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原来如此,”陆筠仔细一想,很惊讶:“吴总,你是华北大学毕业的?”
“你是第一专业选的水利?”
“没有,”陆筠苦笑,“我也看得清楚。吴总,你们……噢,我们已经尽最大的力度保护自然环境,做了能做的所有事情了。毕竟能力有限——”
吴维以这个人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他只是听她说,必要的时候微笑着颔首,发表几句简单的议论。同事们一直有个说法:跟吴总谈事情是最轻松的。他很善于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不论多么是多么复杂的问题,只跟他谈一次他就能明白你的意思,并且提出合理的见解。
吴维以微笑听着,用目光示意她说下去。
本质上而言,陆筠一个非常善于言谈的人,十多年的住校经历,加上看书多,只要她兴致一起,绝对是口若悬河,宿舍卧谈时根本没有别人插话的份;虽然上大学、读研、工作后脾气慢慢地收敛了许多,但时不时的本性还是要暴露出来。只要兴致一起,连续说上几箱话都没问题。
两人是一起出来散步,这已经成了几乎是不可考的一桩事件。明明前一秒还站在宿舍旁的水槽处聊天,后一秒就谈到此地秋日苦寒,陆筠就说:“说起来赧颜,还没有仔细看过周围的环境,每天都是看着数据和资料,根本没有实地考察过流域的一些情况,我真是不称职的水利工程师。”
吴维以点头。
几乎不用思考,陆筠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仔细想想想起近日的见闻,才斟酌着说:“虽然有点事后诸葛亮,前几天我也发现了一些现象,我跟周旭说,大概马上就黄叶满天了……看来,水利工程到底对环境还是有影响的。”
吴维以非常礼貌,她的速度多快他就走得多快,永远跟她并肩hetushu.com.com而行,绝不超前,也不会落后。气氛倒是前所未有的好。有人说,增加交流最好的方式是散步,话都不必太多,现在她总算有了些深入的体会。
“怎么了?”
沿着这条临时踩出来的小路一拐弯,穿过一片灌木,他们就来到了江边。这里河风簌簌,但视野也极好,近处的正在修建的厂房,远处的低矮的临时宿舍群一览无余。岸边堆放着着一捆捆的钢筋,夜里看上去,仿佛有了肃穆的表情,宛如一座座不说不动的小山。河风吹过,深呼吸一口,全是金属的气息。
“俞老师是个很健谈的人,我们沿河走了几百公里,他也给我们讲了几百公里长的典故,从古到今的都讲,还说曾经谁谁也考察过青泯江,听起来很有意思。”陆筠笑起来,“他甚至都能背下全本的《水注经》,还让我们也背下来。”
陆筠看到他笑起来眉梢以优美的弧度上挑,眼睛里波光粼粼,犹如纯水毫无杂质,下意识头昏脑涨,抿了抿着唇:“这都是我的个人感觉了,吴总,我的经历跟你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了吧。”
“都是水电人,又是同校校友,各种消息多少都会知道一些。”
陆筠伸手拨了拨头发,她手上有水,一抬手水就流到了袖子里,冷得她一哆嗦。她干脆放下衣服,说:“说的是我的导师俞老师。他一直教育我,水利工程师每到一处,一定先要地考察,这是基本功。我们在长滩水电站实习时,有两个月的时候都跟着他在勘测河道水情,我们大概走了五百多里路,差点就追溯到了河流的源头。”
吴维以颔首。
“不是。”回答的声音清脆有力。
跟他说话,获得得第一个印象是他的全神贯注,他会记住你的话;让人倍感https://www•hetushu•com•com亲切,当然长得好固然一个原因,但更是一种罕见的天赋。
秋天的夜里,如果有卫星恰好转到南亚斯瓦特河流域的上空,那么一定会注意到这里不同以往的冷清,而是热闹的场面。如果卫星拉近了距离观察,会发现崇山峻岭中浮动着的点点星光。斯瓦特河在这个地区的宽度虽然缩减到了最小值,白天看上去窄窄的河道,但在夜色中看去,猛然有了放大了若干辈——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终始——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分不清面前的是江水还是汪洋大海。
陆筠脑子一麻,忽然觉得镇定下来,谈话对象是他,那么说什么都没有关系了。于是她把很久以来的疑问统统问出来:“我一直很想知道,电站修起来之后,这一带的生态环境会受到什么影响。我计算过,水库蓄水之后,所在的这一片方圆一平方公里的地方,河水都会上涨十多米,跟某些大型水电站比起来这高度不算什么,但造成的影响小不了。先不要说对本地气候的影响……其它的,例如动植物的生活环境会因蓄水而影响到什么程度,这个谁心里都没数。我刚到长滩水电站时,在江里还能见到当地人称之为‘玻璃鱼’的一种身体透明的小鱼;当水库蓄水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果真她轻松下来,眨眼一笑,唇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陆筠“啊”了一声:“是啊,你怎么知道?”
“问题总是比答案更多,”吴维以摇头,“但不能因为问题太多而放弃寻找方法。真正问心无愧,做到谈何容易。”
说着他迈开步子离开河边。陆筠迅速跟上去。
然后气氛就不可抑制的冷下去。陆筠绞尽脑汁的想怎么接话;吴维以侧头看她一眼,见惯的和-图-书笑容满面的脸却因为他的个人感慨而不知如何是好。没有神采飞扬,只是眉心微蹙,双手握在一起,下午的时候她迟到了,站在门口,也是这个样子,明显的紧张和无措。他暗自后悔,挑了个轻松的话题说:“你学水利是因为什么?你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学这个。”
“找到答案不容易,谁都不知道啊。自从我学了这个专业,对水电和环境利弊的思考都没断过,我问过无数搞了一辈子水电研究的人,到现在也谁都找不到完全不破坏环境的办法,俞老师说,尽力而为就够了,人类现有的能源开发研究全都是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
吴维以笑而不答,转而问:“你老师是不是叫俞斌?”
“不能这么比的,”吴维以摇头,“人和人不一样。”
本来只是普通的聊天,不知什么时候两人渐渐离开了宿舍区,沿着河道慢慢行走,依稀洋溢有着古诗词中散步于江边月色下的浪漫情怀。至于谁先跨出的第一步——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现在才最重要。
“你当年成绩一定是最好的,”陆筠深深的感慨;“我现在有种感觉,越走得远才发现世界不过这么大。”
“问我?”吴维以挑眉。
不知道有多久的时间没听到这个评价,差不多快被遗忘的那些记忆犹如夜空的星星一点点亮起来,在心头闪烁不停。他轻轻转过脸看一眼身畔巧笑倩兮也正歪着头直视自己的年轻女工程师,不由得微微扬起了嘴角。
陆筠仿佛受到了鼓舞,开口:“我们一行八个人,两个老师六个学生,背着一堆器材和仪器沿着上游走。青泯江的河床很平坦,白天走一段就测量水位,画地形图等等;后来到了山谷里,真是是一片孤城万仞山,抬头往上看,都是几十米高的绝壁,嗯,跟和*图*书前面的地形有点像,”说着伸出手臂往前方的夜色中一指,自嘲的笑了,“我跟另一个名女生一个帐篷,半夜的时候两条小蛇爬了进来。一尺多长,五颜六色的。不过蛇没有咬我们,灯一亮它们就爬走了。我平生最怕蛇,看一眼就受不了,以后好些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不过那都是最初了,后来才知道,野外考察时真是什么古怪的东西都能遇到。”
“这个倒是。”
“原因啊。高考的时候没有考好,调剂到了水电水利这个专业,就一直念下来了。又懒得转系,结果成了现在这样。吴总,你呢?”
陆筠和吴维以两人就这么沿着汽车车辕压出来的临时小路,踩着星光月光,慢慢的一直走下去。
手心的枯草被风一吹就跑。吴维以开口:“这里是南亚,属于常绿阔叶林带,一年四季植物都是绿色的。可是你看这里的草木,都没有生机了。”
说完这一通话才想起吴维以的经验和知识,何必要自己来劝。这些常识对他来说绝对是烂熟于胸,他是本工程的总负责人,比任何人都知道金钱和时间的限制,以现在的条件,能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建起这样一个井井有条的工地已经他能做到最好的事情了。他的严格是出了名的,对自己更是如此。她以刻意的轻松语气补充了一句:“如果真的太苛求,水利工程这个行业也该取消了。我想,问心无愧就好了。”
“要是让俞老师知道我没实地考察就上工,肯定要批评我瞎子看书,不得其门而入。”
这时吴维以抬起头来看着她,安慰鼓励的目光里自有一种深意。
“都是人,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吴维以说:“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几年前校庆的时候,我见过他一次。我们算师出同门。”
“是啊,你问我了,我也应该hetushu.com.com问你吗,”不待他搭话,陆筠自问自答,“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学院曾经统计过,自愿选择这个专业的人少之又少,都是被逼无奈。你肯定也是这种情况的。”
“没有,你继续说,你们考察青泯江,然后怎么样了?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例如现在。她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地跟吴维以讲着旧事,本不觉得有何不妥;直到某个瞬间才想起身边的吴总工这一路他都没有怎么说话,于是声音嘎然而止,小心地觑他一眼,并没发现异常:“吴总,是不是觉得我话太多了?”
侧过头去,只见到吴维以半蹲在地上,影子被远处的音乐的灯光拉得老长,最后和夜色融为一体。他把脚边的碎石块拨开,露出了被压弯的几截发黄干枯的草根,他抓了一把起来托在手心,渐渐表情凝重。陆筠没料到他会注意到地上的花草,倒是相当意外,也弯下腰盯着碎叶看:“这些草怎么了?”
吴维以停了停:“你想得这么深,很难得,”说着他拍掉手里的泥土站起来,“有什么建议?”
换来陆筠的由衷的击节赞叹,顺便送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恭维:“也对也对。您到底跟我们凡夫俗子不一样呢。”
“远远不够,远远不够!”吴维以的声音忽然起了波澜,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复又沉声道,“我一直要求所有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在提出问题后,必须找到解决办法,可实际上我也回答不了,我也做不到,真是自己扇自己一个耳光了。”
这话带着不少的感谓,吴维以听在耳中,心里一动,于是说:“是应该实地考察才对。不过并不是你的责任,工程大,事情多,你们也没什么机会出去考察,原始资料也积累得足够多了。”
“没错,什么都能遇到,”吴维以忍俊不禁:“有这样的觉悟也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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