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维谷

赵律和搂紧了江祖怡的腰,神态自若地笑了笑,完全没有跟她争辩的意思。
赵伯光说完,矫健地翻身上马,完全看不出是七十多岁的老人。
孟缇对下面躺着的那个人确实没有太深的感情,想了想才说:“还是有印象的。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可不太记得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她拉着我爸爸的手流泪,然后还给过我钱。”
“他不会怪您的。”
在听到“儿子大了”那句话的时候,程璟手里的叉子在餐盘上重重一碰,气氛僵了僵。
赵伯光也发话,“去一下也可以。”
司机在公路旁等着,三个人进入车厢就不再说话。
儿孙满堂让赵伯光非常满意,他落座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们一家人很多年都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
脖子里的冷汗终于顺着脊背滚了下去,她看着远方草色连着碧空,慢慢松了口气。
——你想多了。
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可是不能不说。
赵同舒松了口气,点头,“是啊,四弟确实很固执,你妈妈也是。”
“儿子都要结婚了,哪里还不老?”赵同训说,“你和景云这些年怎么样?”
“他怎么样跟我没关系,”孟缇看着赵初年的背影,声音高了八度,“我的态度很明白了,如果受不了就来打我一下就可以了。”
孟缇感到如坠冰窖。旁边马背上的高大人影就像大山一样压过来,气势逼人。就像每一个受到重压的人一样,明明是大热的天气,但冷汗还是从她颈窝流了下来。
“那可真是难得了”
“你确实是好孩子,你养父母确实把你教得很好。”赵伯光若有所思地一顿,接着说,“我四个孩子,其他三个孩子都继承了你奶奶的血型,只有你爸跟我血型一致,而你又继承了你爸。”
赵伯光微微颔首,祖孙俩在草坪上并肩而行,慢慢地说着往事。
“现在是我问你。”
赵初年一怔,尚未答话,赵同舒却先说了,“等你精神好一点就带我去看看他吧。我一直没给二哥扫过墓,还有知予,也一起去看看。”
让她失望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她看到了程璟越来越郁闷的脸。她试图安慰他,可显然效果甚微。倒是有几次看到赵初年跟他说话时,他表情开朗多了。
赵初年无声地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我没什么问题,什么时候都可以。”
“一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被驯服了。”赵伯光微笑,鬓角斑白的头发闪闪发光,“我听说还是你给我输的血。”
“你的事,整整一年,他没在我面前提过半个字。”赵伯光说,“问他的时候,他说只以为你和赵知予长得很像,完全不知道真的是你。”
赵同舒看着地面,花园里的草疯长,有些缠上了石板。她的鞋尖踩住一根挡路的蔓藤,低咳了一声。
孟缇悄悄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把自己挪到离主位最远的角落。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孟缇看到空旷的场地上已经收拾干净了,半点看不到昨晚狂欢的景象。只是草坪有些被践踏后的痕迹,园丁正在打理着草坪。
赵同舒收回视线,沉下表情,“爸,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关于知予的。她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赵伯光摆手,“我没有老糊涂到那个地步,该给她什么,不该给什么,我有数。她闹不出什么事情。”
赵伯光不语,很慢地“嗯”了一声,“你们当时都说了什么?”
但显然赵同舒也没有忘记她的存在。既然叫她来扫墓,必然有相应的理由。
赵初年显然听到了这句,身形微微一晃,然后就没入了大门背后。
孟缇心下已经有些明白了,赵伯光那么不喜欢江祖怡却还是不得不让她嫁过来。这里面,赵律和起了什么作用不难想象。
他递过一瓶水,“喝点水吧。”
窗外风景一闪而过,绿色的田野那么平坦。孟缇把脸贴在玻璃上,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
回头看着赵家的大宅,赵同舒和赵伯光一起从大厅里出来,两人一起朝她看过来。
——不记得多少。
“第一次,律和带你来见我的时候,我让你回赵家你坚决不肯,但是跟初年说了几句话之后,立刻就转变了态度。现在还这么听话,这简直不像你。初年是肯定不会劝你认我的,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孟缇抽了抽嘴角,不置可否。
赵初年和程璟话别,孟缇不好打扰。她从两人身边经过时又听到赵初年一句“那套书我刚刚让人放在车子的后备箱了”,脚下微微一滞,直接迎上了赵同舒。
“刚刚三个月。”
孟缇没理他。她和赵初年前晚之后就不再说话www.hetushu.com.com,也没有任何的交流。真相的惨淡两个人都不能面对,不约而同地选择遗忘和回避。难得他今天想跟她说话,太不容易了。
孟缇握着伞柄,看着地上浓浓的阴影,不免自嘲地想,赵同舒叫她随性,也许就是找个随从而已。
“知予,你是我的孙女,这也不是假的。”赵伯光摇摇头,苦笑,“我是个老头子了,年纪大了,就容易轻信和被人挑拨。”
赵同舒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幕,“你们……你们,这是……”
“我看你精神不太好,是昨晚没睡好吗?”
赵初年也想起了那次,一瞬间整张脸阴云密布,惊愕和困惑地盯着她。但不论怎么说,他还是放开了手,用一种很慢很慢的速度。
赵同舒看上去还跟少女一样,容貌美丽,亭亭玉立。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儿,和美丽张扬的江祖怡一比较,耐看得多,完全是两种类型。
孟缇扬起嘴角,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嘲讽笑容,“控制欲?你们都是一样的。”
孟缇偶尔把头转向车外,看到车窗上赵初年的倒影。
“妈妈去世之前的几天,”孟缇无所谓地回答,“你那时候上学去了,所以不知道。”
孟缇后退了一步,满意地欣赏他愕然的样子,笑眯眯道:“一路平安。”
孟缇略微一想,这匹小马驹黑色居多,但后面两条腿的下方是白色的,像穿了双毛茸茸的白袜子般俏皮,又像踩在云端一般轻盈。她想起一句诗:常骑踏雪马,拂拂红尘起,心思一动,就说:“叫踏雪吧。”
孟缇偏了偏视线想看赵同舒所谓的“精神不太好”是什么样子,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只瞧到赵初年握着筷子的右手,手指修长,骨节毕现。
“我既然都不养,取名字不好吧。”
此言一出,车厢里鸦雀无声。司机根本不会理会她,回头看了赵初年一眼。看到她的摇头后继续以很高的速度奔驰在马路上。孟缇等得不耐烦,一把拉开车门,被太阳烤热的风一下子钻进了车厢。 她吸了口气,离座而起。
“知予,你记忆力很好,可我听说早年的事情你都忘记了?”
赵律和不以为然,“既然他没有反抗父母的勇气,这么郁闷也就是自找的。”
“对。”
赵伯光很喜欢骑马,在马场上养着五六匹马,都是漂亮的马。膘肥体壮,精神抖擞的模样和孟缇在北疆见到的差不多,只是它们显然不能在草原上肆意狂跑,只能在人造的跑场里踱步。
赵同舒长长叹息,“唉,二哥他还是……”
孟缇翻开手机一看,是赵初年的短信,她侧头看了他一眼,赵初年还真是一脸严肃。她打开看了看。
“好。”
孟缇冷冷地看着他,“我一直很冷静。王司机,请停车,不然我跳车了。我说得到做得到。”
“爸,既然你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了。”赵同舒瞥了眼父亲,随口说,“律和这么大了,雎阳也不小了,放假了 怎么没回来?是在大嫂那里?”
“这样就可以随时联系上您啊!”孟缇眨眨眼胡吹道,“我最近有去澳洲留学的想法。”
“您的声音太大了,所以我被吵醒了。”孟缇依然微笑着,“不过您别担心,争执的内容,我没有什么印象的……我猜,姑姑您大概和二伯一样,劝我父母回赵家不要在外面受苦吧。我父亲这个人,固执起来很吓人的,我母亲在大事上都听我父亲的,您劝不动也是人之常情。”
赵初年面带不可捉摸的疲惫,笑了笑,“没什么。”
孟缇难得同意赵律和的话,对这句还真是深以为然。
“不晚的。”
赵初年眼疾手快拦腰抱住她,压下她已经抬起的腿,往自己怀中一拉,另一只手也拉上了车门。
她抬头,从伞下凝视远处的天空,缄默不语。从她的神情看,大概是一些让家庭蒙羞的事情。
这话听得赵同训微微一笑,孟缇有一种火星撞击地球或者赤道变北极的感觉。她敢打赌,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大伯的笑容。
这就造成了非常壮观的局面,很大一桌子人都同时聚在一起。主位上是赵伯光,其次是赵同训,还有赵律和和江祖怡这对未婚夫妻,剩下是程家三口,再之则是赵初年和她,九个人共坐一桌,夸张的阵势让人头皮发麻。
赵同舒静了静,才说:“那天我们去墓地,我跟她谈了谈,她竟然记得她见过我,甚至还记得我跟她妈妈吵架……”
“您以为我在贪求什么?”
“没关系,乌骓脾气很好。红鬃性子烈一点,上次就把我也摔了下来。”
https://m.hetushu.com.com同舒没想到被抢白,脸色顿时一沉,但还是忍住了,轻言细语道:“你爸妈去世得早,你哥哥回来的时候非常可怜,他一直在找你,记挂着你。他跟着二哥住了一阵子,好容易建立了感情;后来二哥又跟爸爸闹翻……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大人分崩离析,最受伤害的就是孩子。在大家庭里生活很难,律和、睢阳两兄弟动不动又欺负他。就他的经历来说,他长大了怎么样反社会都不奇怪,可他竟出奇的优秀。所以你多体谅他,就算他有不对的地方,也是为了你。”
孟缇已经后悔了,她想起一年前的那个雨天,她也是这么毫不犹豫地甩了他一巴掌。
三个人走在石板路上,脚步都放得很轻,因而感觉更是压抑。很少有人在炎热的夏季来扫墓,除非那天是死者的忌日。小径旁大都是花岗岩造的墓穴,大理石的墓碑,偶尔有墓碑前摆放着白色的鲜花,和赵同舒手中的那束格外相似。
孟缇这下子不吭声了。
她闭上眼睛,把脸侧向一头,直到车停住才睁开眼睛。赵家大宅就在眼前。
“知予,”赵同舒难过了一会儿,问她,“你恐怕对二伯完全没印象吧?”
孟缇摇摇头,莞尔一笑,“不是什么大事,别人受伤了我也会献血的。”
赵同舒无力地笑了一声,“那时候,您只让大哥把小与和两个孩子带回来,但没有说用什么方法。我知道大哥做事的风格……我担心他们,就悄悄找了那个女人。”
与哀悼相对的是寂静。
“好。”
赵伯光拉了拉缰绳,马朝着另一条小路走去。孟缇也连忙跟上,她听到他淡然开口,“我也不信。那孩子做事,可不会这么马虎。只做可以做到的事情,这是我从小教给他的。他那么答复我,只是不希望你认我,也不希望你回赵家。”
赵初年走在最前面,三人只有她知道锁在。孟缇和赵同舒紧随其后。天气炎热,太阳直晒,赵同舒又是热爱保养、对外形很看重的人,必然少不了伞。而她那么严肃高贵的装扮,拿着伞显然不符合身份。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问赵初年:“为什么连一张照片也没有?”
赵伯光笑着拍她的头,“不要你养的,取个名字而已。”
孟缇站在墓碑旁听着两人打哑谜般地说话,倍觉辛苦。她从来也没有参与到赵家的生活,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交流的默契,于他来说是没有的。
赵伯光浓黑的眉毛一跳,阴寒的表情从眼睛里滚过,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赵同舒的笑容勉强多了,睁大眼睛,“你……你……那时候不是睡着了吗?”
赵同舒叹息,“那时候他太天真了,无法忍受爸爸和大哥的一些行为。”
“不是。”赵初年顿了一下。
她蹲下,把花束放在墓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墓碑。墓地两旁长着不少杂草,虽然高低不齐,但并不令人讨厌。
赵同舒微微笑起来,又转头看向他,“初年,你跟在爷爷身边久一点还是二哥久一点”
“我父母都是教授,我哥设计航天飞机,我从小到大衣食无忧,别人想接近都接近不了的院士、专家、学者,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在学校里生活得像个公主。读大学之前,我甚至都没自己动手洗过一件衣服。我去年去北疆,我哥放下手里的工作,转了三次飞机,飞了半个地球来看我。”
“你知道什么?居然教训我?”
赵伯光挥了挥手,有人牵来一匹黑白相间的小马驹。因为它太小还没训练,跑起来一直昂着头。它那黑色的耳朵晃来晃去,有一种天然的可爱。在北疆她见过不少马,可是没有看到过这么漂亮的马驹。
孟缇看着很高兴,随口就问牵马过来的驯马师:“这匹马多大了?”
“爸爸是个专制的人,控制欲很强,”赵同舒叹了口气,“不太有人能受得了他,除了大哥。大哥被他影响太多,也是专制的人。你看看你大伯是什么样子,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不,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现在有些事情慢慢想起来了,我还以为程璟表哥跟您说过呢。”孟缇微微笑了笑,体贴地把伞挪到她的头顶,“其实,我还记得您。”
孟缇想起几个月前在草原上那种在颠簸中即将从马背上掉下来的状态,抽了抽嘴角勉强笑道:“骑术?我没有这种技能的。”
她的话嘲讽十足,赵伯光也不动怒,表情却缓和了一些。
孟缇不急不恼、脸色不变地听完后问她:“我父亲当年https://m•hetushu.com•com为什么那么决绝地离家出走?”
孟缇耸肩,“您知道我的养父母怎么教育我和我大哥的吗?他们从不对我们进行任何说教,而是身教。父母的影响总是潜移默化的。”
司机一惊,“可这在路上啊!”
她叹了口气,程璟真的是远远不如赵律和,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赵初年坐在她身旁,低声问:“头疼?”
如果她再退缩就显得太没有年轻人的风貌了,只好骑上那匹乌骓。驯马师牵着乌骓走了一会儿,孟缇找到了感觉,握着缰绳,慢慢打马而行。红鬃走在乌骓旁边,很温顺的模样,很难想象它发飙的样子。
“二哥一直没生孩子,你最后能陪着他终老,你肯定很高兴。”赵同舒顿了顿,“后来他还跟那个人在一起?”
“那你可以考虑下谈恋爱了。”
孟缇盯着红鬃看了一会儿,大大的马眼很清澈。她就说:“很难想象您被这匹马摔过。”
赵伯光瞥了她一眼,脸上慈爱的笑容通通消失不见。
“您也不是不专制,”孟缇随口指出,“逼程璟表哥退学,不许他学考古,在我看来,您这种行为和爷爷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区别。专制都是相似的,对自己的儿子苛刻和专制,却转头劝说别人要宽容,我很不欣赏。”
——小时候的事情,你到底记得多少?
她不认为自己有能耐改变赵同舒的想法和注意,但总希望赵同舒能听得下去她的话,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
“您既然要怀疑我,那我也没有办法,”孟缇深呼一口气,竭力压制呼之欲出的怒气,“您既然要听真话,我就全部告诉您。赵家固然有权有势,但您给我的,不过是钱而已。您以为我真的需要吗?”
“别说气话了,你知道他舍不得你。”赵同舒说,“我听程璟说了一些,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有人愿意被拆穿身世。你之前过得很幸福,现在回赵家大概是不情愿的,迁怒于他也可以理解。但初年这些年……很辛苦。如果你再怨他,那还真是……”
江祖怡不明白,“怎么了?我跟他说过几次话,他很聪明啊!”
孟缇镇定地笑了笑,“我承认,我只是在跟赵初年怄气。我被他骗了很久,有家回不得,我恨他。他不让我做的事情我偏偏要做,只是这样而已。”
他的回答很简短而平淡,赵同舒也不再问了。
孟缇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赵同舒叹了口气,“还好吧,一样过日子而已。儿子大了不听话,不外乎是这样。同辈的人,也就咱们了,二哥和弟弟都不在了。如果他们都在就好了,这里要热闹的多。”
“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赵同舒低咳一声,在伞下仰起头看了看天色,“要正午了,先回去吧。这里太热了。”
她的身世完全不是铜墙铁壁的秘密,随便问一位在平大教职工宿舍区住了二十年以上的老教师,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孟缇把实现转向玻璃外,任赵初年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空中。
孟缇笑眯眯地先祝她和程景云一路平安,又说:“姑姑,您能给我一个可以随时联系上您的电话吗?”
“血型的遗传非常复杂的,”孟缇说,“我哥和我侄子……呃,我是说孟家的哥哥和我侄子的血型都不一样的。我嫂子还挺为这事儿担心的。”
孟缇念头刚一闪过,赵初年停下了脚步,“到了。”
赵初年和赵同舒同时一怔,“你看到了什么”和“你什么时候看到了我”两句话分别从两个人的口中说出来。
“我知道的,不过我想亲自跟您开口,”孟缇把话说得很郑重,“您能给我吗?”
两人到底是多年的兄妹,那种微笑的默契孟缇能感觉出来。
孟缇醒来时,昨晚生日宴上带来的疲惫没有完全消失,但他还是下了楼吃早饭。
她等着赵初年下车走远后才磨蹭着下车,没想到赵同舒也没走远,低声问她:“知予,你跟初年怎么了?”
没想到好心好意的劝告换来这样的嘲讽,赵同舒有点动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不记得了。
“够了。”赵初年脸上带着竭力的忍耐,“阿缇,你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你不要任性好不好!”
“是啊,您知道,我的记忆力很奇怪的,小时候的事情就像电影那样忽然飘出来。我记得您和我妈妈闹得很不愉快,好像还争执了什么。”
没料到赵伯光知道这事,孟缇模棱两可地回答:“哦,是这样啊!”
当时只有他们俩,现在车厢里还有另外两个人。
“没有。”
旁边的程璟递给她蛋糕。两人对视一眼,默hetushu.com.com默无言,又各自机械地往嘴里塞着东西。
“二伯的事情您无法开口。”孟缇说,“您呢?为什么十多年都不回赵家?您那时候和我父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不一样,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
程璟跟她拥抱,她想起北疆那几个月,不由得加大了手臂的力量,踮起脚尖附耳过去,“表哥,你可要好好儿的。我一直欠你一句感谢,现在说了还不晚吧?”
她本意是挣扎,力气没在手腕上,这一下用力不很大,声音也不响,但是让车厢里的每个人都是一惊。
赵同舒回头看她,微微蹙着眉头,“你也不小了,胡蓉这样,是在闹什么脾气?”
孟缇后悔不已,刚刚打了他一耳光的手又痛又麻。她也不再说话,坐到一边,跟赵初年泾渭分明,终于没再提下车的事情。
“好了,别说怄气话了。既然回来了,赵家就是你的家了。”
孟缇默默听着,心里并不意外,可嘴里却说:“我还以为是赵初年告诉您的。”
“话是这样没错,”孟缇看了他们一眼,“不过你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赵伯光十分慈爱,“送给你的,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羞辱感排山倒海般席卷过来。孟缇一言不发,“啪”地扣上手机,“王司机,我要下车。”
“二哥去世的时候我没回来,想来真对不起他。”
孟缇也不着急,稳稳地握着伞柄,等着她的回答。
“你比程璟还要大几岁,”赵同舒若有所思,“昨天晚上一直跟你在一起的穿长裙的那个,是你女朋友?我看着总有点眼熟。”
“还能有什么?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暂时离开小与,去外地避避风头。她很生气,没接受我的好意……”她停了一会儿,“虽然现在知予好像不记得了,但是难保她什么时候不会想起来。”
赵初年声音不大,“是二伯的意思。”
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孟缇依然脊背一麻。
送走了程家三口,上班的上班,出门的出门,孟缇正想着今天去干什么,要不要回学校一趟,刚刚走到大厅,就被赵伯光叫住,“知予,跟我一起出门。”
孟缇骇然,“我怎么可能养得起!”
赵伯光不发一言,等她说下去。
“你太冲动了,”赵同舒皱着眉头,“他到底是个男人啊,你当着我和司机的面给他一巴掌,让他怎么下得了台?”
兄妹两闲聊着旧事和近况,就连程景云都插不上什么话。赵家规矩不少,长辈说话,完全就没有小辈插嘴的份儿。只有孟缇,她是不会开口的,其他人也都恹恹的样子。就做完那么明媚照人的江祖怡都没精打采地强撑着。
她献了血,DNA鉴定是很容易的事情。毫无疑问,赵律和在她毕业的当天找上门的时候,想必就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
赵同舒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看了一眼赵初年,“说起来,我真没想到初年也长得这么大了。昨天是你多少岁生日?二十九岁?”
赵初年也拧着眉心,“阿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墓碑很小,刻着生卒年月和姓名。赵同舒盯着墓碑良久,低声呢喃“二哥,我来看你了”,眼里有泪光闪动。那是一种真切的伤感和怀念。
赵同舒戴着白色的遮阳帽,依然是一身套装,脸色不善地看着她。
孟缇哑了一瞬,有点重拳没处使的感觉。这算是赵伯光承认错误了吗?看到赵伯光苦笑的样子,她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心软。
墓园十分安静,是石头组成的世界。
“施媛姐一直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赵伯光表情淡淡的,“觉得我老糊涂了?认错了人?”
孟缇对赵初年置若罔闻,站在赵同舒的左边,随口说,“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我们一家四口还住在小阁楼的时候,大概是春天吧,屋子挺小的,您穿着蓝色的衣服,很漂亮。”
孟缇回了一句“我不想去”。她现在没法跟赵初年呆在一起,也不想跟赵家的人车上太深的关系。
——阿缇,前天晚上,你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好了,你回去吧。我会处理。”
赵同舒动容,气得肩膀都在抖。
他临行前还是无法开心的样子,赵初年拍着他的肩膀似乎说些什么。赵律和看得摇头直笑,“姑父、姑姑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儿子。”
“好了,”赵伯光沉声开口,“难得一家人团聚,就不要说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了。”
“是啊,二哥是我们家最善良的,他怎么会怪我!”
他身板还是笔直,却低垂着眼睑,看上去就像是被折断翅膀的大鹏,或者是被剪掉爪子关进笼子的老虎,孤独而无助。
“没问题hetushu.com.com,”赵同舒沉吟着,有些疑虑,“你要手机号码干什么?”
——你听到的那场争执是关于什么的?
孟缇说完也不等她回答,径直回了房间。
——阿缇,你说那番话,是说你爱我吗?
孟缇对他的注视熟视无睹,眼神失焦地点了点头。
赵伯光对家里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早饭一定要一起吃。
赵同训环顾四周,“是啊,连同舒都回来了。我昨晚晚上想早点回来,公司出了点事,没走开。”
在外面晒得太久,孟缇有点晕,上车就揉着太阳穴,并为刚才的交谈后悔不已,失策,太失策了。
她眼睛很大很圆,十分清澈。赵同舒看着她说:“你跟明辉要吧。”
“不行,你务必要去。二哥一直很挂念你,”赵同舒说,“再说,不过是块墓碑而已。”
“赵老先生,回去我就搬走。其实,我一直不以为我在赵家能待多久,行李箱里的东西也没拿出来。”
孟缇沉默了一下,“没什么。”
“那二伯呢?为什么会被赶出去?”
“你献血之后,我本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同样血型的人虽然稀少,但也不是没有。我出院没几天,律和忽然拿着亲子鉴定和你的照片过来,说你是老四的女儿。我才发现,你跟你奶奶长得很像。”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眼看着就要分头而行时,赵同舒开口说:“初年,你这几天有空没有?”
赵初年在严重地走神,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
赵同舒就坐在她对面,“大哥,你好像没怎么老。我记得十几年前你就是这个样子了,每天都在工作的人不容易老。”
孟缇垂头看着杯子里纯白的豆浆,微微地出神。
可他的信息又来了。
“哦,那很好。”
赵同舒一家人很快就要回澳洲了,自然要捎上程璟。
赵同舒阴晴不定地“嗯”了一声,慢慢开口,“你真的还记得!”
孟缇冷冷开口,“我自己会找车回去。请在路边停一下。”
——阿缇,这事很重要,你别瞒着我。
“我不是怀疑这个。她肯定是小与的女儿,她小时候的样子我见过,她胳膊上有小块浅红色的胎记,再说她跟妈又长得那么像。”赵同舒沉默了一下,“只是,她根本不是我们表面上看到的这样。她心机很深,回赵家肯定是有所图谋。”
拒绝是无效的,孟缇很听话地上了车。结果下车的时候发现,她居然来到了马场。
那一瞬间她几乎想跳车死掉算了,手都抓到门把手才清醒过来。她觉得自己正在被他狠狠地甩着耳光,脸热辣辣地痛,浑身的血液流到了心脏就不肯再走了,堵塞了血管。她的双手抖得那么厉害,几乎没有力气按键回复。
但显然别人的想法跟她差得很多。
“你二伯的墓在哪里?”
孟缇面无表情,但嘴角那丝轻蔑一直都没有下去,“就算他们是利用我,但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至少比您给我的真切多了。我现在很庆幸,幸好没跟你们接触太多,即使抽身也来得及,免得被人怀疑我居心不良。”
驯民马师牵过来两匹马,都是高大威武的马儿,膘肥体壮。驯马师恭敬地把两匹马的鞭子给了祖孙俩。赵伯光拍拍马背,“这匹叫‘红鬃’,这匹叫‘乌骓’,律和说你骑术不错,来试试。”马如其名,一匹乌黑,一匹枣红。
前座的赵同舒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想要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差不多久,二伯待我如子,教了我很多事情。”
赵伯光没任何表情,只是看着她。
没办法忍受他的肢体接触,孟缇大脑一热,彻底失去理智,回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程璟意外地“啊”了一声,手一松,这声音太大,引得所有人都看着他俩。
“有的。”
“看到那匹马了没有?”赵伯光指了指围栏中一匹棕色皮毛的马,“那匹是律和取的,旁边那匹红色的,是初年取的。这匹马,就归你了,你自然也要负责取名。”
“嗯,一直都是。”
赵初年漠然站在柏树下,身材笔直而挺拔,赵同舒扶着墓碑站起来。她蹲得太久,脚杜有些麻了,动作很不利索。赵初年伸过一只手,扶她站起来。赵同舒站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谢,因为高度悬殊而作罢,转而拍拍他的手臂。
面前的女人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符号,她对赵同舒只是礼貌,谈不上尊敬,所以不加考虑地回了一句:“我有自己的想法,您不要干涉我的事情。”
有人陆续端上丰富的早餐,中式、西式的都有,琳琅满目一桌子。或许因为不饿,每个人都吃得少,大部分时间都在说话和听别人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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