎将他的长相比划了一番,愤愤道:“傲慢得紧,见人爱理不理。呸,有几个臭钱了不起?”说着不由自主瞄着毕岸的荷包,委委屈屈道:“我如今无家可归,身无分文……”
公蛎一向不喜欢小孩子,见二丫痛苦不堪,巴不得钱耀宗赶紧带了孩子离开,忙提醒道:“喂,她怎么了?”
清理出来的瓦罐足有二十几个,依毕岸的指示,按照原方位摆放在道路正中的空地上,刚好中间一堆,四角分别一堆。
二丫激动地跳了起来,刚好有伙计端了菜来,疑惑地打量了二人几眼,躬身道:“两位慢慢吃。”
二丫一改刚才的活泼,乖乖地坐到公蛎身边,默默吃菜。公蛎心中大为疑惑,低声问道:“他有什么不一样吗?”
公蛎将脑袋紧紧地贴着墙上,努力让滚烫的额头凉一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些,明明从未听说过,却仿佛学习研究过一般,对针刺女婴的做法、目的、后果皆一清二楚。
桌上的孩子看起来有五六岁,面黄肌瘦,手脚纤细,顶着一头黄毛,也看不出来是男孩女孩,吱吱啦啦哭声有气无力的,像只久病的小猫。胖子脸色一沉,道:“钱串子,有事回家闹去,我这做生意呢!”

第五节

几个刚跟着公蛎押小的汉子骂骂咧咧起来。公蛎输红了眼,恨恨道:“邪了门了,我就不信这次还不开小!”扯了螭吻佩便要往桌上拍。恰在此时,只见眼前一花,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孩子忽然飞落在赌桌上,倒把公蛎吓了一跳,上面的赌局碰得乱七八糟,接着一个粗壮的半老婆子扒开人群,高声叫骂道:“耀宗你作死哩!老娘给你带孩子,你竟然又来赌!”扑过来拎起公蛎身边一个矮瘦男子的耳朵用力一拧。
二丫毫不犹豫道:“前几日你在大马圈赌钱,要不是那个长脸叔叔,你肯定要输光了啦。”公蛎哈哈大笑,赞道:“玉姬好本事!”
脸上还有两片黑斑!还长黑毛!
汪三财从柜台里探出半个脑袋来,歉然道:“客官请稍等。”公蛎觉得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一个箭步往后堂冲去。
小妖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扭头看到公蛎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不舒服?”
二丫咯咯地笑,道:“我才不叫龙叔叔,我要叫你蛇哥哥。”果然蛇哥哥、蛇哥哥地叫个不停,公蛎也只好随她。她似乎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但一瞄见伙计往这边看,马上收了笑声,重新委顿下去,而且这些动作转换得又快又自然,全然不像一个七岁小女孩心无城府的样子。
这么一闹,公蛎冷静了许多,想起胖头当日说过,赌博最是沾不得的,赢了想再赢,输了想捞本,顿时懊悔不已,收了螭吻佩,趁机挤出人群,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大马圈。
房间似乎是密闭的,没有一丝空气流动的痕迹,所以找不到门窗;周围感觉不到有人的体温,但也并无那种阴冷窒息的感觉。
毕岸戴上手套,将头颅一个个捧了出来,瞧了又瞧,又取出一块黑黝黝的磁石,在囱门位置晃了几番,低声道:“寻常案件,交由洛阳县府承办即可。”
吃人家的嘴短,公蛎为了表示热情,无话找话说,但不管公蛎说什么,他都不怎么搭腔。大半顿饭下来,公蛎只知他名叫常芳,洛郊人士,做贩马生意,其他再无多言。
小妖踌躇良久,低声道:“龙哥哥自从上次回来,就再也不同我玩笑了……整个人说不上哪里不好,可是却没有那种灵气了……”
一个光头胖脸的健壮男子,穿着一件开怀汗衫,露出一身的腱子肉,头上顶着一只秃毛八哥,挤进来道:“到底开不开?不开我去别家押了!”旁边一人笑道:“魏和尚,你这是又去哪里发财了?”另一人道:“你那里近日又有了什么有趣儿的东西?”
可惜这种神仙般的日子不过五日,公蛎便不得不从洛阳最豪华大气的天炎酒楼搬了出来——手头只剩下五两碎银,还不够一晚的住宿费,若是继续住下去,只怕明天便要被痛殴一顿赶出来了。
这是把他当做闹事的无赖了?公蛎又气又怒,一巴掌打落,指指胖头又指指汪三财,咆哮道:“我是龙公蛎,这里的龙掌柜!白字黑字,签过契约的,你们别想赖账!”
客人渐多,距离柜台较近、方便去拿免费点心的地方已经坐满,只剩钱耀宗这桌还有一个座位。公蛎心中很是不满,却不好发作,上前领了一碟点心,用力踢了一脚雕花木榻,盘腿坐了下来。
“生女不如生男”,自有史书记载之时便颇为风行,早在殷商时期便有“生男为嘉,生女为不嘉”之说,因此,民间溺死刚出生的女婴现象比比皆是,美其名曰“洗儿”。直至隋唐,民智渐开,特别是大唐,民风开放,女子地位大大高于前朝,并经朝廷多次打击,溺毙女婴现象渐少见,但民间仍有少数愚顽之人,偷偷行此恶毒之事。
公蛎对正中那堆瓦罐尤其好奇,强压住心头的害怕,从人丛中伸着脖子观看。果然,正中六个瓦罐,有大有小,式样各异,有粗陶的,有细釉面的,也有农家用的红泥土罐;里面装着六个小小的头颅,有的不过比拳头大些,囱门甚至尚未闭合,竟然是婴儿头颅。而且这些孩童显然不是同时死亡,有两个已经骨化,一个似乎年代更早,朽得只剩下灰白的天灵盖。
公蛎最喜欢看的是歌舞和杂耍,对这种实在提不起兴趣,偏偏还有那个讨人厌的钱耀宗坐在身边,一会儿自作聪明地猜测剧情,一会儿假模假样地装内行讲解,而周围众人竟然自看自的,没一个人出言制止。公蛎看到一半,不顾钱耀宗的挽留,径自回房。
公蛎恶意心生,嘻嘻笑道:“谁说我是小乌龟,我是大水蛇。”说着将手比划成蛇头的动作,猛地朝小妖前面一探。
中年和-图-书马夫随随便便丢出一锭十两的银锭来,道:“押大。”胖子马上鼓掌道:“老哥好阔气!这就开了!”
钱耀宗嘟嘟囔囔道:“急什么。”
二丫歪头将羊角小辫一甩,得意道:“我娘也这么说。”这动作似乎带动了身体的痛楚,她瞬间又抱住腹部,蜷缩了下去,额头上很快沁出一层汗珠。公蛎不知如何是好,忙摇手叫钱耀宗:“喂,喂!”
所以,两人迎面碰上,首先入鼻的便是冉老爷身上那种让人亲切的味道,公蛎一时昏了头,忘了冉老爷的冷脸,满脸堆笑地冲他打了个招呼:“冉老爷好!冉老爷可是出去吃饭?”
针扎女婴,魂引男童。
公蛎不声不响跟在他后面。
公蛎要被“两撮毛”这个名字折磨疯了,怒气冲冲正要同李婆婆理论,却见毕岸出来了,有意无意瞥了他一眼,道:“李婆婆,我去北市,你可有什么需要帮带的?”
钱耀宗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公蛎,谄笑道:“公子请坐,请坐。”他并未认出公蛎来,只顾伸着脖子盯着柜台,自言自语道:“不是说有两份点心吗?”
二丫歪头看着他,茫然道:“刚才……爹爹去看戏了,不带我,我等得着急,就睡着了。”
公蛎来赌场之前,原本暗下决心只玩三场,如今赚得个钵满盆满,哪里能收得了手。其间马夫和魏和尚不知何时离开,公蛎已经赢得忘乎所以,拿出刚赢取的两个十两大银锭,凭直觉押了小。
后面几个词显然是她娘的口吻。公蛎心酸之余,还有些好笑,不由脸上露出怜惜之色,道:“行,你快快长大。”
公蛎道:“刚才有好些免费的点心呢,也不见你过来。”
从始至终,毕岸站在旁边,双手抱肩,一言不发,但公蛎分明觉得他眼底有一丝掩藏不住的笑意。
月色当空,公蛎瘫在地上良久,连看一眼坛子都觉得心惊肉跳,好不容易挣扎着起来,心里乱作一团,不知所措。刚闭眼跪在地下磕了几个头,想求死者原谅,猛想起这里面似乎是个婴孩,年龄尚幼;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嘴里语无伦次念叨着“你可别缠上我,我明日就帮你报官,有冤屈也要找官爷申诉去”;想找东西封口,但火漆已经启开,颤抖着试了半日也封不上,找了块扁石头,手一抖还掉进了坛子里,差点将坛子砸烂。如此种种,直到四更,才勉强将坛子重新埋回原位,而那兜重新翻出来的碎瓷片,只好顺手丢进了芦苇丛中。
二丫小下巴一扬,不以为意道:“我娘说,我爹要敢打这件东西的主意,她就杀了他。”
可如今,她却忘了自己的痛,坚定不移地相信“引儿”之说,让悲剧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公蛎将避水珏放入怀中,含糊道:“没事。”胡乱将青瓷碎片打扫了,用衣襟兜住,颤颤巍巍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地面上有碎渣,你可不要乱跑……”说话之间,只觉得脑袋、胸口都在抽着疼,勉强撑着回到房间,差点一头栽在怀里的瓷片堆里。
公蛎额头冒出了汗,挤出一丝和善的笑容,道:“还有其他的吗?”
公蛎以为当客挡住了胖头的视线,故意大声咳了一声,站在更加显眼的地方。胖头这下瞧见了,胖脸笑得跟朵花儿样,颠儿颠儿过来,道:“这位客官,您当什么?今日人多,你可先坐下等会儿。”
常芳留下的银子,小二结账之后竟然还找回三四两。公蛎喜出望外,看看常芳早已不见,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我暂且用了,日后若有会面之期,一定双倍偿还”,便剔着牙齿,心安理得地放入了自己的荷包。
毕岸哈哈大笑,大步流星走开。公蛎又气愤又失落,看着毕岸的背影,又嫉妒得发疯。
当初好不容易在洛水里采珍珠寻贝壳的,才得了这么些银两,一晌午工夫就输了个分文不剩,公蛎悔得肠子都青了。可是且不说明日,今晚吃饭住宿如何解决,难不成真腆着脸回忘尘阁去?
连“偷人”这种词汇都能从二丫嘴巴里说出来,可想而知,她那个奶奶有多泼辣。处在这么一个环境中,难怪她比同龄孩子早熟些。公蛎道:“奶奶骂的那些脏话,你可不要学。”
钱串子惊讶道:“丢了?你可别骗老娘!那么大个瓶子,能丢哪里去?——你又拿去喝酒赌博了?”
这家如林轩着实厉害,虽然客人不多,但菜肴精致,服务一流,最妙的是,免费提供的歌舞弹唱、魔术杂耍、驯猴斗蛇等,日日不带重样的。公蛎原本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哪里见过如此精美的表演,只觉得从服装到舞姿,从眉眼到手势,无一不美到极致。且这里还有一个好处,不管住宿者是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一掷千金的豪爽富豪,还是精于计算的小商小贩,伙计们皆一视同仁,绝无一丝歧视;居住者之间也不曾有人仗势欺人或者高高在上之态,个个和善而客气。看歌舞时,那些腰缠万贯的富豪们纷纷将身上的金玉配饰、柜房飞钱等往台上撒,公蛎先还讪讪脸红,后来发现并无人在意,便厚着脸皮只管叫好了。
公蛎哽咽起来。小妖将手里的茶递给他,硬邦邦道:“喝水!”
公蛎对钱耀宗母子又多了几分鄙视,道:“她儿子赌输了管你们什么事?真是不讲理。”
另外与其他堂馆不同的是,如林轩没有专属于此的驻堂倌人,茶馆里酒水供应不断,但每日两场的演艺皆从其他青楼或梨园聘请而来。不过正因为此,日日不同,比其他的堂馆教坊更为新鲜有趣,深合公蛎胃口。
中年伙计在身后叫住他,道:“公子,您的定银牌子。”说着递过一张铁质圆牌,“您前日续了定银,把牌子忘了。看样子您是打算长住吧?马车租赁,我可以给您打个大折扣。”
如今差不多身无分文,哪里还能雇得起马车,公蛎摆摆手,正色道:“天气不错,我想外出走走。”一个潇洒转身,便要扬长而去。
刚走了几步,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坐了下去,摔得屁股生疼。今晚真是事事不顺,公蛎揉着屁股蛋,怒气冲冲乱踢一气。
这两日来,钱耀宗不知忙些什么,每日鬼鬼祟祟,一去便是大半日,不忙的时候,便发癔症一般,带着那种迷离的神色呆坐着,未喝酒也像喝酒了一般,说话行事颠三倒四。
二丫眉眼弯弯,笑得甚是可爱,但一见钱耀宗端着盘子回来,倏然收了笑意,眼皮耷拉,小脸紧皱,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公蛎还没来得及举证回答,一眼瞥见水中倒影,脸上黑斑清晰可见,比起毕岸的玉树临风,更显得獐头鼠目,形容猥琐,顿时捶胸顿足,伤心欲绝:“我的容貌!李婆婆竟然叫我两撮毛!他想做掌柜只管冒充便是了,为何害我变得这么丑!”
原来是个光滑的圆石头,刚才估计踩到的正是它。公蛎拿起一块小鹅卵石,轻轻敲击,果然,圆石又发出浅浅的低吟,比刚才的更为清晰悠长。
一看到毕岸,便不由想起苏媚;一想起苏媚,便想起玲珑——关于玲珑,公蛎说不上是什么一种心境,有痛心,有难过,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仿佛她只是梦中出现过一般,缥缈虚无,无论温柔多情还是凶狠恶毒,都如此不真实。
毕岸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后退一步,客客气气道:“您当什么?”而胖头这头蠢猪,竟然躲闪开去。公蛎大怒,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爆栗,吼道:“我才是老大!”

第四节

公蛎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过了好一阵才冷静下来。他紧紧贴着地面,慢慢往前蠕动。
毕岸继续道:“头颅面朝西,南为左臂,北为右臂,西为左腿,东为右腿。”
公蛎怀疑,最开始以“生男”为借口将针刺女婴往巫术上引的,定是同这女婴最亲近的人有着极大的矛盾——或许便是女婴的母亲——迫于公序良俗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和气,而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女婴身上,并编出“针扎女婴生男胎”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减轻舆论压力而已。
公蛎回到房中,心想钱耀宗真是个混蛋,女儿病着,还只管出去玩。他刚脱了外衣躺下,忽然心中一震,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交付了定银,伙计领着公蛎来到“闻天”号客房。
汪三财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当东西便当东西,闹什么?”
李婆婆啧啧道:“瞧这丑孩子,不知好歹。”接着往这边移了几步,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你同龙掌柜有什么仇?他是不是调戏你家姐姐妹妹了?告诉婆婆,婆婆帮你出主意。”那一副嚼舌根、爱打听的样子,既可恨又可爱。
毕岸只是听着,也不多问。公蛎急道:“你瞧瞧,我身上的鬼面藓是不是发作了?那晚好好的,就像发癔症了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说着将衣袖一拉。
二丫睁大了眼睛,小声道:“我同别人不一样。我从小就能看到……”她偷瞄着公蛎的脸色,“就能看到街上的人中间,混着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有的凶狠,有的和善。不过大多同人一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啦。”
她虽然年纪小,但口齿清晰,条理分明,说话像个大人一般,公蛎不知不觉口气郑重,也把她当做个小大人对待:“你整日浑身疼痛,应该好好找个郎中瞧一瞧。”
同儿媳妇吵架,针扎孙女,真有这么狠毒的祖母吗?公蛎不敢相信,断然摇头道:“你睡得迷迷糊糊,定然是听错了。”
两个硬物相撞,发出几点小火花,同时还伴随着一串震耳欲聋的嗡嗡回声。
二丫唔了一声,并未深问,继续道:“我娘像疯了一般,不依不饶,追到我奶奶的房间,继续低声骂她。我偷偷爬起来,溜到窗户那里偷看。我娘披头散发,嘴里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话。从那之后,奶奶找我娘骂架的次数便少了,而且对我渐渐好了,有时还会带糕儿给我吃。可是我还是很怕她。”
阿隼看了毕岸一眼。
公蛎刚听到“针扎女婴”时的一腔愤慨,随着钱串子的上下嘴皮子吧啦吧啦这么一顿啰嗦,早已消磨殆尽,到了后来,他已经深深佩服钱串子的嘴上功夫,暗想凡人之中果然藏龙卧虎,不混迹洛阳断然瞧不到如此字字珠玑的好戏,于是一边听一边总结琢磨她说服劝说的技巧,打算以后用来对付汪三财,甚至是毕岸。
公蛎瞠目瞧着胖头,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上去将他肩头一拍,不满道:“胖头!”
钱串子接过来,道:“几根?”
公蛎好奇心大起,爬起来绕到后窗。
除了心惊,还有惶恐。什么人能够模仿自己惟妙惟肖,连胖头小妖等都能瞒过?那日前脚回了洛河,后脚他便来冒充,时间衔接得滴水不漏,更像是提前预谋,但忘尘阁生意不佳,半个不起眼的小掌柜,他如此费心费力假冒,动机何在?
悦天房黑灯瞎火,窗帘紧闭,什么也瞧不见。公蛎侧耳细听,屋内寂静一片,连个呼吸声都没有,试着推窗,却发现窗是从内销上的。
房间里,钱耀宗母子仍然在为是否动手争执。
这一场赌局下来,已是晚饭时分。
毫无疑问,二丫能分辨混迹于人类之间的非人。她年龄尚幼,身体瘦弱,若非修炼,定然是天生异能——钱耀宗在北市附近有家有院,家境也不富裕,怎么会带着瘦弱不堪的女儿住进如林轩来呢?他们如此接近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只顾低头懊丧,一下子同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却是今日一同赌博的马夫。
※※※
钱耀宗甩手站了起来,眼底露出一丝狰狞。
二丫一向叫他“蛇哥哥”的,公蛎纠正了多次,她坚决不肯改口,怎么今晚会叫他叔叔呢?
二丫伸出细细的手指,拉了拉公蛎的衣袖,恳求道:“你以后就叫我玉姬,好不好?”
毕岸回过头来,看着公蛎气急败坏的样子,正色道:“为何要赶龙掌柜走?我又不认识你,两撮毛。”
公蛎一向见钱眼开,哪有到嘴的肥肉还往外推的,心想定是胖头打听他住在这里,偷偷过来交的,忙故作恍然大悟状:“瞧我这记性。”当下也不逃了,站在原地,一边有一句无一句地同伙计聊天,一边满心欢喜地盘算今日中午要点一两个价格昂贵的菜,再点上一壶杜康老酒,喝它个一醉方休。
李婆婆早听到忘尘阁的打闹,刚才一直忙,顾不上围观,刚得了空,见公蛎还未走,忙远远招手,慈眉善目道:“两撮毛你过来,我这里还有些茶饭,你要不要吃?”
公蛎感觉莫名其妙,道:“你胡说什么?怕我不给钱不是?”
伙计看似谦恭,却态度坚决:“您这是要退房?定银只有退房才能清算,多退少补。”
看来不是今晚的事情怪异,而是自己病发,引发癔症了。不行,明日一早便回忘尘阁找毕岸去。
公蛎本来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不过二丫聪明,一点就透,说话也像个大人一般,并不讨嫌,公蛎高兴了便带她一起玩儿,若是烦了便找个借口走开,她也不缠着,只管乖乖回房。一来二去,两人看起来倒比钱耀宗更像父女。
毕岸拉过他的手臂,认真看了看,道:“不是鬼面藓。这是——”他沉吟了下,“你沾染了扃骸。”
刚坐下,点了几个今日的优惠菜式,衣角被人一拉。回头一看,原来是二丫。
二丫显然已经觉察公蛎的情绪变化,一下子捂住了嘴巴,怯生生道:“我……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瞬间泪珠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
两人拉拉扯扯,推来送往,全然不知窗外还有个兴致盎然的观众。直至四更,钱串子终于打起了哈欠,和衣在二丫身旁躺下,钱耀宗去睡了软榻,这件事终于不了了之。

第六节

没有人留意到站在街头感慨万千的公蛎。洛阳太大,每日上演的悲欢离合太多,区区一个公蛎的来去,即使是最为熟悉的人,也只不过存在于他们几句口头的念叨而已。
二丫皱着眉,抠弄着手指头,一脸迷茫。公蛎佯装伤心:“你刚还说我们是好朋友呢。”
可是想起昨晚的尸骨坛,又踌躇起来,眼珠一转,皱眉道:“唉,当时一时冲动,定银交得多了,如今身上现银不够,去柜坊兑换飞钱也来不及。要不,你把定银再退我一些?”
似乎不大一会儿,公蛎便醒了过来。脑袋有些钝钝的疼,用手一摸,额头上鼓了一个大包,手臂上也被划了一条小口子,自己躺在悦天房的地面上,周围灯火通明,脚下一堆花瓶的残骸。二丫坐在他身边,正焦急地看着他,端着一杯冷茶往他的嘴巴里倒,一见他睁开眼睛,顿时笑了:“蛇哥哥,你吓死我了。”
胖头捂着头,委屈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都是些什么人?”
今日阳光明媚,一如公蛎的心情。若是银钱充足,洛阳的日子是十分惬意的:早上在沿着洛河柳堤散步,顺便吃两笼王小二家的小笼包;上午在胭脂巷逛上一逛,瞧一瞧前来选购胭脂水粉的各色美女,偶尔凑上去搭讪几句;中午在附近的酒肆点几个小菜,喝一壶小酒,下午便在就近儿的客栈美美地睡上一觉。虽然没了胖头陪着稍有些寂寞,但公蛎自己也说,“神仙也不过如此”。
二丫道:“瞧不好的。奶奶对我好的时候,说我是先天不足,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这个位置公蛎不常来,依稀记得以前是块空旷的浅滩,稀稀疏疏地长着矮子松和丈高的芦蒿,后面便是平坦如镜的磁河,因发生过几次孩童溺水事故,所以人流稀少,相当荒凉。如今整理得花园一般,一所精美的方形院落,两边挖了人工溪流引入磁河活水,如同护城河一般刚好将院落环抱其中;溪流两侧种植了桃树、垂柳,错落有致的石堤后,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花卉,散发出脉脉的香气;一座厚重的拱形木桥通往大门,桥上每隔三步便挂有一个羊皮灯笼,温煦的灯光照在波光点点的水面上,甚有意境。
悦天房的格局和布置明明同自己的房间一样,但这里的地面却不似青砖铺就,而像是一整块,光滑之中带着艰涩,偶尔还有些长长短短的凹痕,身下的道路也不是平坦的,而是一直微微向左侧倾斜。
马夫打量了他几眼,道:“输了?”
——她看得见自己的原形?!
二丫热切道:“是吧是吧?我娘给的,要我一刻也不得离身。hetushu.com.com”说着眼睛朝钱耀宗一瞄。
毕岸嗯了一声。阿隼想起他鬼鬼祟祟、躲躲闪闪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道:“呸,瞧他那个样子。”
钱耀宗恢复了那副窝囊相,唉声叹气,一会站起,一忽儿又抱头蹲下,踌躇良久终于开口哀求道:“娘,我瞧她命大,这事算了吧。”
公蛎本想说“你去找其他孩子玩吧”,但见她歪头看着自己,表情认真诚挚,不忍拂了她的兴,随口道:“我们昨天都是朋友了呀。”
毕岸面无表情道:“你怎么认定人家是冒充,而不是你发疯呢?”
公蛎觉得胖头简直莫名其妙,转向汪三财叫道:“财叔,我回来啦。”
二丫看着公蛎的脸色,收了笑意,怯怯道:“对啊,然后你敲门,就进来了。”
公蛎长出了一口气。

第一节

小妖眼睛闪了一下,重新低下头去,用指甲的青石台阶上划来划去,轻轻叹了一声,道:“你说的话我虽然一个字儿都不信,但是……但是他还真有点不对劲……”
钱耀宗吃完东西,用衣袖一抹嘴,道:“饱了!走了!”伸手去挟抱二丫。二丫扭动起来:“我自己走。”
伙计进了后厨,二丫这才又高兴起来。公蛎试探道:“你娘她还说什么了?”
公蛎扶了二丫坐直,道:“你哪里不舒服?”
公蛎脑袋一热,将荷包一把扯下拍了上去,叫道:“全押了!还是小!”
石头诧异道:“不是,公子,您刚吃过呀,就坐在那个位置。”说着朝临窗一个空位一指,挠头道,“才过了一盏茶工夫,这么快又饿了?”
可是走了好一阵子,地面还是老样子。公蛎对无穷无尽的凹痕失去了兴趣,便竖起尾巴摆动,妄图扫到房间里的摆件或者桌椅,却无功而返。
二丫连忙摇手,道:“不是不是,我是……看不清。”她认真地对几个忙碌的伙计看了又看,迟疑道:“……这些伙计,都没有脸。”
公蛎一向当胖头是自己的跟班,一看胖头竟然冲他耍横,便忍不住暴跳如雷:“你到底长没长眼睛的?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毕岸沉默片刻,道:“情况复杂,你暂且回如林轩住着,这几日在房里不要出来,等我找到破解之法自会通知你。”
公蛎嗤道:“哪有这样叫的。”
公蛎越发觉得疑惑,摇身变回原形,顺着窗棂爬上了房顶,找到屋顶明瓦的位置,掀开一个缝隙,如同丝带一般滑了下去,自感身形灵动潇洒,不由小小得意了一下,可惜毕岸胖头等人无缘得见,连个观众也没有。
公蛎接过一看,果然是个崭新的定银牌,上写“十两”,不由一愣,失声叫道:“续交定银?谁交的?”
公蛎的第一个反应,周围有人动了手脚,或许同巫术有关也不一定。
母亲叫大丫,女儿叫二丫,且不说合不合人伦习俗,听起来也奇怪。这个起名法儿公蛎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中甚是不以为然,但见二丫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警惕中带着一种同钱耀宗几分神似的狡狯,顿时觉得这小女孩同她爹一样讨厌,不耐烦道:“你娘爱叫什么便叫什么,同我有什么相干。”
公蛎更怒,手脚并用又踢又打:“你还敢犟嘴!你眼瞎了么?我才是你老大!你这个猪头!”胖头抱头叫道:“你再这样我还手了啊!”见公蛎仍不住手,用力一推。
若是寻常地方,公蛎被凡人看穿原形,早夺路而逃了,可是这里条件优渥,饮食|精致,而且他心里对钱耀宗不是很瞧得起,二丫一个纤瘦的小女孩,便是说出去别人也不一定信,所以只是震惊了一下,每日照旧在如林轩闲逛。
丝络下端,挂着一件饰品,前圆后尖,乍一看,像是什么动物的牙齿,但上面布满均匀的环状沟壑,尾端有回钩,质地非骨非玉,洁白晶莹。
公蛎心中一激灵,瞬间想到了什么,一个飞身去柜台拿了个铜镜出来。
她长得同钱耀宗一点不像,眉眼相当精致,只是瘦得皮包骨头,薄薄的苍白皮肤之下,细细的血管隐约可见,呈现一种发育不良的病态。公蛎随手将面前的糕儿推到她面前道:“吃吧。”
捕头瞧着阿隼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大人能否给些提示?”

第七节

公蛎心中一热,激动道:“是吧是吧?你看我,我才是真正的龙哥哥呢。”小妖只看了一眼公蛎的脸,便转过头去,小嘴一瘪,道:“我龙哥哥哪有你这么丑。财叔说了,那是龙哥哥历经波折,变得成熟稳重了。”站起来拍了拍衣襟,道:“喂,两撮毛,我要回去吃饭了。你别赖在这里,也赶紧回家吧。”
钱耀宗短粗的脖子上,大筋绷起:“娘,你也是女人……能下得去这个狠心吗?”
公蛎愣了好久,才想起松手,骸骨噗通一声重新掉回坛子,溅出的水花落在公蛎的脸上身上,带着的草药味都透出一股恐怖。
流云飞渡顾客盈门,隐约听到小妖银铃般的笑声,却瞧不见她。而珠儿正在低头缝制衣服,公蛎确定她听到了自己同李婆婆讲话,却头都不曾抬一下,心中稍有失望。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然后呢?”
胖头被当头一喝,气焰顿时低了,眨巴着陷入肉|缝中的小眼睛瞅了半晌,挠头道:“你到底谁啊?我真没见过你。”
公蛎的脑袋也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随着而来的信息逐渐清晰起来。
毕岸陷入沉思,并未没留意他的话。公蛎试探着将他的荷包揪下,毕岸也无甚反应,便腆着脸道:“你先借我用用,年底从账目分红中扣。”
二丫道:“爹爹才不理我呢。他觉得我是个累赘,害得奶奶和娘总吵架。”
不错,二丫就在这里,在那丝被掩盖的气味之下,有二丫的味道。
钱串子态度强硬,一会儿痛心疾首,说钱家无后,钱耀宗死去的爹爹地下有知,定然不能安息;一会儿哭着要死要活,数落钱耀宗不孝,又没个男孙,活着也没有指望;一会儿又语重心长地指出,二丫天生异能,看到的东西同常人不同,按理早该按在尿盆里溺死的,今日用来引魂,也不算过分;看这几种都不管用,便装起了柔弱:“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从怀钱耀宗之时说起,一直说到几日前她为了让钱耀宗一家吃饱穿暖,千辛万苦做了只够自己吃的一顿饭为止。
二丫叹了一口气,盘腿坐好,一本正经道:“我娘不告诉我,我却是知道的。奶奶不喜欢我和我娘,总找茬骂我们。爹爹呢,大多时候是不管我的,赌钱赢了就买酒肉吃,输了钱就会被奶奶骂,可是奶奶最后骂着骂着就又扯到了我娘和我的身上。”
公蛎喜欢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胡乱将裤子连同碎瓷片丢入坑中埋了,抱着这坛子便走。
醒来时已经巳时中,公蛎先扒着门缝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特别是隔壁,无声无息,似乎还没有发现打碎的东西,忙简单收拾了衣物,心里大致算了下这些日的吃喝费用,觉得基本同定银抵消,索性连账也不结了,赶紧溜走。轻手轻脚溜至前门,刚转过回廊,迎面碰上了那日迎他入住的中年伙计。
这一把下去却傻了眼,大银锭瞬间又成别人的了。胖子唱歌一般道:“金腿银胳膊,能挣能哆嗦!公子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一看就是财气极旺的!下一把押大押小?”
她的表情,确实不像是撒谎。
魏和尚忙制止了秃毛八哥,冲围观者道:“下注下注!你们哪个出得起银子,我让小凤给你们唱专场!”又冲着胖子赔笑道:“我押小,押小。”连声催促胖子开盘,胖子只不理他。
公蛎一边心中估价,一边暗记人家的布置,思忖回去将自己的房间也按照这个样子再重新布置一番,才叫文雅奢华。又见搁架下端一个不起眼的格子上,摆着一个陶泥做的梅花鹿,旁边站了个团手作揖的抓髻娃娃,笑眼弯弯,憨态可掬,十分有趣儿。公蛎一下子想到胖头,忘尘阁若进了这种货物一定好卖,又想起小妖定会喜欢,忍不住问道:“这个好玩,是从哪里购进的?”说着伸手去拿那个抓髻娃娃来瞧。
在小二的指引下,公蛎顺着街道,绕过北市,找到了如林轩堂馆。
公蛎脑门子一阵疼,心中更加惶恐,再看悦天房,真如鬼窟一般,转身欲逃,却瞧见二丫脸上挂着泪珠,满目企盼地望着自己,不由心软,伸手将她抱起放在榻上,道:“我没有生气。你早点睡吧,我明天再带你玩。”
被一个小女孩这样夸奖,公蛎不禁被逗乐了:“二丫也很漂亮。”
到了第二日晚上,已经昏睡两天的公蛎实在没了瞌睡,大半夜的爬了起来。本想趁着人瞧不见去后园子里逛逛,可是想起那个装着婴儿尸体的坛子,又害怕得紧,躺着床上如同烙饼一般,辗转反侧。
公蛎吃惊道:“七岁?”她看起来实在太过瘦小,公蛎以为顶多五岁。
钱串子把眼一瞪:“来都来了,怎么回去?”扑上去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吧嗒着嘴将茶盒拿过来,抓了一大把茶叶,直接放在荷包里,这才问道:“东西呢?”
钱串子瞪大了眼,轻蔑地一挑嘴角:“你不同意?这事儿轮到你同意吗?走开!”
旁边的匠人听不到,公蛎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惊愕。一个略带稚气的年轻捕快沉不住气,小声道:“这些孩子年龄尚幼,同凶手有什么深仇大恨,被害之后还被肢解?难道是……”他信心满满道:“肯定是连环杀人案,作案手法一致,是一个人所为。”
唯一让公蛎觉得小有不爽的,是后来的两位客人。第八位是个高大肥胖的男子,伙计称他叫“冉老爷”,此人声音怪异,须发皆白,但圆胖胖的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且苍白之极,仿佛多年不见天日,如同一团发开了的白面团,看不出来有多大年纪。他独自住在如林轩最大的客房“昊天”房内,公蛎瞧着,装潢布置都远比自己的闻天房豪华。第九位客人更让公蛎不待见,竟然是那日赌钱时被老娘拎着耳朵骂的矮瘦男子钱耀宗,还带着他家那个病恹恹的小丫头,就住在公蛎隔壁,每晚都要吱吱啦啦地哭上几阵,烦得要死。最过分的是,自从钱耀宗入住之后,店里提供的免费点心、小菜几乎被他包圆,公蛎又丢不下脸面同他去抢,甚是郁闷。
公蛎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不由走神了一阵。等回过神来,只见钱耀宗耷拉着脑袋,双手攥得紧紧的。
钱耀宗不知去了哪里,二丫独自坐在公蛎背后的矮几前。她瘦小,又穿着同软榻同色的暗红色衣服,所以刚才公蛎竟然没有看到。
钱耀宗坐着不动。钱串子上去推搡他:“买了没?”钱耀宗慢吞吞在身上摸了半晌,拿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来。
当日公蛎同胖头一起时,胖头虽然愚笨,但一直牢记“不得贪酒赌博”的家训,所以公蛎虽然心痒,也只好依了胖头,这个地方竟然是一次也不曾来玩过。今日独自一人,没了劝阻,自然禁不住诱惑,打定主意只是瞧瞧热闹,绝不染指。
马夫回头看了一眼公蛎,公蛎忙挤出一个笑脸。
“后来越骂越激烈,奶奶说我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早就该死了,与其活着浪费粮食不如给我弟弟引魂。我娘气得很了,就回骂道:‘二丫如今这样,还不是你害的!她三个月时,你假惺惺说帮我带孩子,趁我不在家,往她身上扎针!’”
公蛎哭丧着脸道:“你好歹给我个准信儿,总这么着,煎熬死我了。”
美食面前,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公蛎风卷残云一般,将四个菜吃得一点不剩,若不是石头看着,恨不得将汤汁也舔干净。
定银牌是客栈收取住客定银的凭证,住客离店结账时出示,多退少补,牌子则有客栈收回。
二丫扭动着身子,激动得双眼发亮。
公蛎踮着脚尖,正朝桌面上张望,胖子热情地叫道:“来来来,那位公子,今天开门红,来试试您的手气!”说着毫不客气地用尺子将周围的脑袋拨开,给公蛎留出一个空位来:“往这儿看,说的就是您哪。我瞧您今日印堂发亮,满面红光,一看就是个发大财的主儿!赶紧押!不等不候,即时开盘!”
几个正在当东西的客人纷纷躲避,退出门外。汪三财从柜台后出来,赔笑道:“这位客人,小伙计不懂事,您别同他计较。您家住在哪里?”说着从怀里摸出几文钱来,和蔼道:“今天收入不好,这个您暂且拿着。”
连续打开几个,无一例外,全部是头颅。几人吓得够呛,忙去报告了监管道路修葺的工部小吏,小吏到底有些经验,一边派人报官,一边自己扯了布条将发现瓦罐的位置围了起来,免得围观的人破坏现场。
整整两日,公蛎焦虑万分,不仅铜镜,连水盆、水面都不敢看,唯恐瞧见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吃饭什么也同冉老爷一样,让伙计送到房里来。几次听到“猫女”——便是那个高傲冷漠的白小姐,自从二丫说她是只猫后,公蛎便一直私下里叫她猫女了——听到猫女从门前走过,心痒想去打个招呼,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尊容,声音也如同破锣,只好放弃,闷得人都要发霉了。
公蛎道:“我瞧着你在你爹爹面前不怎么说话。”钱耀宗不关心她,她似乎也不怎么爱自己爹爹。
二丫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老气横秋道:“我也想多吃点,可是吃多了也会疼。这里,还有这里。”她在头顶、小腹、后腰等地方拍动,似乎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
黑壮匠人手里拄着头,没好气道:“我哪里知道?你自己过来问问它们。”周围人起哄起来,有人七嘴八舌地问,便有人自作聪明地回答,一时间议论纷纷,气氛高涨。
公蛎本想大叫,可是又唯恐引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来,想了又想,只好调转方向,朝下滑行。
钱串子将门闩好,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啧啧道:“这地方好!老娘我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客栈呢,便宜这死丫头了。”
公蛎听到她说的第二点,看到她贝齿一闪,笑道:“用牙咬?只怕牙磕掉了也不行,还是赶紧逃。”听了第三点,打趣道:“那你怎么相信我?”
公蛎本想问一句“那你娘怎么会嫁给你爹”,又觉得对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不合适,还是打住了,道:“你家里又不是没住处,怎么会跟爹爹住在这里?”
钱串子撇嘴道:“一个丫头片子,瞧你宝贝的!”又问道:“那个大瓶子,当了多少钱?给我!”伸手问钱耀宗讨要。
公蛎不禁有些好奇,倒了一盏茶给她,道:“你叫二丫?几岁了?”
公蛎按下心中的惊诧,附和道:“二丫好眼力。”
公蛎大感惊奇。二丫似乎看到他眼里的疑虑,趁着钱耀宗闭眼狂嚼胡豆之时,突然朝公蛎一挤眼。
而这最后一根针,便叫做“引儿针”。
这马夫看着其貌不扬,出手甚为大方,除了上面说的,还点了好几个叫不出名的菜肴,样样都是公蛎喜欢吃的。而且这人也怪,吃得很少,话也不多,一点不似寻常马夫口沫飞溅夸夸其谈,自有一副高冷模样。
毕岸扭头道:“公蛎,你再去周边瞧瞧这两日玉器的行情,好给财叔一个参考。”
引儿,顾名思义不仅要杀死女婴,还要利用女婴的阴魂为家族引来男孩。具体做法,便是先使用八根银针刺入女婴体内,待女婴奄奄一息,唯有心脏微弱跳动之时,将最后一根扎入女婴心脏,致其死亡,如此一来,女婴未散的魂魄便依附在这枚银针上。待家中女子重新怀孕,即将临盆之际,便用这枚银针做一顶虎头帽,生下来的孩子便是男婴。更有甚者,为了威慑女婴的魂魄,竟然还有将女婴尸体大卸八块,埋入十字路口,遭受万人践踏,让其永不敢再投胎到自家。
胖头一手端茶盘,一手拿着个公蛎惯常用的荷包,道:“客官请喝茶——老大你的荷包!”那人接过荷包,出门走了,一路同小妖、李婆婆、珠儿、王狗子热情地打着招呼。
二丫微喘了一阵,细声细气回道:“我肚子疼。”
公蛎跳起来,声音犹如破了洞的风箱:“再叫两撮毛,我跟你绝交!”
公蛎装内行道:“看起来进价不菲。”
二丫连忙点头,道:“嗯,我知道的呢,娘也说这些话我必须听过就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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