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玲珑心
第一章 避水珏

——巫术!
吴三面部剧烈抽|动,撕扯得脸皮都翘了起来。公蛎心中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扯他的脸。不料吴三突然睁大眼睛,用尽全力道:“你……你……赔我性命!”伸出左手向公蛎的脖子抓来。
公蛎已经在屋里躺了半个月,说他病了吧,死活不让请郎中,说他没病吧,又总是打滚翻腾,低声哀号呻|吟,听起来一副痛苦至死的样子,而且不管胖头怎么哀求,他都不许胖头近前,只要每天一只烧鸡,让胖头晚上摸黑放在窗台上。
公蛎此时正在盘算要不要救下小女孩,一走神的工夫,只见空中腾地燃起一团绿莹莹的小火苗,落在三爷的手掌心。小武扶起小女孩,三爷一手掐住她的下颚,另一只手翻转,将萤火捂入小女孩的口中。
三爷抬起头来,血迹顺着嘴角滴落,更加面目可怖。
玲珑显然注意到公蛎表情的不同,探询道:“先生可见过此物?”
未等说完,房门响了,阿隼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看到毕岸和公蛎相对饮酒,愣了一下。
小乞丐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回来要。
小乞丐闷闷道:“他抓到我,把刚得手的那东西也偷了去。”
公蛎惊慌之极,连连尖叫,并凭着本能用尾巴在三爷手腕上疯狂抽打,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一丝细细的金玉抖动之声,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然后便是小武的惊呼声,接着手上的力道忽然消失,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她整理好衣服,将匕首重新放回绑腿,趴在地上,双手托腮看着公蛎,认真道:“水蛇要是风干了,岂不是变成了一根长棍?”似乎联想到了被风干后水蛇的样子,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如同银铃。
现在不是做梦,刚才的才是做梦。
阿牛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给他,道:“这个便是。分三次,每次一碗水煎成半碗水,连药渣一起吃了,马上便好了。”
公蛎兴趣高涨,自告奋勇道:“要不,我们去请你师父他老人家出山?”
老妪却不接,反而拉着公蛎的衣袖道:“求求公子,买了我这小孙女吧。”小女孩顿时跪地不起,连续磕起头来。
公蛎一把将他手指打落,接着飞快地拿出一柄铜镜,眯眼,皱眉,微笑,凝重,摆出各种表情。
小武迟疑了下,道:“我拉屎去啦。”
阿隼不耐烦道:“安安生生做你的掌柜,不该管的事儿不要多管,好多着呢!”公蛎最烦听到这句话,幸灾乐祸道:“我看这个三爷来头不小,你们俩要小心。”
三爷早不见了,地面上一堆破烂的衣服,黑袍尖帽,正是他刚才的装束。而那条拐杖化成的红蛇,在地上扭动了片刻,化作了一段焦黑的大腿骨。
公蛎听得如坠云里雾里。拐子拐卖儿童,难道还有数量限制?
公蛎手上用力,冷笑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偷人东西!”
三爷又哼了一声,轻提拐杖朝小武一点。小武吓得后退了两步,低头小声道:“今天看中的几个大鱼都比较警惕,没有得手……”
不知不觉晃到北市。如今天气渐冷,除了酒楼茶肆和烟花柳巷,大多店铺已经关门打烊。公蛎身无分文,只有对着飘来的酒肉香味和纸醉金迷的喧闹流口水的份儿,漫无目的地在怡华楼、闲情阁等门前闲逛了片刻,只好怏怏不乐地离开。
琉璃珠咯咯地笑了一阵,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三人说笑了片刻,又有客户上门,便散了。
阿牛一把拉住,低声道:“嘘!小心人听见。我爷爷的本事,你是见过的,还不信?”
胖头领了钱,一溜烟儿地去街口买米。公蛎回房了换了衣服,寻思去找个青楼喝个花酒,刚走到正堂,却见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如此一来,公蛎犯了难。丢的银子不提了,这么个小丫头,可怎么办?
公蛎咧开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吞吐着细长的蛇信子吓唬他。小武丝毫不害怕,灵活地绕着公蛎兜圈子。
公蛎心中更加不舒服,酸溜溜道:“哟,果然她的行程还是你最清楚。”
这人正是那晚见到的“三爷”,只是换了寻常衣服,没了那晚的狰狞。他身量单薄瘦小,被公蛎撞飞之后,后脑刚好磕在荆棘下的石基上,血虽然没出多少,但后脑头骨竟然凹进去一块。再一看,吴三蜷缩成虾米状,嘴角泛起血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旁边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个子,微驼着背,突然道:“进去了!”
琉璃珠摇头晃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避水珏重新出现没错,但你知道在谁手里?”
正说着,忽然有人从后面疾步跑来,在公蛎的腰间一撞;一低头,腰间的螭吻佩已经不见。
毕岸回头看了他一眼,摔门而出。
街上行人众多,纷纷侧目,在旁人看来,确实是公蛎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娃娃。连胖头都劝他:“老大你这是做什么,他一个小娃娃家能撞得多疼?……”
小武欣喜异常,跳跃起来道:“真的这么有效?”
小武拍打着小女孩的脸,叫道:“喂喂,醒醒!”
这是怎么回事?公蛎连忙转身,却发现小女孩也不见了,面前仍是一堵墙壁。
琉璃珠嘿嘿了两声,郑重其事道:“她男人,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驼子轻吁了一口气,恭恭敬敬道:“您觉得这个魂引可还合用?”
公蛎唯恐暴露自己的浅薄,忙转移话题,热情道:“姑娘是要当呢,还是只做估价?”玲珑道:“既然是仿物,也当不了几个钱,那就算了。”支付了二十文估价费,也不用汪三财填写估价单,便起身告辞。
公蛎越想越伤心,眼泪流淌在墙壁上——其实蛇是没有眼泪的,那只是公蛎扁嘴哭泣时滴落的涎水。
光线忽然暗了下来。周围的白灯笼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小驼子突然身体一震,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脑袋歪歪扭扭冲了出去。

第六节

想归想,公蛎却不傻,伏在甬道中一动不动,看着墙壁燃烧殆尽,未燃尽的也坍塌成了断壁残垣,这才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公蛎被人揭了老底,恼羞成怒,跳起来叫道:“当初还不是你们求着我做这个掌柜,老子还不乐意呢!这么个鬼地方,你当老子愿意待?”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她皱了一下眉,又忽然笑了,当真如异花初胎,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嗨,小水蛇,原来是你救了我。”眉头一蹙一舒之间,公蛎觉得心都要醉了。
公蛎跌了个灰头土脸,嘀咕道:“就不会轻点放吗。我这些日刚蜕换的新皮,都被你弄脏了!”
公蛎将脑袋搁在毕岸的头顶上,干嚎道:“还有!我的眼睛差点瞎了!”他晃动着脑袋,惊恐不已:“我眼睛定是有毛病了!突然之间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看着公蛎急匆匆的背影,其中一位肥头大耳的老者,嘿嘿地笑了起来:“这小子,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我第一次见他,他还在街头卖大力丸呢。过了这大半年了,我看他的修为没有一点长进。”
这破大杂院,倒也风雅,中间一条窄窄的甬路,两旁分别种着五行花草,但却是粗剌剌的荆棘,叶子落尽,只剩下满身的刺;之后是两间上房,旁边还有几间破败的草屋。公蛎见紧邻上房的草屋有灯光,便盘踞在窗台上向里面偷看。
三爷仰面嘎嘎而笑,公蛎看着红蛇长长的毒牙上透明的毒液滴落下来,忙扭身躲避。
小乞丐嘟嘴使气,背过身去。
胖头却没反应过来,还小心地扶住小乞丐:“慢点跑!”
未待公蛎开口,胡烁突然凑近,眯眼嗅了几嗅,低声笑道:“公子好身板,好面相,可愿同在下交个朋友?”公蛎吓得往后一缩,抱胸叫道:“我可不好这一口!”
公蛎对阿隼颇为忌讳,不敢再提银钱的事儿,忙热情地打招呼,并亲自去厨房取了酒盅。
身后的呜咽声越来越响,她拔出腰间的长剑,低声叫道:“快逃!”紫色的影子一闪,冲入浓雾中。公蛎毫不犹豫,箭一般地跟着冲了过去。
来的竟然是毕岸。
布娃娃用脚勾着栅栏,倒挂在公蛎前面,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透出几分调皮的神色:“蛇?”
这里同敦厚坊隔河相望,左侧有个土地庙,右侧一个财神庙,中间还有些低矮的土房,供奉着不知名的神鬼,前后种满了大大小小的松柏,夏时常有闲散人等在此聊天下棋乘凉。白天还好,一到晚上,一明一暗的香火映照着残缺不全的神像,偶尔还夹杂着偷偷找神倾诉或祷告的信徒的呢喃声音,看起来便有几分阴森。后面是一大片低矮的民居,布局凌乱,如同迷宫,乱七八糟住着一些卖艺杂耍、做小生意、打短工和做手工的,也有一些乞丐长期盘踞于此,不过治安倒好,从未听说此处犯过什么案子。
小武收低了声音,生气道:“你到底给不给?”
公蛎将吐出长长的蛇信,以示威慑。谁知它忽然双手一翻扣住了自己的下巴,用力撕扯,脱下一个完整的头套来,接着脑袋一晃,一头青丝如瀑布一般垂了下来。
公蛎的手早已酸痛,用不上一点力气,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下意识地在墙面上划着,两眼金星直冒,整个身体都扑在了墙壁上。
公蛎忙道:“那你知不知道玲珑姑娘住在何处?我得空儿去瞧瞧她,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助的。”
天色越来越暗,寒风乍起。公蛎暗骂胖头,见自己冲出来竟然不追着拦着。一路徘徊,慢慢往回走,来到北市西北的土地庙。
公蛎忽然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意,觉得小武的表情和神态比巫术更为恐怖。
这一脚用力甚猛,小武捂着肚子翻滚出老远,但竟然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反而快速爬过来,挤出一丝笑脸道:“三爷您放心,明日我带他们去北市码头,保证收入过千文……我这边,明日一定不会再失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丝毫不做作的臣服和讨好,像是一条被打怕了的小狗一见主人便摇头摆尾,但眼底有又一抹奇怪的亮光,同他孩子气的脸显得格格不入,单看表情和眼神,一点都不像个八九岁的孩子,而像是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多年、见风使舵的混混。
公蛎早已失了分寸,不顾原形不得发出人语之禁忌,尖声叫道:“你是谁?”
偏偏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的余光扫向公蛎。公蛎吓了一跳,忙低头喝汤。

第八节

天窗上,一个美人布偶探出头来,黑眼珠子闪烁盯着公蛎,隐约发出咯咯叽叽的笑声,不知是不是因为严重恐惧而产生的幻听。公蛎本能地耸起鳞片,牙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公蛎惴惴不安道:“这个孩子……如今变了样子了。”他正想将今晚的所见所闻详细讲述一遍,只听阿隼嘴里含着食物,不耐烦地道:“知道知道,我们都知道!要不是你,今晚可能已经抓到那个吴三了!”
青胡茬摇摇头,道:“兄弟,我可是在玉器上吃过亏的,这行不好做。”
高墙内的哭声越来越急,一阵阵的阴风从四面八方往公蛎的身上扑。公蛎徒劳地将身体盘起来,昂起脑袋。
毕岸道:“七日之内,不管我这边有无动静,你那边只管结案,不用等。”
公蛎小心地捧起玉珏,装模作样对着阳光左看右看,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正绞尽脑汁搜寻合适的措辞,只听身后汪三财惊叫道:“这个……这个玉珏……哪里来的?”
雾气越来越浓重,身后那个装满布偶的房间已经掩入雾中,只听到难以入耳的“刺啦”、“刺啦”声,仿佛无数指甲在墙面上划拉。她警觉地站起身,扬起下巴,笑容消失,一张精致的脸显出冰晶一般的质感,如同冰雕。
公蛎不忍再看,慢慢从窗棂上溜下,准备重返磨盘下的土洞,忽听一个柔柔的声音道:“小武,快来帮忙!”
毕岸这次倒是认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毕岸进退自如,跳跃转身等如行云流水,带动衣袂飘飞,身形甚是潇洒。公蛎终于放了心,闭眼养神,道:“这什么鬼地方?我在洛阳城中,还从来没有迷过路呢!”
这个荷包做工十分精致,掂在手中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却没有银钱,只有一块环半形的玉珏。玉质老厚,带着暗红的沁色,上面雕刻着一个无角的龙头,张着大嘴巴,看样子,似乎口里还衔着什么东西,只是缺失了;周围布满了奇怪的花纹,两端还有卡槽,好像只是半边。
而对面那人,体格干瘦,竟被公蛎撞出几米远,抱着脑袋大声呻|吟。
如今既非天灾人祸,又非兵荒马乱,除非黑市,公开卖儿卖女的极为少见。公蛎留意了一眼,发现小女孩头上果然插着一支短短的草标。
老妪接过钱来,却无走开的意思,眼睛盯着公蛎荷包,嘴唇嚅动道:“公子,我这小孙女……”
青胡茬不以为然道:“当然,洛阳黑市都传遍了。说避水珏重见天日,各路人马都打着这个主意呢。”
公蛎手头有了银两,哪里还能在窝在家里,一连两日疯得不沾家,很快便将银子花了个八八九九,早将毕岸的告诫忘在了脑后。
布娃娃的确在动。它黑黢黢的眼珠子看着公蛎,慢慢地拉起衣袖,露出藕段一般的手臂。手臂上面,是一排滴血的黑红色牙印。公蛎又一次直直地跌落在了地上。
青胡茬显然不太相信,敷衍道:“那就好。”
血滴落之处,火势反而更猛。小驼子大急,转身往厨房跑去。男子一把拉住,脸如寒冰,咬牙切齿道:“普通水,没用!”
公蛎顿时明白过来,气急败坏道:“你们俩,你们俩早就合计好了是吧?就我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替人出面,差点丢了性命……”
两人目光一对视,青胡茬马上起身,坐到了公蛎旁边,上下打量着他,笑眯眯道:“这位公子当真是一表人才。在下姓胡,单名一个烁字。请问公子高姓大名?”胡家是香料大户,公蛎有所耳闻,也不知这个胡烁同胡家有无关系,但从衣着来看,他家家境定然不错。若是往常,认识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本是巴不得的,可是这胡大公子的表现,分明是有龙阳之好,让公蛎心里有些犯嘀咕。
玲珑换了下手,道:“我就是看他不在,才过来的。”公蛎见她挽起的手臂雪白圆润,如同藕段,不由心痒,重新回窗台潜伏起来。
忽觉头上一道白影掠过,抓住他的脖子拎了起来。
阿隼反唇相讥:“我还讨厌猪呢,难道是嫉妒它心宽体胖?”
虽然无风,但泛着油光的阴沉木燃烧极快,火势瞬间蔓延开来,带着奇特的呜咽声,犹如鬼哭狼嚎,一个劲儿地往公蛎的耳朵里钻;无数个张大嘴巴的骷髅,携带着激爆的火花往公蛎的身上扑打,但未等近身,便消失在夜空中。
黑影回手将公蛎甩在自己肩上,脚步不停,接连跃过数堵墙壁,低声喝道:“闭嘴!”
公蛎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来,原本瘫软在地上的身体强撑着挺直,做出攻击的态势。
玲珑莞尔一笑,轻声轻气道:“这却无妨。便是它能避水,难道我会拿着它跳河?”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又朝公蛎一瞟。
毕岸道:“未必。这样也好,惊慌之下,可能有更多破绽露出。”
青胡茬仗义道:“放心,你以后有什么事儿,只管来找我。”
她用匕首将裹得粽子一般的布偶装束划开,露出淡紫的软绸骑马装,裤脚和领口绣着紫色的丁香,伸展双臂,轻轻柔柔道:“啊呀,好累。”
公蛎飞快地转着脑筋。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动了色心,过来看那个玲珑了,眼不见心不烦。他胆小怕事,顶多不过是和汪三财吵嘴的勇气,如今看那个三爷凶神恶煞一般,既不忍心看小女孩受罪,又没有胆量跳出来制止,一时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琉璃珠激动得乱眨眼睛,鸡啄米一样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哥哥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当然不会出去说去。”
阿隼迟疑道:“公子,那件宝贝……”
若是大白天被人看到,这定是一副极其滑稽诡异的景象:一个相貌英俊的白衣男子,顶着一条大青花水蛇,男子沉默寡言,水蛇喋喋不休,两人倒也相得益彰。
两面耸入浓雾的墙壁夹着一条狭窄的甬道,明明一眼便可看到底,却感觉走了好久才走到墙角。折过弯来,仍是一模一样的墙壁、甬道,无门无m•hetushu.com•com窗,走不到尽头。
玲珑将粥桶放下,抱起那个没腿的小家伙,也不管他的脏手在自己身上乱抓,掏出手绢儿将他脸上的食物残渣擦干净,嘴里道:“小平今天的伤怎么样了?”
公蛎出手更快,一把朝他胸前抓去。小乞丐身形瘦小,头一低钻过公蛎臂弯下。公蛎只抓住他衣襟里垂下的一条带结,扯出个半旧的红缎荷包来。
青胡茬嗤笑道:“看你的表情,我还以为是当今圣上呢。一个开当铺的,有什么好炫耀的?”又皱眉自言自语道:“她男人开着当铺,她怎么还找别家的当铺?”
小乞丐气得手脚乱舞。公蛎根本不让他有反驳之机,痛心疾首对围观者道:“我是他家叔叔,住在城东,奉他爹娘之命来找他多日了。他娘病重,他爹把家里的老耕牛都给卖了,没想到他不学好,竟然偷了救命钱出来玩。”

第三节

阿隼道:“未敢惊动。不过龙掌柜这么一闹,我担心打草惊蛇。”
阿牛满脸焦急,半晌才道:“这可怎么办?你抓紧点,爷爷急着要呢。哦,玲珑姐姐可等不及了。”
小武任由她抚摸,傻笑着不做声。玲珑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帮几个小乞丐盛好饭,小心地看护着他们吃完,又打扫地面,铺好木板和破烂的铺盖卷儿招呼着他们躺下,极其细致体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兜兜转转好久,层层叠叠的墙壁终于不见,两人来到一处树林里。公蛎打量着黑黝黝的四周,惊魂未定道:“我……我刚才差点被人烤了吃了。”
公蛎故弄玄虚,模仿着三爷的样子道:“他从空中抓了一朵萤火,往人嘴里一捂,小女孩样子就变了——”
阿隼将剩下的鸡头也吃了,咕咕喝了两口酒,轻蔑道:“我们有说要你参与办案吗?明明是你自己闯进来的,若不是我家公子带你离开那个古阵,你今晚就回不来啦。说不定明天,南市或北市就多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残疾人在沿街乞讨呢。”
公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悻悻道:“毕岸那家伙呢?”
小妖啐道:“呸,还掌柜呢,也没个正经。”
阿隼嘲笑道:“听说你这十几天不出门,每日一个烧鸡,还没吃够?今日又因为烧鸡同财叔吵架,嘿嘿,真有出息。”
胖头又开始犯傻,连声追问:“你认识他老子?”
不过既然它是木头,还是被油浸过的木头,便好办了——一把火烧了你,看你还怎么无限延伸!
阿隼轻轻松松道:“你从何处看出来头不小?”
小妖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说着拉着胖头,半是撒娇半是哀求道:“胖头哥哥,我家秤杆早上被我跌断了,姑娘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骂我。今天店里生意好,只留小花一人看店我不放心,老借用你家的也不方便。你能不能等下去陈家量器店里帮我买套新的来?”胖头脸红扑扑的,鸡啄米似的点头。
琉璃珠眉飞色舞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就瞧好儿吧。”兰花指朝青胡茬额上轻轻一点,夹着嗓子嗲声嗲气道,“等我找到避水珏,嘿嘿……”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一口浓稠的血沫喷了公蛎满头满脸,手在即将触及公蛎脖子之时,软绵绵地垂落了下来,而他的脸皮脱落,下面的五官完整地暴露在了昏黄的灯光下。
阿隼哈哈一笑,猛然伸手朝空中一抓,朝他面门投掷而来,道:“着打!”一团绿莹莹的小火球朝着公蛎翻滚而来,公蛎躲闪不及,不由自主向后仰去。
脂粉香、茶香、饭菜香,以及店铺中古旧家具的气味,连同街上的说笑声、喧闹声,混杂着形成一股浓郁的市井味道,看似杂乱,却井井有条,让人不由自主从心底氤氲出一种暖洋洋来。
玲珑重复道:“避水珏?”
阿牛踌躇起来,埋怨道:“小武,我们说好今晚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的东西没拿来,我这个怎么给你?”
公蛎昂首挺胸,对着金色的阳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顿觉神清气爽。
小武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却满是谄媚的笑:“三爷您吃过饭了没?我这就给您做去。”说着爬到三爷脚下,细心地将他衣服下摆上沾着的草叶拿掉。
琉璃珠十分自信,拍着胸脯道:“放心,这次的生意我看得极为准确,一定能发大财。”
汪三财慌忙将手在身上擦拭干净,但并不接玉珏,只是俯身细看,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凝重。玲珑一双大眼睛仔细地看着汪三财的表情变化,道:“老先生……有何高见?”
原来是个十一二岁的文弱少年,穿着一件半旧的麻衫,踮起脚尖引颈张望,并笼手学起了猫叫,似在等人。
公蛎明白了。这个三爷控制着一帮小乞丐,乞丐们每日讨到的钱统一交给他管理。
公蛎首先意识到,自己上了圈套,那个讨钱的老乞婆和小哑巴全是骗子。可是他们诱骗自己来此地的目的是什么?
小武听到动静,回转身对着公蛎,道:“小平阿三,明早我煮蛇羹,给你们俩补身子!”挥着小刀便来刺。
小乞丐小武仰起脸,哀求道:“你先把药给我。我想让玲珑姐姐快点好。那个东西,我一定尽力再找。”阿牛哼了一声,半是鄙夷半是泛酸道:“哼,你还想着玲珑姐姐嫁给你?玲珑才不会嫁给一个小乞丐小盗贼呢。”
一股青苹果的味道飘来,公蛎忽然开心起来,大声道:“小妖姑娘来啦?”
这神态,这姿势,几乎同三爷一模一样。
不待他说完,毕岸提着衣领将他丢了进去,不偏不倚落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公蛎揉着屁股,见毕岸神色严肃,悻悻地闭了嘴。
琉璃珠急了,低声道:“我这次绝对稳赚不赔。听说过避水珏没?”
越来越多的血沫从他的口鼻中喷涌而出,身体渐渐软了下去。公蛎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他死了,尖叫一声,箭一般地逃离了院子。
院落中,那个被称为“千魂格”的木制迷宫突然着火,显然出乎龙爷和小驼子的意外。男子嘴巴张得老大,无声地跳了起来,张口朝自己虎口咬去,血喷涌而出。小驼子本想去找水,看到男子的举动,迟疑了下,也毫不犹豫咬破虎口。
汪三财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压住气道:“食物无贵贱之分。若龙掌柜嫌弃做得不好,下次亲自下厨,也让我们尝尝您高贵的手艺。”
公蛎大骇,掉转方向夺路而逃。
小妖只当他吹牛,笑道:“好好,我说错了,不是软骨头,是逃跑躲避功夫一流。”
话音未落,只听门吱呀一声,胖头探出脑袋,惊喜道:“老大!”一看是毕岸,稍有失望:“哦,原来是毕掌柜回来啦。”公蛎摇身一晃,慌忙恢复人形,窜出去揪住胖头捶打起来:“你竟然敢在家里!”
三爷拉起她受伤的手臂,扯开绑着的布带和木棍,眯眼看了看,猛然一抖,只听轻微的咔嚓一声,她本来红肿未消的手臂忽地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垂了下去。
巫琇眼皮上翻,一抖一抖地抽搐,已经说不出话来。公蛎急道:“喂喂,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再死啊!”
青胡茬朝他翘起的兰花指一瞟,皱眉道:“这些,可都改了吧。”
她尚未长好的手臂又断了。公蛎吓得忙将脑袋钻入盘曲的身体下。小平浑身痉挛,痛得满地打滚,却不发出一丝声息。寂静的夜里,只有身体翻滚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以及门后挤成一堆的孩子们急促的呼吸声。
公蛎任由小乞丐逃走,捏着荷包大喜道:“发财了!”
公蛎其实是很怕死的,不过他有独特的自我安慰法:一想起比自己英俊、优秀又有钱的毕岸也要死,瞬间便心理平衡了。
公蛎不由朝毕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道:“你也懂巫术?”
玲珑扑哧一笑,不再追问。两人进了屋,几个残疾小乞丐欢呼着扑了上来,啊啊呀呀的,没一个能够说句完整的话来,竟然全部是些哑巴,而且涎水滴落,笑起来口眼歪斜,多是智障。
小二名叫石头,是个憨厚小伙,快步过来,躬身笑道:“好,公子稍等,这就来。”
临近傍晚,天色渐暗,上午的羊肉早消化了个干干净净。公蛎一仰脸看到望潮酒家,打帘走了进去。他家有几样精致的小菜甚是可口,公蛎每月都会来一两次。今日口袋有钱,叫小二的声音都比他日大了些:“小二!照老样子四个冷盘,再来壶温酒!”
门口的空地上,生生被公蛎拖出一圈发亮的小路来。公蛎惊得跳了起来——这么说,自己一直在兜圈子!
阿隼将剩下的半壶酒全部倒入口中,道:“好,那我就按兵不动,等公子示下。”转眼看到公蛎若有所思,眼珠一转,笑嘻嘻道:“龙掌柜既然这么喜欢宝贝,不如带着他去……”说着朝毕岸一挤眼。
三爷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在公蛎身前站定。公蛎昂起脑袋,呲出牙齿,以示恐吓。
小妖甜甜回道:“谢谢胖头哥哥,等我月钱发了还你!”
经这么个小插曲,白得一块玉珏,公蛎心情不错,意气风发地闲逛去了。
公蛎的鳞片全立了起来,看起来就像酒店里刚上桌的松鼠鱼——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种梦寐以求的香味。
这些木头质地缜密,纹理细致,黑色之中透着暗红,像是极为罕见的阴沉木。谁家房子这么豪奢,竟然用整块的阴沉木砌墙?
三爷撸起她的衣袖,露出两只肥嘟嘟的小胳膊,白白|嫩嫩,他咕咕一笑,突然咧开嘴,咬住了小女孩的手臂。饶是隔着两三丈远,公蛎清晰地看到他尖尖细细的牙齿嵌入小女孩的肉中。
毕岸自顾自倒了一盅酒一饮而尽,道:“我看那片地脉有些异常,怀疑同巫氏有关。”
刚才的激烈逃脱,虽然没受到什么伤,但一松弛下来,浑身肌肉酸痛,摆动尾巴都有些困难。公蛎暗叫倒霉,强忍着难受,勾头顺着天窗往下滑动。
小武威胁道:“闭嘴,再叫就掐死你!”伸手卡住了小女孩的脖子。小女孩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喉间发出将要窒息的“呃呃”声,双脚胡乱在地面上踢打。
汪三财却不领情,反而皱眉道:“赚钱如储水,花钱如流水。还是悠着点吧!”又板着脸数落胖头:“家里的米没了,你也不惦记买去,今晚吃什么?!”
汪三财听到动静,从前堂探出头来,看了看公蛎,重新缩回脑袋,小声嘟囔道:“一天一只鸡,能有什么事?”
土地庙前已经挂起了灯笼,檐下三三两两地纠集着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并不见毕岸的身影。在浓重的香烛气息下,什么味道也难以分辨出来,公蛎茫然地巡视了一番,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断臂的女孩呵呵地傻笑,嘴角流下口水。小武将她受伤的手臂拉过来。玲珑看了看道:“好多了。要注意保护,不要再弄伤了。”问候了一圈,这才摸着小武脸上的淤青,道:“又被人打了?”
小武胀红了脸,道:“不要你管!玲珑姐姐说了,等我长大,她就嫁给我。”
公蛎对这个更有兴趣,不由支起了耳朵。青胡茬翻了个白眼,道:“怎么,你又看上她男人了?”
公蛎越发觉得奇怪。这些案子不是毕岸主办的吗,难道还有其他人?不过柳大在黑市上的外号叫做笑面鬼,公蛎还是第一次听说。
小妖撅嘴道:“我也不知道。她这些日天天在外面跑。我担心得不得了。”
玲珑笑了一下,哄道:“好孩子,你们休息吧,我明晚再来。”
公蛎仗义地拍了拍胖头的肩膀,信口扯道:“没事,等我有空了帮你找妹妹。”胖头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
三爷嘴角抽|动,阴恻恻一笑,另一只手中的拐杖忽然化作一条红色的毒蛇,扭动着便朝着公蛎扑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撒娇,说“好累”的时候,嘴唇微微翘起,长长的睫毛在明净的脸上留下一丝阴影,神态之间带着几分调皮,像一个偷偷跑出来玩耍的小女孩。
老者点点头,道:“如今洛阳城中,盯着他的可不止我们,少主还是要及早下手。”
公蛎等阿隼走远,这才愤愤道:“你看看你的手下,像什么话?”忽然想起他的巫术,瞬间堆出一脸的笑,慢慢挪着屁股坐下,道:“你那个……易容的巫术,能将人变得美么?”
琉璃珠双手一拍,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凑到青胡茬耳边,道:“这块玉珏,是她男人的。”
公蛎好奇道:“什么叫‘特殊的东西’?”汪三财对公蛎的不学无术十分不屑,只是当着外人不好发作,皱眉道:“避水珏不是普通的玉佩玉璧,而是法师使用的法器。”
玲珑回过头,道:“怎么?”她一张脸在月光下如同玉雕,美轮美奂,并无一丝病态。公蛎伸着脑袋,看得呆了。
他笑起来眼睛细长,嘴角微扬,原本严肃冷峻的脸平添了几分柔和。公蛎心里又忍不住嫉妒,瞄着毕岸身上那件黑色云缎骑射服,再看自己身上已经脏污的洒金藏青袍服,顿觉俗气,拈着他的衣袖摩挲着道:“你这衣服哪里做的?哪日借我穿穿。”
忘尘阁的掌柜公蛎,站在院中,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胖头见状,大肥脸笑得像株开得过于灿烂的向日葵:“老大,你没事了?”
阿牛道:“那就是块普通的玉珏,不过年代久些。我爷爷最爱收藏这些古玉。”
一个时辰后,公蛎便绝望了。这些墙壁同刚才走过的一样,或有墙角,走过之后仍是无尽的甬道。
公蛎本来正看外面的景致,听到避水珏三字,不由朝琉璃珠瞄了几眼。
布娃娃纵身跳了下来,身手甚为矫健,一点也没有人偶的僵硬和呆滞。它在公蛎面前蹲了下来,伸出双手。
公蛎想要爬上墙头一看究竟的打算破灭了。
毕岸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直说,拐弯抹角遮遮掩掩的,小气。”说着看也不看他,解下荷包丢给了他:“上次回纥宝贝案,官府的赏银。”
公蛎颠三倒四讲了一阵,用尾巴拍打着毕岸的背部:“对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一节

青胡茬的表情有些奇怪,拨开他的手,低声道:“我们俩的关系……”
毕岸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公蛎心里对毕岸阿隼多了几分警惕,干笑了两声道:“原来如此。”
酒菜很快上来,公蛎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小啜,一边借机观赏过往的女客,倒也惬意。只是很快隔壁桌上便来了两位锦衣华服的客人,一个眉目还算清秀的青年,一个风流倜傥的青胡茬中年男子,聊天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特别是青胡茬,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檀香,连饭菜的味道都压过了。
难道玲珑那块是仿的,自己这块却是真的?
公蛎心里空落落的,早知如此,就应该及时出声,问问她的近况,哪怕得到一丝半点的讯息也是好的呀。
可惜肚子饿,难以入睡。正辗转反侧,忽见对面大院门开了一条缝,闪出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来。
如此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折腾的他满头大汗,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火!火!”深恨今日没带胖头一起出来,也好有个帮手。
公蛎“腾”地站了起来。这张图上所画,正是今晚见到的那个小女孩。

第四节

三爷高高举起了拐杖,微微斜视的三角眼阴鸷地盯着小武。小武浑身发抖,却不躲不避,眼睁睁地看着拐杖往他脑袋上劈落。
所幸没有跌在房间内。公蛎慌不择路,沿着墙根蜿蜒而行,足足逃了大半个时辰,觉得安全了这才歇脚停步。
阿隼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小武大声道:“你胡说!”阿牛一把拉住,惊惧道:“这么大声,你不要命啦?”
玲珑未答,眼波在公蛎脸上流转了片刻,抿嘴笑道:“小女子原以为汪先生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丈,没想到如此风流倜傥,年少英俊。”
汪三财早看到两人嘀嘀咕咕,忍不住道:“过日子要细水长流,所谓开源节流,生意再好也得勤俭节约。毕掌柜将店交给我,我总要给他个交待,哪能赚一点小钱,当天就挥霍完?”
阿牛道:“好了,我说错了。还有那么多小伙伴要吃饭,你不做这个能做什么?”
汪三财白了他一眼,道:“我师父已经作古十多年https://m.hetushu•com.com。”
青胡茬自顾自喝了一杯酒,不耐烦道:“你直接说重点。”
公蛎乐滋滋道:“什么满月了?”
公蛎追问道:“你家姑娘去哪里了?”从上次柳大一事之后,他闭关蜕皮,再也没见过苏媚。
三爷转动身子,阴恻恻对着厢房叫道:“小平——”那个断了手臂的女孩小平,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匍匐在三爷脚下瑟瑟发抖。
他唯恐毕岸不信,将脑袋勾起,伸到毕岸的两眼之间:“真的!那个三爷不知道什么来头,满身戾气,绝对不是什么好人。还有那个挂满布偶的房间,鬼气森森,我保准你进去也得吓出来……”
小武跟着送出来,默默行至院中,迟疑道:“姐姐。”
玲珑闪身躲避。小妖忙道歉,盯着玲珑看了看,叫道:“原来是姐姐!”公蛎大奇,道:“你们认识?”
公蛎心中又烦躁又沮丧,却也不敢同阿隼撕破脸,扑过来一把夺了鸡爪去猛嚼起来。
公蛎暗叫小气,道:“你近来忙得很,听说隔壁苏媚姑娘也不在家呢。”
琉璃珠附耳道:“倒腾玉器。”
街上自然也无人阻挡。胖头一脸惊喜地跟在后面,不住道:“老大你原来还有这么个侄子,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玲珑脸上一红,道:“这是我一位……好友送我的礼物。”看她含羞的样子,看来同这位所谓的好友,定然关系亲密。玲珑又道:“如今家道败落,便想请汪先生估个价,看值不值得继续收藏下去。”她对着汪三财,眼睛却含笑看着公蛎。
公蛎激动得热泪盈眶——如果蛇有眼泪的话。他恨不得立即打个滚儿变成人形,细数对她的相思。当然,最要紧的,是问她近来可好,有无感染那个难缠的鬼面藓。
正说着,忽然身下一空,吧嗒一声重重跌落在地上。公蛎惊声尖叫,睁眼一看,原来已经回到忘尘阁门口,毕岸将他甩在梧桐树的阴影里,皱眉道:“人形,快点。”
胖头撮着嘴唇,一副要哭的样子。公蛎心软了,道:“好了好了,等我再恢复两日,我就带你去找找看。”
一无所长这等事儿,自己讲是谦虚,从别人口里听来却极为刺耳。公蛎顿时大怒,但想要辩驳,却不知如何说起,怒视了半日,道:“你这是嫉妒我!”
土地庙。公蛎想起那晚的迷路,迟疑了良久,还是硬着头皮转身朝土地庙方向走去。
这几日算是初冬十分少见的好天气,暖阳高挂,云淡风轻,配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和隐约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整个洛阳城,从内而外透着一种懒洋洋的安详。
巫琇。干瘦身材,微驼,六指。
公蛎看胖头认了真,心想洛阳城这么大,又过了这么多年,谁知道那小丫头还在不在世上,忙蹙起眉头,装出一副体贴的样子,分析道:“当年挑选好人家送了去,家里条件定然是不错的。如今人家过得好好的,你去打扰了好不好呢?她的养父母也不一定愿意你认。”
公蛎刚才七寸被扼,气血不畅,四肢无力,竟然连个小小的乞丐也不能对付,只有昂头对峙,一时半会儿小武倒也伤不了他。正焦虑间,眼睛余光忽见原本焦黑的拐杖一动,依稀要恢复成红色毒蛇的样子,公蛎吓得猛一激灵,用尽全力,昂起脑袋作势朝小武一扑,趁他后退之际,转身箭一般逃开,疯了一般东一头西一头乱钻,也不知钻到了哪里。
公蛎天旋地转,趔趄了好几步,才仓皇站定,定睛一看,自己竟然身处乞儿们居住的小院中,除了地上蜷曲呻|吟的那人,周围平静如斯,无一丝异常。
连毕岸也笑了起来。阿隼将盘中的鸡肉沫子扒拉干净,道:“我看你还不如……”哈哈一笑,接着道:“直接化为猪形最好。”
阿隼怒道:“你还好意思说?莽撞冒失,胆小如鼠,还贪财好色。不管什么案子,碰上你就没个好事!”毕岸制止道:“算了,见招拆招也不错。他们的马脚一露出来,再收回就难了。”
公蛎不敢太过造次,忙正色道:“我这是闭关修炼呢。”
毕岸打量着公蛎,漫不经心道:“你身上的鬼面藓怎么样了?”
这个举动在蛇语中,表示“顺从”或“臣服”。她诧异地动了下,却没有将公蛎一脚踢开。公蛎抬了抬颈部,头却垂得更低。她显然十分意外,但很快明白了公蛎的意思,轻笑了一声,道:“要是养一条蛇做宠物……”若不是怕吓到她,公蛎定会大声回应“我愿意做你的宠物!”可惜她打量着公蛎身上的花纹,还是摇了摇头。
上房门后阴影处,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驼子,激动地用手指抠弄着墙壁上的土,欣喜若狂。
公蛎忘了,人的寿命同得道的非人不可同日而语。汪三财将玉珏调换方向,摆弄了多次,都不见水面有任何异动。公蛎正迟疑着要不要把剩下的那块拿出来,只见汪三财失望至极,摇头叹气道:“只道避水珏重现天日,却原来……”
一个满脸菜色的老妪牵着一个小女孩,忽然从松柏后面闪出来,衣衫褴褛,腰背佝偻,有气无力道:“公子爷,可怜可怜我们祖孙两个吧。”
毕岸又是一笑。
小武拿棍子捅捅三爷的衣服,见并无异样,嘴里小心地叫道:“三爷您走啦?”却跳上三爷的衣服猛踩了一通。然后无声一笑,走到变了容貌的小女孩身边,拿出一把小刀来,毫不犹豫朝她的脸上划了一刀。
也不知道几更天了,不见星月,不闻更鼓。若是就这么被困着,是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毕岸默然不语。
公蛎吃了一惊,以手叩击,墙面发出砰砰的声音,确是真实的墙壁。
男子沉默半晌,终于回了一句:“过了今晚,算是有你的功劳。”
那个身上绣着丁香花、浑身发出丁香花味道的女孩子,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公蛎折回头,狠狠地在自己的尾巴上咬了一口,痛得打了个摆子。
王宝不知从哪里猛地冲出来,抓了一把胡豆,一边跑一边往嘴巴里塞。李婆婆拎着茶壶追赶不上,便扯着嗓子叫他爹王二狗“出来管管”。
公蛎忍不住捅了他一拳,低声道:“今日生意多好,还不该去买只烧鸡庆贺一下?”
不过房间里除了角落里有一只肥硕的老鼠,没有其他活物。公蛎放了心,竖起脑袋听了听,准备离开。

第二节

荷包里足有五十两。公蛎没想到得手如此容易,忙将荷包塞入怀中,喜笑颜开道:“毕公子,毕掌柜,您教训的是。以后再有这等好事,一定要叫上我,公蛎保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过了良久,公蛎才冷静下来。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黢黢的房间内,周围软绵绵的,充满着布帛和棉花的气味。
但他此时盘踞在门上,正对着三爷,不敢有大动作,只能慢慢移动。
这是一个大杂院,同阿牛的家隔了两三户,屋檐低小,大门破旧,公蛎毫不费力便从墙壁的缝隙中溜了进去。
不过李婆婆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公蛎顿时心情大好:“多日不见,龙掌柜长得是越来越周正了!”
男子的喉间发出汩汩的声音,如同鸽叫,明显带有威胁的意味。
小乞丐绞着手指,垂头丧气道:“我明日四处转转,再去找找看。给玲珑姐姐的药呢?”
胖头探头一看,道:“没有啊。”
虽同属蛇类,但公蛎一向讨厌同这些凶狠残暴的有毒同类打交道,且中原地带毒蛇甚少,公蛎哪里知道如何应对,况且谁知道它到底是拐杖还是毒蛇,唯有发出咝咝的求饶声:“同类勿伤……”但这条红色毒蛇却对蛇语无动于衷,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朝公蛎的脑袋咬落。小武在一旁加油鼓劲:“赤龙加油!咬掉水蛇的脑袋!快!快!”
三爷的眼睛落在新来的小女孩身上。小武殷勤地抱起她,道:“三爷,这个您打算怎么弄?”
小女孩抽搐起来,四肢抖动,口眼歪斜,瞬间变了模样,如今便是她亲生父母面对面也认不出她来了。
公蛎本来不以为意,但见毕岸看了阿隼一眼,似有责备之意,不由心中一动,想到血珍珠、薛神医和柳大,似乎自己确实同巫氏一族比较有缘。瞠目良久,半晌才烦躁道:“我哪里知道!我这人就是倒霉,出门闲逛都能碰上这种鬼事情……”愣了片刻,又急道:“你们都在外面守着,还让那个小女孩被……那样?”他比划了一个脑袋变形的动作。
阿隼恢复庄重之色,道:“孩童失踪一案,官府那边,可催得紧了。”
玲珑嫣然一笑,道:“原来是龙掌柜。那更要请教了,我这块玉珏,大概价值几何?”
公蛎急忙回头。玉珏还好好地躺在水底,并无异常;再望镜子,也不见刚才的情景。
琉璃珠道:“你也知道避水珏?”
男子随手扒拉了一下,哼了一声。
琉璃珠一扭一捏走了几步,可能想起了青胡茬刚才的告诫,忽然回眸猥琐一笑,昂首挺胸大踏步去了后院。公蛎再也忍俊不住,笑出了声,忽觉旁边目光如炬,一扭头,看到青胡茬靠在椅子上,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手指纤细,指尖冰冷,十分准确地卡在公蛎的七寸上。公蛎几次用力甩动尾巴企图缠住他的手腕,皆因无法用力而不得。挣扎中,只见小武鼓掌道:“三爷好手段!”
公蛎见小乞丐胸前鼓鼓囊囊,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凝神观看,小乞丐狡黠的很,猛然起身,转身逃窜。
丁香花味从她的发丝飘出,清冽淡雅,轻盈悠长,让人躁动的心一分分沉静下来。
小武低下头去,双脚在地面上蹭了又蹭,低声道:“姐姐,这里……”却没有拿出刚才阿牛给的药来,而是朝对面黑洞洞的厢房一指,道:“……这里……今天又来了一个。”
琉璃珠咯咯地笑了几声,压低声音道:“这里面,水深着呢。这避水珏当年被一分为二,她男人手里的是其中的一半。这玩意儿,必须要完整了才能发挥作用,所以我盘算,他定是故意让她拿出来当,在市面上放出风声来,好找另一半——我跟你说,哥哥你别往外传去。黑市上说,她男人可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能变幻,会法术,好几个人物都毁在他手上。那个六指神医,笑面鬼柳大,这些日子消停了吧?虽说官府不说,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
小武按住男童的肩膀,三爷弯腰拉住男童的两脚,向内侧一扭,脚心向上,脚趾勾曲,越发变形得厉害。但这个男童却不像小平那般疼痛翻滚,如同木头一般,随他摆弄,嘴里还在嚼着食物,然后自己以手撑地,一步一挪地回去了。
胖头的眼闪了两下,低下头,躲避着公蛎的目光:“家里欠了别人的钱,养不起这么多孩子,就把妹妹送出去了。”接着道:“妹妹送出去的时候才七岁,如今应该同小妖差不多大。”
公蛎有些失望,怒气顿时转回到阿隼身上来了:“这个讨厌的阿隼!”
两人面前的地上,摆着一块一米见方的木制器具,既非雕塑,也非模型,而是由无数长的、方的格子间组成,油腻腻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阴冷腥膻之气,并泛出黑红的暗光。这些格子间不过半尺来高,看似联通,却无出口,里面曲曲折折错综复杂,如同迷宫一般。
但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他从来没有带火折子的习惯,往常出门,这些杂物都是胖头带着的。
公蛎心里揪了一下,道:“你好好想想,就是那次……”
公蛎一个闪身,滑出半丈开外,笑道:“你家姑娘大把钱,还用我帮?”
公蛎听着两个孩童一本正经地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差点儿笑出声来。
拐杖在小武头顶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三爷面无表情,道:“抱她——出来。”小武机灵地爬起来,推开对面厢房,摸黑抱出一个小孩来。却是个昏迷的小女孩,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长相秀丽,手脸干净,穿着一件粉色裙子,像是家境殷实人家的孩子,不知是走失的,还是三爷他们拐来的。
胖头任他打骂,憨笑道:“我出去找了,没找到,这不刚回来,正在寻思去哪里找好呢……”
小妖眉毛一扬,道:“最讨厌你这样子!”拿了秤砣秤盘就走。
胖头正要替公蛎辩解,小妖接着咯咯一笑,拍手道:“哈哈,同我一样。可惜我们姑娘不如毕公子好骗,我每次偷懒装病都被她发现。”
阿隼连酒盅也不要,拿过酒壶将半壶酒仰脸倒入口中,对毕岸道:“前日我找机会核查了一下。大院租住者吴三,前年夏天从城外来到洛阳,多人可以证实,身份文牒也核验无误。精神有些问题,成日疯疯癫癫的,是个驼背,最喜欢打扮得古古怪怪,周围邻居已经习以为常。大院一共八个孩子,除了一个叫小武的,其他七个全是残疾。小武机灵,平日帮着吴三领着那帮小乞丐四处乞讨,偶尔小偷小摸。”
阿隼不客气地道:“除了变回原形吓唬女人孩子,你还有什么本事?”
公蛎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恐惧,浑身上下抖得比刚才折断手臂的小平还要厉害。
公蛎心里惦记着赶紧找到毕岸,哪有时间同她纠缠,在荷包里摸索了一阵,狠狠心抠出一块二钱重的碎银子来,道:“喏,去买点吃的吧。”
公蛎一动不动,收紧了身上的鳞甲。
毕岸道:“好。”公蛎正认真听着,窝在一旁打盹儿的胖头忽然来了精神,揉着眼睛道:“什么案子?”阿隼对公蛎爱答不理,偏偏对胖头这个傻瓜青睐有加,道:“孩童失踪案。”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原来是张寻人启事,上面画着一个总角小女孩的图像,说是父母投奔亲戚,携四岁女昨日到京,不料在北市码头走失,若有人送回某某坊某某巷,定当重谢,云云。
公蛎紧张地爬在甬道正中,竭力避开火舌。如此生死关头,没了刚才的绝望,公蛎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阴沉木价值不菲,烧了好可惜,若是给自己拆下一块,拿出去也能卖不少银子。
公蛎的鳞甲本能地竖了起来。幸亏离得近,公蛎看清楚了,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一个崭新的布偶,高约三尺,挂在正对着天窗的位置,穿着同小女孩一样的粉色裙子,梳着两个抓髻小辫,头上还戴了个时下最为流行的红色蝴蝶结;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知道什么做的,在黑暗中褶褶闪光。
公蛎不好意思说因为一只烧鸡同汪三财怄气,含糊道:“我四处溜达,想了解下生意行情。”
公蛎一听宝贝,顿时两眼放光,忙道:“什么宝贝?哪来的?”
只是刚才明明不见上房有人,这三爷竟然凭空出现的一般,也不知什么来头。公蛎没了兴致,溜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向前滑去。
小妖小嘴一瘪,道:“我就知道你惦记着我家姑娘。我跟你说啊,我家姑娘不喜欢你这类型的。”她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的,十分可爱。
小妖道:“她是个好人呢,听说她常常接济那些街头的乞丐。”接着撅起嘴巴,娇声道:“可是那个小乞丐实在太脏了。我真心做不到,不过把身上剩下的几十文钱留给了他们。”
毕岸抿了一口酒水,道:“好。不过这两天,你还是安生在家里待着吧,哪里也不要去。”沉默了片刻,毫无征兆地起身回房,行至门口,突然道:“以后还是叫我毕岸吧。”
他越是这样说,琉璃珠越是不服,急急辩道:“避水珏,怎么能说是妖魔邪道的东西呢?这可是一等的法器……你算算,你辛辛苦苦一年,能赚多少?我只要做成了这一笔,一辈子就有着落了!”说着猥琐地朝青胡茬抛了一个媚眼,伸出小指头去勾青胡茬的手,带着一丝娇羞的表情悄声道:“小弟的钱,可不就是哥哥您的钱么。”
公蛎四脚朝天瘫软在地上,一仰脸,看着狭窄的雾蒙蒙的天,一个激灵重新爬了起来,摇身化为原形,贴着墙壁爬了上去。

第七节

公蛎忙迎了上去,殷勤道:“姑娘有何贵干?”玲珑正打量着柜台里的摆设,看到公蛎,注目看了一眼,含羞施礼道:“听说忘尘阁汪老先生对古玩深为在行,我来估个价。”说着拿出一个白绢包着的东西来。
公蛎今晚受了惊吓,倒觉得自己像是立了大功一样,骂道:“你如今翅膀硬了,同山羊胡子合伙来和*图*书欺负我……”
公蛎暗自奸笑了一声,顺着溜下墙面,恢复人形,在怀里摸了起来。
胖头跟在小妖身后走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我这就去买。”
原来阿隼等早已发现洛阳城中乞儿之事。这几个月来,连续发生三起孩童失踪,但查来查去,竟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所丢孩童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无一找回,不过追查过程中发现,街上繁华之地莫名出现多个残疾乞儿。
她小小年纪,却举止端庄,不卑不亢,同苏媚的娇俏和珠儿的热烈大为不同,不由令人生出几分亲切随意来。
当初柳大易人容貌,尚需借助阴气化成的银针,如今这个三爷竟然能够凭空起火,随意易容,巫术之境界自然要比柳大更高几个层次。
小女孩慢悠悠醒过来,看到小武,愣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叫妈妈。三爷弯下腰,阴沉沉盯着小女孩,脸上的刀疤一阵阵抽|动,像条扭动的黑红毛虫。小女孩瞬间止住了哭声,颤抖着声音叫道:“爹爹!我要爹爹!”
公蛎怒极,却不敢发作,只好委屈地看着毕岸。毕岸忍住笑,道:“阿隼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阿隼收了笑脸,略一点头,看也不看公蛎一眼,扬长而去。
琉璃珠急赤白脸道:“你不信?”
就在公蛎看不见的墙壁外围,七盏画满诡异符号的白灯笼,将这个不起眼的土院落照得如同白昼。一个不算魁梧的男子站在院中,脸皮蜡黄,面无表情,除了发着幽光的眼睛,五官寻常得没有一丝特色,倒是他身上那件猩红的披风,在白森森的灯光下十分显眼,而且背部还绣着一个巨大的银色骷髅,不时反射出点点亮光。
若是困到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也罢了,这里不是甬道便是墙壁,连只老鼠都没有,去哪里找东西吃?
公蛎拉出螭吻佩看看,终究舍不得,便吐出避水珏,用力朝墙壁划去。阴沉木坚硬如铁,墙壁上竟然连个痕迹都没留下,更别提钻木取火了。
阿牛无言以对,悻悻道:“我爷爷说,凡是漂亮的女人都是蛇蝎心肠。还说,玲珑可不像表面看着那么简单,要我不要去找你们玩。”
公蛎挺胸收腹,摆出一副威严之相。实际上见自己手里那块同这块相像,正支起耳朵认真聆听。
毕岸露齿一笑,转向阿隼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毕岸理也不理,只管带着他左突右奔,走得毫无章法。有时直行,有时又斜斜地不知走向何处。明明看到前面是一堵墙,走到跟前,却变成了一棵树;明明是条道路,走着走着脚下忽然变成了深坑。
公蛎将身体探至毕岸面前。但未等毕岸说话,自己先愣住了。身上鳞甲如常,行动自如,除了因为长时间紧张而导致的酸痛,没有一丝灼伤的痕迹。公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摩擦鳞甲,发出咔咔的响声:“奇怪,我明明被火烧得乱蹦……”
小妖道:“那你说给我听听,闭关这么久,都修炼什么了?”
公蛎无论怎么解释沟通,她只管闭眼嚎哭,不闻不理;而且她年纪虽小,手脚却有力,八爪鱼一般裹在公蛎腿上,撕扯不开,公蛎又不忍一脚踹开她。
毕岸道:“不是巫琇,也定然会是其他懂巫术之人。”公蛎脱口而出:“你惹他们干吗?我看那家伙有些道行,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可是想到那些致残的孩子们,又说不下去了,嘟囔道:“这些遭天谴的玩意儿,竟然想出如此狠毒的法子。”
男子嘴角抽|动了一下,算是微笑。驼子看着蛇影越走越疾,陪着小心道:“听说您这个千魂格,只差最后一步了。”
琉璃珠娇羞地低下头道:“我就知道你心疼我……”怄得公蛎汗毛倒竖。
嗯,镜子中的公蛎还是不错的,眼神清亮,面目白净。可惜五官太普通了些——若是有毕岸那般好皮囊,定能见到离痕姑娘。
公蛎眼巴巴看着,恨不得去抢过来,嘟哝道:“我这个掌柜做的,连个伙计也不如!”
时辰不早,毕岸打发汪三财先行安歇。公蛎瞄见毕岸腰间荷包鼓鼓囊囊,琢磨着如何开口从他那里划拉些银钱来,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两人一起来到正堂。
青胡茬显然并无多大兴趣,劝道:“我说,安安生生做些正当生意要紧,这些妖魔邪道的东西,还是少沾惹为妙。”
一个干瘦的驼背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长得拖地的黑袍,戴着一顶宽檐尖顶帽子,拄着一根黑红色的龙头拐杖,装束十分奇怪。又黑又瘦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一道长长的瘢痕从鼻梁贯穿整个右边脸颊,呆滞中带着凶狠。
她从绑腿上抽出一柄匕首,衣襟上擦拭着,眼睛仍看着公蛎。
公蛎本来也睡不着,听小武一口一个“玲珑姐姐”叫得甚是亲热,似乎是个妙龄少女,而且身患重病,不由动了心思,等阿牛回家之后,便追着小武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四人目不转睛盯着水盆。但水面平静,纹丝不动。
小乞丐恨恨道:“今日运气可真差。傍晚开工又被人发现,打了我一顿。”
这原是街头小骗子被抓后的常用伎俩,公蛎本来懒得同他计较,偏偏这小乞丐作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演得极真,还故意借着挣扎将鼻涕眼泪糊在公蛎的新衣服上,顿时激起了公蛎的邪恶之心。
土地庙后,是一片松柏树林,再往后便是棚户区了。
这在大都城里,也不算什么奇闻。公蛎以前在南市混的时候,常见有好吃懒做的父母或者所谓的丐头,将儿女及买来的孩子打扮成残疾孩童在街上乞讨,因扮相可怜,每日里赚的钱比打短工出苦力赚的多了去了。当初胖头刚跟着他的时候,两人一个扮傻瓜、一个扮残疾也这么在街上骗过钱,可惜只讨了不到十文钱,便被人拆穿了。
胖头心软,劝道:“要不就算了,也没丢什么东西。”
三爷一脚踹开他,咕咕了一阵,终于蹦出两个字来:“明——天——”声音沙哑阴森,如同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般。
一阵寒风吹来,公蛎不由得缩了缩肩,寻思要不在这附近找个避风的地方凑合一下,待到明日先去找毕岸告汪三财一状,然后再做打算。左右一打量,见财神庙后有一个大磨盘,磨盘下有个土洞,又背风又暖和,遂摇身化为原形,刚好窝在土洞里,甚是舒服。
这块玉珏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厚重。公蛎对它是仿品稍有失望,但白得的东西,避开汪三财去北市的玉器行折价几十两,好歹够这半月的花销了,也算不错。
公蛎没好气地扯开衣襟,给毕岸看:“颜色深了些,不过不疼不痒。”
青胡茬吃惊道:“难道你知道?”
十几两银子,只够去找那些低级的暗娼妓院了。公蛎来到北市,偷偷瞄了几家,实在看不上那些满身呛鼻香味,花枝招展、举止轻浮的拉客女子,十分丧气地来到了附近的酒肆。
汪三财听到动静,也披衣起来,看到毕岸回来十分高兴,却对公蛎熟视无睹,搬出账簿,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的账目。毕岸和颜悦色道:“财叔辛苦。忘尘阁生意,全权由您打理,有什么需要购置添、整理清除的,您自行决定便是。”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块牌子递给汪三财,道:“这是鸿通柜坊的一百两飞钱,您去兑了吧,看哪里需要,只管开支。”
公蛎摸了摸自己的螭吻佩,猜他口里的“恶棍”便是自己,得意地想,老子长期混码头的,还能栽在你一个小鱼虾手里?
公蛎还是第一次被年轻女子当面夸赞“年少英俊”,顿时心花怒放,道:“过奖过奖。不才是这里的掌柜龙公蛎。”
偌大一个洛阳城,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公蛎漫无目的地走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毕岸的踪影,不由泄气,不知不觉来到暗香馆,顿时又起了色心,谁料未进门便被龟奴拦住,说暗香馆如今改了规矩,入门先交五十两的定钱。可怜公蛎全身上下只有十几两,不由又羞又怒,装模作样对暗香馆的姑娘点评了一番,表示不满意,十分潇洒地昂首而去。
这么说,自己那块也是避水珏了?公蛎没想到自己捡个大漏子,不由大喜,争着道:“这是什么玉,怎样才能避水?”
汪三财看起来比玲珑还要失望,叹道:“唉,师父说,玉器辟邪,原本也是佩戴之人讲求心安而已,所以这个避水之说,估计也是以讹传讹。”
公蛎正对着镜子长吁短叹,忽觉眼睛一花,似乎镜中脸盆中的水荡漾了一下。凝神一看,只见玉珏发出微弱的白光,慢慢浮起,上面的螭龙如同活了一般,龙须飘舞,锦鳞微张,威风凛凛的,正在水中打转,不过眼睛部位空洞苍白,似为盲龙。而其将到之处,水面两分,玉珏行之其中,却并不沾水。
等找到酒盅回来,阿隼已经将烧鸡吃的只剩下爪子和脑袋,公蛎大为懊恼,又不敢说什么,倒了满满一杯酒,谄媚道:“为了洛阳百姓的安居乐业,大人真是鞠躬尽瘁。”
公蛎沉醉在丁香花的香气中,连后面那些吱吱哭泣的布娃娃,都不觉得恐怖了,只是慢慢地游在她脚下,将脑袋搁在她的脚面上。
她手抚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好险,差一点死在这里了。”胡乱将头发绾起,插上一只紫玉镶嵌的丁香发簪,歪头看着刺猬一般的小水蛇,惊讶道:“这里怎么有活物?”一脚踩住了公蛎的脑袋。
阿牛急得跺脚:“这可坏了!你不是自吹聪明吗,偷鸡不成蚀把米!”
跨过好多堵断墙,一处升腾的火焰拦住了公蛎的去路。夹杂着浓烟的暗红火光之下,无数的人偶翻滚燃烧,发出吱吱的声音,正是公蛎那日看到的布娃娃。而那个扎着蝴蝶结的小人偶,只剩下半边脑袋,另半边烧成了一个拳头大的黑洞,在火海中抽|动扭曲,一只眼珠跌落下来,眼中竟然带有笑意。更让公蛎震惊的是,它的旁边,一个老年造型的人偶,分明是刚才诱骗自己的老婆婆。
琉璃珠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有个神秘人物拿了避水珏去敦厚坊一家当铺,听说无人敢收!我得到信儿,下午就将北市南市周边的几家当铺全部走了一遍。你猜怎么着?”
好巧,来的竟然是昨晚见到的玲珑。她穿一件青花麻布小袄,下面一条石青褶裙,头上松松挽了个窝堕髻,面孔明净,未施脂粉,恬静贤淑的样子如同邻家女孩。
胖头早不记得了,傻呵呵道:“隔壁流云飞渡的胭脂水粉大减价,天天都有美人儿来买呢。你说的是哪一拨?”
见青胡茬无动于衷,琉璃珠急道:“你知道她男人是什么人吗?”
公蛎虽然平时懒散,但对付一两个小毛贼自然不在话下,几步窜上,一把抓住了前面装作若无其事的小乞丐,闪电一般从小乞丐怀里扯出自己的玉佩,冷笑道:“爷我在道上混的时候,你小子还吃屎呢。”
玲珑呆了一呆,道:“又一个?”话音未落,只听啪啪两声轻响,上房的灯光忽然亮了。
胖头嗫嚅道:“钱……花完了。”
小乞丐点点头,道:“到手了。”声音稚嫩,口气却老到得很。
公蛎停止了咀嚼:“谁?会不会是那个逃跑的巫琇?”这些天来,毕岸一直在追踪巫琇,但巫琇狡诈又善伪装,几次出击都扑了个空。
毕岸点头道:“还是抓紧找到医治的根源。或者,找到巫琇。”公蛎懒得去想,道:“反正我也没这个本事,就靠你了。”
三爷嘴巴微动,手上更加用力,公蛎透不过气,脑袋渐渐歪在一旁,恍惚瞥见小武眼里崇拜和残忍交织在一起,那一抹奇异的亮光,让公蛎莫名惊悚,用尽全力一挣,双目几乎爆出。
男子俯身朝着里面看去,微微点头,似乎很是满意。
众人纷纷指责小乞丐。公蛎红着眼圈,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嘴里道:“我这就送你回去,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提起小乞丐的腰带就走。
毕岸慢条斯理地拍打着弄皱的衣衫,道:“非人形,不得人语。”公蛎不服气道:“这谁定的规矩?我看也没什么嘛,这样说话才方便……”
公蛎一走出忘尘阁,心里便开始后悔。自己才是掌柜,要走也是汪三财这个老家伙走,可要就此回去,脸上又挂不住,只有顺着街道游荡。
公蛎有些失望。他本来还想着这两日抽空去找下玲珑,原来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公蛎收不住脚,眼看便要摔倒。一直默然沉思的毕岸伸臂一揽,扶住公蛎,朝阿隼道:“过了。”
公蛎不知琉璃珠是吹牛还是真有其事。可是上午玲珑那块,汪三财明明说是仿品,难道,还有另一块真的避水珏同时出现了?
它竟然会开口说话!
毕岸笑了一下,道:“你还是如此。”
这期间,小武一直乖乖地跟在玲珑后面打下手,表情十分开心。
公蛎有些吃惊。玲珑拿避水珏来当,不过是上午的事,竟然这么快传得连混码头的小混混都知道了。
公蛎欢天喜地地捧着荷包跟在毕岸身后,讨好道:“怎么能直呼您的大名呢,嘿嘿。”
话音未落,隔壁流云飞渡的小丫头小妖,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脆生生叫道:“财叔,能不能借秤给我一用?”一看到公蛎,歪头打量了一番,一本正经道:“哇,龙掌柜,今天满月了?”她穿着一件苹果绿的小夹袄,下面是镶边草绿府绸裤子,一双同色绣花鞋,脚尖上缀着一朵葱绿的绒花,在枯叶纷飞的初冬时分,显得格外清新。
公蛎可不想无事生非,躲在门槛的阴影处一动也不敢动。
胖头夹在中间手足无措,忙两头劝:“财叔,是我手艺太差——老大,我真没钱了啊!”公蛎一饿便容易发火,再说他本来只是抱怨两句,已经坐在桌子旁拿起了筷子,听到汪三财挤兑他不下厨,板起了脸喝道:“到底我是掌柜还是你是掌柜?”
旁边一个车夫打扮的中年人,冷冷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去擒了他来便好了。”
公蛎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后退了一步,将脑袋高高昂起,摆出要打斗的姿势。
公蛎不由停了下来,隐藏在土墙的缝隙中。
公蛎一听如此胸有成竹,料想不是什么难办的案子,顿时心痒,腆着脸道:“有没有赏银的?要有赏银,我就同你一起去。”
若是他人经过一晚的惊吓,总是会静静地思考一番的,可惜这人是得过且过的公蛎,除了看美人儿、吃美食,其他一概懒得费脑筋。
公蛎依然不动——他根本没想要逃。
阿牛伸出手来,道:“赶紧给我。”
公蛎送出门外,独自伸着脖子看着玲珑的背影远去。小妖拿了称,嘲笑道:“见了美人儿便拔不动脚了。你怎么不追着去?要不我帮你叫回来?”
汪三财笑道:“这倒是。这种特殊的东西,对有的人来说价值连城,对普通百姓来说,却是一文不值,连佩戴都嫌弃又厚重又粗糙。”
公蛎看阿隼一脸坏笑,正想找个托词拒绝,却见毕岸微微摇了摇头,道:“不用,他还是在家为好。”
这却是个成人般大小的布偶,云鬓高耸,眉眼如生,若是在街上看到,公蛎定会意淫下,但此时此刻,只觉得恐惧。
叫阿牛的少年十分警惕,一边继续学着猫叫,一边快步来到磨盘后面,道:“东西到手了没?”
公蛎不知这是什么来头,吓得紧紧地扒着毕岸的肩膀,不住地惊呼提醒:“有水塘!”“小心撞石头上了!”
公蛎只觉得周围白茫茫一片,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努力睁大眼睛辨认。哪知道仰脸一看,发现自己仍然身处布偶仓库前。
洛阳自被天后封为“神都”后,对身份文碟核查甚为严格,连乞丐也被官府造册清点,如今天下太平,多出这些残疾儿童未免让人生疑。毕岸跟踪多日,发现这些孩童印堂发暗,口不能言,问询起来似乎心智不全,但乞讨中或装憨或纠缠,不像天生痴呆之人,便疑有人组织控制他们,所以跟踪去了土地庙附近的弃儿窝点埋伏,希望能找到线索。
公蛎愣了一下,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汪三财看了良久,这才抬头认真地打量了下玲珑,激动道:“敢问小娘子,这东西从何而来?”
公蛎用尾巴轻轻叩击。果然,这些墙壁既非青砖也非土坯,而是整条整条的木头建成,表面泛出蜡状油光。
毕岸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她和-图-书有事。”
三爷忽然满脸惊愕,手上有所放松,一人一蛇愕然对视。公蛎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但在如此生死关键时刻,容不得多想,尾巴一挑,缠在三爷的手腕上,脑袋扭动,企图去咬他的虎口。
来的是个小些的孩子,猫着身子朝对面的少年招手,小声叫道:“阿牛!这里!”公蛎一下便听出来,是今日偷自己玉佩的小乞丐,但左脸红肿,眼角乌青,似被人打过。
第三日一大早,不顾天气寒冷,先去瑞蚨祥照着毕岸那身做了套衣服,又带着胖头去吃了一顿烤全羊,还给汪三财也打包带回两斤来,丢在柜台内上趾高气扬道:“财叔,专门给你带的!”
原来是个乞儿集聚地。六七个小乞丐吭吭唧唧挤在一起,围着一个盆子抢东西吃。除了刚才见到的小乞丐小武,剩下的大多身有残疾,其中几个孩子身体扭曲得厉害,一个脚掌外翻,完全不能站立,只能在屁股上绑一个稻草坐垫,以手按地一步一挪;一个双腿自膝盖之下齐齐折断,就这么以仅存的断腿站在地上,生生矮了一截;还有一个小女孩手骨折断,随便用一根木棍和布条裹着,手臂肿得像发面馒头一般。这些孩子们一个个伤痕遍布,衣衫褴褛,可怜得紧。
阿牛嫉妒道:“才不会呢。玲珑姐姐骗你的。她最喜欢我。”
公蛎差一点就要说出剩下那一半可能在自己那里了。汪三财命胖头端了一盆水来,用白帛垫着拿起玉珏,放至水盆边,道:“我当年做学徒时,曾听师父说过,避水珏逢水而生阴气,水分两边。佩戴者出入水火之地,如无人之境。”
小武十分高兴,抽着鼻子道:“今天煮了什么,好香!”玲珑嗔道:“你刚去哪儿了,也不看着他们几个。”
公蛎扒着眼睑上下看了半日,没看到珠母菌丝,却发现自己化为人形时原本乌黑的瞳孔,周围竟然有一圈烟灰蓝的色晕,虽然眼睛无明显不适,但公蛎仍然十分担心,思来想去,索性将玉珏放回脸颊,趁着汪三财和胖头不注意,出门找毕岸去了。
公蛎对巫氏一族毫无兴趣,更巴不得自己离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牵涉了进去。当下不再追问,偷瞄着毕岸的荷包,厚着脸皮道:“你倒落个清闲,大半月都不回来,如今生意可差呢。财叔又看得紧,别说好酒好肉,就是买件衣服都被财叔唠叨个半天……”
公蛎自己不过厚着脸皮在忘尘阁混口饭吃,手头剩下不过十余两银子,尚且不够花,岂能再买一个小丫头回来。忙道:“这可不行,婆婆还是另找其他买主。”
不料火球在即将接近公蛎鼻尖之时,倏然消失。
阿隼道:“偏偏你这个不长眼的,怄个气离家出走就能碰上巫氏后人施法,你说你是不是同巫氏有什么渊源?”
毕岸终于在公蛎说话的间隙插入一句来:“胆子小,就不要乱闯。”
但做梦梦到丁香花女孩那段,他却没讲。蜕皮那段时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象她长什么样子,想象两人相见、相恋;也不知多少次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她。可惜蜕完皮之后,又被洛阳的花红柳绿吸引,把这件事给放了下来。
公蛎辩解道:“食色,性也……老祖宗的话,怎么会错?”阿隼反唇相讥:“大老爷们,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活着有什么用?老祖宗没教你么?”公蛎气结,怒目而视。但他一向最为忌讳阿隼,不敢多言,只好自己给自己台阶下,悻悻道:“我读书人,不同你大老粗计较。”说完又忍不住奚落道:“看守了半个月,生生让人遁了,你还高兴什么?我要是你,今晚就得气得自己撞墙而死。”
胖头插嘴道:“你不知道,我们老大强着呢,脖子扭几圈都没事。”
小乞丐苦着脸道:“今天那人难搞得很,我足足跟了他半日才得手,结果……”他哼哼了几下,恼火道:“我刚得了手,又看见一个人的玉佩不错,就顺了过来,谁知道那个恶棍,比我还无赖。”
足足折腾了有一盏茶工夫,大冷的天,公蛎急得满身的汗,无奈弯腰问道:“小妹妹,你晚上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找婆婆。”
千魂格很快烧得七零八落,火舌裹着或哭泣或怨恨的鬼脸变成火星飘走。小驼子徒劳地跳起,东一下西一下舞动双臂,企图将鬼脸拘回,却无能为力,急声叫道:“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着火呢?”
街坊们见到公蛎,纷纷打招呼。裁缝铺的杨珠儿,细细地打量了公蛎的脸,说道:“龙哥哥好!脸色苍白了些,我中午做些红豆粥,你过来喝。”开茶馆的李婆婆本正气急败坏地骂街口那个打烂了她茶盅的小男孩王宝,看到公蛎便大声戏谑道:“哟,龙掌柜出月子了?”难怪小妖会开同样的玩笑,都是这个尖酸刻薄的李婆婆乱嚼舌头根儿。
未等公蛎搭话,李婆婆对着从流云飞渡走出来的一群年轻女子招起了手:“姑娘们来歇歇脚吧,婆婆这里有上好的云绿茶,要不要尝尝?”
公蛎跟着小女孩七扭八拐,走走退退,也不知到了哪里,忍不住道:“你到底要去哪里?”小女孩收住了哭声,仰脸倾听了一番,嘴里嘟嘟囔囔发出一些奇怪的音符。
琉璃珠激动地轻叩着桌面,道:“对!把所有当铺都走了一遍。当避水珏的是个年轻女子,对避水珏的作用一无所知。”
小武面无表情地在一旁看着,待到小平不再翻滚,飞快捡起布条和木棍,将她的手臂重新缠上,也不知骨头有没有接上,只管推她回房中,接着又半推半抱出那个双脚扭曲的男童来。
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呢。其他的非人要么受人敬重,享尽人间香火供奉;要么锦衣玉食,美人环绕,风光无限,偏偏自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既无美人青睐,又无大把进益,想求个英俊模样都不成。
不知过了多久,公蛎忽然清醒过来。自己孤身一人站浓雾之中,周围是一堵堵走不到边的高墙,里面传来低声的呜咽和鬼嚎声,声声凄厉。
一缕月光透过天窗照了进来,旁边还有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在眨眼。眼睛并没有瞎!公蛎从来没有如此高兴能够看到天空,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布堆里钻出来,盘绕在天窗的窗棂上,探头查看外面的动静。
当铺业务一共分为三种,首当其冲自然是典当,其次是售卖,再一个便是估价。所谓估价,即充当中介进行价格评估。常有业余藏家为了了解自己收藏的宝贝价格,或者有宝物要转让、产生破损索赔等,便会请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第三方,对宝贝价格作出一个客观评价。汪三财做典当行业多年,对玉石、兵器、字画、帛巾等各类物件皆有相当研究,不过如今玉器产业发达,北市各大玉器行都有专业的鉴定师,当铺承接这类业务已经极为稀少了。
公蛎心智大乱,失声叫道:“啊呀!”高高跃起,本意是想逃开,却忘了自己身为原形,而且俯在门框内侧,脑袋撞到上面的土墙,不仅没逃出去,反而啪地一声落在了院中。
老妪拉着公蛎的衣袖不放:“公子爷,我这孙女儿虽然不会讲话,却是极为机灵的,恳求公子爷救我孙女儿一命吧。”
他的左手,是六根手指头!
公蛎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也瞧不出这块玉珏到底价值几何。胖头接过来,学着汪三财的样子,舔了一下,道:“苦的!”又装模作样嗅了嗅,道:“有些腥味。”
玲珑轻声笑道:“我同这位姑娘有缘。”两人寒暄了几句,玲珑便告辞了。
墙壁深处,一股奇怪的腥气混合着木质的香味,加上周围浓重的香烛气息,味道难以形容。
玉珏上粘了一点黏液,看起来有些恶心,公蛎随手将其丢进脸盆里,自顾自地对着镜子梳头。
公蛎本正捂着生疼的额头跳脚,却见地上那人的呻|吟声渐渐变成急促的喘气声,佝偻着身体不断地抽|动,不禁吓了一跳,叫道:“喂,喂,你怎么了?”
琉璃珠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怎么看怎么别扭。青胡茬道:“你最近有何打算?”琉璃珠咬着手帕子,吃吃笑道:“我最近找到了一个好门路。哥哥要不要一起做?”若不是他满脸的青胡子茬,真会被人误认为女子。
公蛎紧贴着墙面,不让自己掉下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只见公蛎将胖头拨到一边,挥手给了小乞丐一巴掌,力道不大不小,刚好拉脱他的下巴,让他说不出话,然后眉头紧皱,大声呵斥道:“你这孩子,你娘快死了,你知不知道?救命钱你都敢偷?小小年纪不学好,满嘴里没一句实话!”说着自己挤出几滴泪来,呵斥他不听话,让爹娘操心。
公蛎佯怒道:“骂谁呢,谁软骨头?”
毕岸一把甩开,道:“你又不骑马射箭!”
老者道:“不可!事情尚未弄清楚,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公子细长的眼睛闪出一丝笑意,喃喃道:“有趣,有趣。”
公蛎回到房间,伸长脖子,慢慢将那块螭头玉珏吐了出来——贵重的东西,他有时会藏在双颊或者腹部。
小妖嘻嘻笑道:“你不是坐月子吗?天天窝在房间里,听说吃饭都不出门。哟,门上还挂个红绫!给我瞧瞧,你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宝宝?”
公蛎从荷包里摸出五文钱来。
公蛎安慰自己,不过是个布娃娃而已。刚转过身去,忽觉那个布娃娃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
今晚天气不好,雾蒙蒙的,别说月亮,连颗星星也看不见。周围一片黑黢黢的民宅,影影绰绰发出惨淡的微弱灯光,虽说不影响公蛎的视力,但这种感觉却不太舒服。
小乞丐老实了许多,胆怯地看着他,再也不敢胡言乱语。公蛎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恨恨道:“小小年纪比你老子还坏!”
琉璃珠接着比划道:“你放心,我这么小心,自有分寸。我亲眼见过薛神医的平地生莲,硬邦邦的地面上,说长就长了一朵莲花,澡盆子这么大,一个人坐上去都不倒呢。结果这么厉害的人物,还不给她男人撵得兔毛乱飞,如今还下落不明呢。”不待青胡茬质疑,他在桌子下窸窸窣窣,比划了一个什么手势:“避水珏的正主儿,据说,是这个呢。”
公蛎想,老子哪里是偷,明明是你自己掉出来的。
公蛎另一个要表达的意思是,带着胖头一个拖油瓶就好了,要是再找到他的妹妹,岂不是又要多养活一个人?
胖头见公蛎无恙,欢天喜地地跑去厨房,端出一大盘切好的烧鸡和一壶烧酒来。
土地庙的阴影中也传来了猫的叫声,一呼一应。过了片刻,一团小黑影慢慢溜到了磨盘处,刚好对着公蛎躲藏的洞口。
小女孩渐渐不动,昏死过去。小武松开了手,踢了两脚,又试了试鼻息,仰脸道:“没死。然后呢?”
小妖嘻嘻笑着,猛然伸手过来抢,道:“你做善人,不如先来救济我吧。”
公蛎故作深沉,拈指而笑。小妖歪着脑袋道:“我看财叔说的不错,你就是又懒又馋。”
小乞丐可怜兮兮求饶:“老叔我错了,我今天是第一次偷东西,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你放我一马。”
这一看,又差点吓个魂飞魄散。原来是个摆放布偶的小仓库,大大小小的布娃娃挂满了房间的墙壁,有的已经破败不堪,有的却异常崭新;大的有成人大小,小的只有两尺来高,神态逼真,表情迥异,像极了真人;而那些未完工的布偶,有缺胳膊的,没有腿脚的,缺个脑袋的,五官不全的,身体扭曲的,胡乱地堆在地面上,看起来有些可怖。
公蛎折身爬回另一堵墙壁。结果仍是一样,一眼便可看到瓦檐的墙,脚下的方砖仿佛随着脚步一起增长,硬是无尽无休。
阿牛点头道:“放心,我知道。不过你这几日要尽快查找,一定要把那东西拿来给我,否则玲珑姐姐的病我就不让爷爷管了。”
离得近了,公蛎嗅到他的体香,竟然一阵迷醉的感觉,一抬眼,又看他似笑非笑盯着自己,顿时大为尴尬,语无伦次的,自己也不知说了句什么,丢了半两碎银在桌面上,落荒而逃。
小院上房的房檐下,仅有的一盏灯笼发出微弱的光。公蛎顾不上自己的脑袋了,上去将那人扶了起来,仔细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胖头不敢犟嘴,唯有点头赔笑。公蛎懒得理汪三财,不耐烦地推搡胖头道:“瞧你做的这猪食,贱嗖嗖的,能吃吗?去,给我买只烧鸡来!”
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院落四周的阴影中站了出来,公蛎却不曾留意,只顾手忙脚乱地按他脑后的伤口,带着哭腔哀求道:“你别死啊,不就是撞了一下吗,我真不是故意的……”
阿隼见公蛎面带愠色,且公蛎惊魂未定,笑道:“这不过是个小把戏。你想我们天天同巫氏一族打交道,总要懂些入门的技巧罢?”
不料这小乞丐极为狡诈,闭口不提偷窃公蛎玉佩之事,只是拼命扭动挣扎,大声哭叫:“我问你讨东西你不给就算了,也不能诬赖我。”一边说还一边求救:“恶霸欺负小要饭的了!救命!”
男子的眉毛抽|动起来,不怒反笑:“没想到……没想到。哈!哈!”他的笑声如同夜半的鬼鸮,尖利中带着沙哑,低沉中带着凄厉,不男不女,甚为刺耳。
小武用力地点头,小心翼翼的将荷包贴在胸口,歪头想了想,道:“你今日让我偷的那个东西,有什么用?”
涎水顺着墙壁骨碌碌滑落下去,在墙面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胖头就像街头那只肥胖的大肉狗,撒着欢儿绕着他转了两圈,傻笑道:“老大,你的样子,好像变了些。”
青胡茬道:“你说把当铺都走了一遍。”
公蛎见他默认,反而不知说什么了,悻悻地道:“也难怪,女人嘛,爱慕虚荣者多,像我这种身无分文的,人家怎么会看上我?”目光又落在他的荷包上,斜着眼睛道:“当铺掌柜,听着好听,搭了人工不说,连私房钱都投进去了,也不见个回音儿。我哪里比得上你和阿隼,银两大把,家底丰厚,只管外出潇洒,留下我和胖头吃糠咽菜……”
青胡茬皱眉道:“那些人敛财害命,不是什么好人。你别再打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是神棍巫婆装神弄鬼吓唬人的。”
小女孩虽然脏兮兮的,但五官俊秀,眼睛大而有神,看起来十分伶俐,跪地朝公蛎磕了一个头。
公蛎对玉石了解些皮毛,哄哄那些农夫白丁可以,这个却真不知是什么玉,装模作样查看了一番,信口开河道:“此玉看来年代久远,当属古玉。上面雕刻龙纹,应为皇家之物。不知姑娘从何得来?”
小武不再多问,欢天喜地地摇手同阿牛告别,走了几步,又回头恳求道:“你可不要让人知道我同你见面的事儿,三爷不让我私下与人玩儿,他会打断我的腿的。”
厢房的门开了,小武低眉顺眼地走出来,抱着一个破盆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将破盆双手举至男子面前。
寒风打着漩儿吹过,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小女孩叽叽咕咕的嘟囔声若有若无,从四面八方传来,难以分出方位。公蛎强压住心头的慌乱,顺着墙根一步步往前走。
公蛎心事早就被她看透,也不以为意,腆着脸道:“我不过是关心邻居而已。”
公蛎呆呆地看着她微微翘起的粉红色嘴唇,一阵头晕目眩。
可是眉眼同以往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因为刚蜕了皮,皮肤白了些,而且今天刚换了件洒金镶边藏青袍服,感觉还不错。
阿隼拈起最后一根鸡爪,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吃完了!”
毕岸看了他一眼,道:“不,只会变丑。”
及至傍晚,公蛎才起了床。胖头已经做好了饭端上来,却只有一盆清炒萝卜和几个冷烧饼。公蛎馋虫拱动,极力暗示胖头再去买一只烧鸡来,一连递了好几个眼色,胖头皆咬唇不动。
小武气鼓鼓瞪着阿牛,好久才憋出一句话来:“不会!她说过喜欢我!”
恰在此时,双眼忽然针扎一般疼痛,接着只觉眼前一片红光晃动,再也看不到任何景象。
公蛎懒得理他,转向小乞丐喝道:“说,你还偷了什么?”
公蛎吊儿郎当抖着腿道:“我要帮人,自然要找个赏心悦目的人帮。”拿出荷包朝小妖抖落,让银两发出哗哗的响声。
说时迟那时快,三爷迅速出手,卡住了公蛎的脖子。
转念公蛎又想起了丁香花和*图*书女孩,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天,说是到处吃喝玩乐,公蛎并未放弃查找。以他对女子体香的灵敏度,只要有一丝蛛丝马迹,定能捕捉到。可她如同蒸发了一般,竟然没留下任何线索。
公蛎一路嗅着美人儿留下的馨香,装作随意道:“我记得半月前,门口有一群女人走过,你说很美。那些女人哪来的,长什么样儿?”
布偶慢慢地从天窗的栅栏中挤了出来。栅栏只有两寸来宽,公蛎可清晰地看到它被挤压成扁扁的一片。
小武低声道:“快走吧!”推着玲珑出了门,然后飞快跑回房间,在几个小乞丐中挤着躺下。而那几个嘻嘻傻笑的小乞丐似乎也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门口,吓得一动不动。
既然沿着墙根走不出去,那么顺着墙往上爬总可以吧。公蛎依稀记得,那晚他在存放布娃娃的房前迷了路,毕岸便是从上面跃下救走他的。
不知怎么回事,“腾”地一下,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火焰来,吓了公蛎一大跳。接着噼里啪啦一阵响,墙壁着了起来。
幸亏眼睛很快恢复正常,眼前的红光消失,周围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
胖头每次一见到小妖,便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公蛎早看在眼里,挤眉弄眼道:“你莫不是看上这个小丫头了?”胖头看着小妖走去的方向,愣了良久,才闷闷地道:“我妹妹若是还在,也像她这么大了。”
阿牛急道:“然后呢?”
对面茶楼临窗的雅间,两个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公蛎。
公蛎的眼睛瞬间亮了。此女不过十七八岁,一张线条柔和的瓜子脸,明目皓齿,朱唇粉面,身材不肥不瘦,玲珑有致,虽布衣荆钗,却自有一种动人光华。小武一脸欣喜地抱着碗筷跟在后面,用小指指指黑洞洞的上房,小声道:“玲珑姐姐,他还没回来吗?”
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硝味,公蛎探出脑袋,可惜上房窗纱甚为厚重,什么也看不到。
毕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公蛎却是那种越是不安话越多的人,想起刚才的情景,心仍突突乱跳,一惊一乍道:“啊呀,刚才一屋子的布娃娃,眼睛手臂都会动!……这帮小混蛋,讨饭顺带偷东西……那个不知做什么的三爷,故意将人家健健康康的孩子弄残,然后放他们去乞讨——拐杖!拐杖突然变成了一条毒蛇!还会喷火。吓死我了,我身上都着火了!你看你看!”
公蛎的声音都抖了:“你别讹人……就这么撞一下,怎么会这样?”
小武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边,满脸警惕,一会儿看看三爷的装束,一会儿看看瘫在地上的水蛇。
小乞丐不过八九岁,大眼骨碌,十分机灵,大大方方看着公蛎,躬身道:“老叔有何贵干?”
玲珑茫然道:“可有何说道?”
木器四角放置的四支白蜡烛,嗵地燃了起来。一个小小的蛇影出现在格子间内,正顺着“墙角”盲目地游走。不过身影极淡,不仔细的话几乎看不到。
公蛎早习惯了小妖的奚落,搓手道:“你先说怎么识得玲珑姑娘,改日也给我引荐一下。”
胡烁哈哈大笑,站起来高声叫道:“小二,这位公子的花费记到我的账上!”忽然低头,笑嘻嘻道:“我看公子印堂发乌,近期将命犯桃花。没事还是待在家里吧,不要出来招蜂引蝶。”
三爷咕咕地笑起来,笑声诡异,表情皆无,只有瘢痕在抽|动。公蛎突然冒出满身的冷汗,觉得这个地方如同魔窟,恨不得立马逃离。
公蛎一阵心驰神摇。汪三财赞道:“小娘子这份豁达,老朽甚为佩服。”说着将玉珏放回到托盘中,歉然道:“避水珏一说,只听传闻,从未有人见过实物。老朽看来,这块东西年代虽然久远,但是个仿物。不过从玉质和雕工来看,当个十几两银子,不成问题。”
公蛎将玉珏放进、捞出,折腾了老半天,却再也没有出现刚才的景象。再联想到近来,看东西重影,眼花,突然失明等,说不定同脑袋里那些未铲除的珠母菌丝有关系。
还好,那条会吐火的赤龙并没有追过来,连三爷和小武那头也听不到什么响动。公蛎吐出蛇信,一边试探着空气中的异动,一边回头看自己刚才待的房间。
但本来丈高的墙壁,似乎突然长高了,眼见灰蒙蒙的天空触手可及,却总爬不上墙头。
墙壁!——寻常的土坯墙或者青砖墙,吸水能力是极强的。公蛎脑袋飞快地转了一圈,将鼻子贴在墙壁上,深深地嗅了一口。
女孩皮肤上的水分如同被抽走了一般,原本肉嘟嘟的小脸瞬间收缩,紧紧贴在骨头上,皮包骨头的样子如同灾区逃难而来的濒死孤儿。
胖头咯吱咯吱啃着手指甲,一脸谄媚道:“不知道,反正眼睛鼻子看起来舒服了些。”
小武蹑手蹑脚回去了。
汪三财捋着山羊胡子,犹豫良久,方道:“避水珏是先秦名玉,据传有避水之效,为先秦丞相李斯之物。听说失传已久,老朽只是见过它的图样。”
青胡茬眼睛瞬间瞪了起来,声音有点抖了:“不是人?……是哪路神仙?”琉璃珠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低声道:“听说是黄大仙!”黄大仙,即黄鼠狼。公蛎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难道毕岸——想起阿隼露的那手,心里不由狂跳起来。不过随即便释然了。玲珑同毕岸,哪里扯得上关系?再说,毕岸那副英俊潇洒之相,岂是黄鼠狼之流能够变化而成的?这些坊间传闻,真够能扯的。
汪三财眉开眼笑,道:“毕掌柜放心,老朽绝不乱花。”
公蛎回头一看,可不是,门框上果然挂了一条红绫,也不知是谁挂的,自己也忍不住笑,但看到胖头笑,却瞪了他一眼,上去一把将红绫扯了下来,嬉皮笑脸道:“我倒是想生个娃儿,可是也要找人生才行呀,你先帮我找个娘子好了,要不……”
公蛎靠着墙壁歇了一会儿。小女孩的声音听不到了,耳边传来的是一种奇怪的和音,好像有很多孩子在低声呻|吟哭泣,但仔细一听,又分辨不出。
公蛎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一口老酒差点喷出来。青胡茬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小女孩竟然听懂了,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一边哭一边扯着公蛎往前走。
回到忘尘阁,生意正好,胖头忙上去帮忙,招呼客人、填写当票,公蛎一看,当物全是些寻常的衣服首饰,客人不是腰身粗壮的农妇,便是佝偻粗鄙的男人,顿时没了兴趣,找了个借口回房睡觉去了。
一般有腥苦味的,多是些劣质杂玉,不值几个钱,不过聊胜于无,碰上不识货的骗几个钱还是可能的。公蛎一把夺过,重新放回荷包:“别让你唾沫给污了。”
小妖道:“她叫玲珑?真真是人如其名——算不上认识,不过是一面之缘。”原来有一日小妖去北市购进香料,在街角看到一个小乞丐脸蛋通红,满口胡话,正在发烧,但见他浑身脏污发臭,头上还有虱子,很多人围观,却无一人上前救治。恰巧玲珑经过,二话不说抱起便走,带了小乞丐去看郎中,两人只是在途中聊了几句。
琉璃珠搓了搓手,娇媚地眨眼道:“怎么会?”
公蛎就势递给汪三财,故作谦逊道:“财叔见多识广,还是由财叔先过目为好。”
但眼下这种情况,只能火攻,否则只能困死在这里。可是身上的工具,除了挂在脖子的螭吻佩,便是那个仿冒的避水珏,连个匕首也没带。
青胡茬质疑道:“年轻女子,怎么会有避水珏?”
公蛎毛骨悚然,但越是大骇越是想看个清楚。
公蛎上去摸他的口袋道:“你的钱呢?”胖头在北市购进了些小玩意儿在铺头里卖,前一阵子毕岸坐阵时生意还是很不错的。
似乎很久,也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只觉得一脚刚刚跨出最后一道火墙,全力逃窜的公蛎硬生生地同一个人撞在一起,只撞得眼冒金星,耳鸣不止。
小武也愣愣地看着她。玲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道:“回去吧,外面冷。”公蛎恨不得变成小武,也让她在脸上拍一拍。
青胡茬道:“我光是家传的香料生意就够了。你什么生意?”
青胡茬却道:“你说贩卖玉器,原来是想倒腾古玉?”言语中有几分不赞赏之意。
公蛎自知理亏,和胖头同装未听到。
公蛎嗤之以鼻:“蠢货!”提着小乞丐径直走到街角无人处,一把将他丢在了地上,端起下巴一拉一提,将错位的下巴恢复原位。
一位黑帽遮脸的年轻公子临窗而立,腰背挺拔,四肢修长,懒洋洋的声音带着一股特有的磁性:“他真的是……那个?看起来似乎稀松平常得很。”
公蛎一愣,顿时浑身散了劲,软塌塌盘在他的脖子上,委委屈屈道:“你怎么才来?”
青胡茬将胡豆嚼得嘎嘣嘎嘣响:“玉器这行不错,不过水深,要沉下心入门了才好。”
公蛎转念一想,毕岸也不在家,说不定两人一起去哪里快活了,心里顿觉不爽,酸溜溜道:“你家姑娘本事大着呢,自然有人替他卖命。你担心什么?”
一个小乞扑过来,拉着她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叫,不舍得让她走。小武去掰开他的手,眼睛却看着玲珑:“姐姐不能留在这里。三爷看到,会骂的。”
恰好胖头提了半袋米回来,憨笑道:“你也很好了。”小妖十分开心,得意道:“当然,我家姑娘说了,要长成一个大美人儿,自当内外兼修。”
毕岸未予理睬,只对着阿隼道:“先不用管,千魂格之说,只是传闻,不知真假。不过院内的卦象和阵法,绝不是一个小小的吴三能够布置的。如今七个已满,近期应该不会再出现孩童失踪了。”停顿了下,道:“此案倒是小事,怕只怕,还有其他不明势力参与进来。”
女孩子们只扭头看了看,继续嘻嘻哈哈笑闹着走开,留下满街的香味。李婆婆不满地敲了敲茶壶,鄙夷道:“瞧瞧如今的小丫头,成什么样儿!”说着朝对面正在做活计的杨珠儿瞪了一眼。
汪三财正在接待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公蛎忙用托盘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满脸惊异。
汪三财对公蛎这种一见女人便忘了自己掌柜身份的做派十分不满,瞥了他一眼,摇头道:“避水珏为圆形,一条螭龙首尾相连,这个,只是其中的一半。”他指着旁边的卡槽道:“另一半应为螭头。”
两人点了酒菜,靠近公蛎的清瘦男子道:“我以后,可全指望哥哥了!”他穿了一件翠绿的暗纹袍衫,脸上的胡须刮得铮亮,头发一丝不乱,像一颗光洁的琉璃珠。
不知为什么,公蛎突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同毕岸,已经认识良久。
公蛎正巴不得把话题往苏媚身上引,忙谄媚道:“你家姑娘冰雪聪明,什么能瞒得过她?——好些天没见她了,她在不在家?”
驼子眉开眼笑,看着里面的濒临崩溃的蛇影,小眼睛在黑暗中褶褶闪光:“我不敢贪功,只求到时能借我一用,助我成就大业。”
刚走到门口,隔壁的小妖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嘴里叫道:“胖头哥哥,我的称买回来了没?”差点踩到玲珑的脚。
小乞丐的脸顿时板了起来,一副气恼的样子。
公蛎想都没想,抓着他的身体一阵猛摇,语无伦次道:“那个浑身丁香花味道的女孩儿……从金谷园逃走的!她叫什么,住在哪里?”
身后一闪,好像有一对眼睛在盯着自己。扭头一看,刚才被三爷施了法的小女孩,竟然吊在半空中,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第五节

公蛎道:“哪里?”
啪的一声,毫无征兆的,三爷一拐杖抽打在小武的肩头。
汪三财也怒了,山羊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你还知道自己是掌柜?除了吃和睡,你还做过什么?要不是毕掌柜好说话收留你,谁知道你还在哪里胡混呢!”
这是块玉珏,同公蛎前日从小武身上得到的那个有几分相似。半环形、玉质老厚、不过上面并非兽头花纹,而是半条兽尾,同样雕刻着一些古怪的符号,卡槽的方面也同那块相反。
胖头将整个口袋翻了过来,小声道:“都给你买了烧鸡了。加上今日花费的,只剩下这三文。”
三爷桀桀而笑,对小武的行为表示赞赏。小武受到鼓励,双手继续用力,眼神由先前的犹豫、不忍变得狂热、暴躁,特别是他嘴角的那一抹残忍的笑意,竟然让公蛎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噤。
小武飞快打开门,左右看看,道:“没人。”转过身才看到摔得晕头转向的公蛎:“从哪里掉下来一条蛇?”
一切收拾完毕,闭门鼓已经敲响。玲珑摸了摸小武的头,疼惜道:“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开工机灵着点,别再被人抓到了。”
玲珑咬唇笑道:“其实我直说吧,小女子是个俗人,不过关心它能值几个钱。若它真是个避水珏,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呢。”
公蛎突然后悔送小女孩了,趁她不注意,悄悄后退着溜走,不料后脑勺重重地磕了一下,回头一看,来时的路却不见了,身后竟然是一堵墙。
两人在中堂坐定,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公蛎故作矜持,拿了条鸡腿慢慢地啃,道:“你今晚在那里做什么?”毕岸反问道:“你今晚去那里做什么?”
小武的声音有点抖:“三爷,一共五百三十一文。今天生意不好,伙伴们更换了好几个地方,都没什么进益。”
既然找不到毕岸,只能回家。刚走过街口,背后被人一扯,回头一看,一个小孩子飞快地将一张简易信笺塞给自己,转身便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五个字:“速到土地庙。”像是毕岸的手迹。
小武将药包放在鼻子下闻。阿牛嘱咐道:“不过我爷爷说,他早年曾发过誓,不能再给人瞧病抓药,所以这药,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是爷爷抓的,连玲珑姐姐也不能告诉。”
关于胖头的妹妹,公蛎以前曾听他提起过,不过他对胖头的事情从不上心,所以不甚在意。今日心情不错,便随口问道:“你妹妹,当时怎么送了人?”
脚突然松开了。她后退了一步,放松地靠在了墙上,瞟了一眼低俯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公蛎,忽然伸出手做出恐吓的动作:“嘿!”
阿牛幸灾乐祸道:“活该,我爷爷说,你这样做事,早晚被抓。”
胖头去买秤,公蛎本觉得自己身为掌柜受一个小丫头指使有点不合身份,但在家里又无聊,便一起出了门。
谁知那老妪一把夺了他的荷包,扭身便跑,一点也不似刚才年老体弱的样子,腿脚极为麻利。公蛎欲要追,却被小女孩死死抱住了腿,并号啕大哭。
公蛎惦记着玲珑,心想盘算着跟去看看她住在哪里,明日找机会搭讪一下,便不再理会小武等人,慢慢溜下窗台,刚刚落地,上房门忽然哗啦一下开了,惨白的灯光差点照到公蛎。
汪三财接腔道:“毕掌柜有正事要忙。如今大好时节,不冷不热,哪能窝在家里。”言下之意,嫌弃公蛎偷懒。
汪三财绕着托盘看了又看,迟疑道:“从这块玉珏的雕工、沁色、图案来看,像是……避水珏。”
青胡茬显然被吓到了,良久才道:“那你还敢插手?”
这是什么鬼地方?突然打了一个酒嗝,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公蛎心中烦躁,看前方甬道仍无限延伸,一咬牙折头往回走。
琉璃珠收回了兰花指,也不再夹着嗓子说话:“哥哥稍候,我去个茅房。”
小妖黑溜溜的眼珠一转,道:“帮助?我看你是垂涎人家的美色吧?”
小武双眼放光,摩拳擦掌道:“三爷下次教教我,就不用您亲自动手啦。”
小妖差点摔倒,趔趄了几下才站住,上下打量着公蛎,疑惑道:“好奇怪,我刚才明明能够抓到你的。为什么你的骨头好像软的一样,可以闪成那么个……那么个角度躲开。”
正在发愣的小乞丐小武跳了起来,应道:“来啦!”跑到一个低矮的小柴房里,叮叮当当一阵响,一个少女提着一桶粥走了出来。
公蛎不耐烦道:“老子就是我!”胖头挠头道:“你不是没成亲吗?什么时候有这么大儿子?这不是你侄儿吗?都被你绕晕了!”
公蛎面如土色,紧紧贴靠在门框的阴影中,瞬间觉得自己僵硬地难以移动了。小武脸上并无半点怜悯之色,反倒绕着小女孩手舞足蹈:“三爷好厉害!我们又多一个小伙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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