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显示有四条陌生的未接来电，我心中一跳，迟疑片刻，回拨。
沈兴国语气中略带责备，笑声却依旧爽朗，“本来想赶在今天回去帮你庆生，可惜手头事情还多，没能成行，不会怪大哥吧？”
“好……”
厮杀到深夜，依然干不掉虎牢关超级变态的吕布，我跟小侄子双双含恨关机，各自回房睡觉。
我慢条斯理地搁下筷子，抽出纸巾擦了擦嘴抬头冲他笑，神情阴鸷，“您要是想打听黑道上的事，我建议你找个夜总会去踢场子，然后就会见到本市很多打手的真容。”
身为学校与外界接触第一线的警卫处主任，我像个危机公关专家一样，白天文质彬彬地拦在校外应付采访记者和摄影师，一到晚上就化身美少女战士，脸一蒙，操着砖头堵在詹老师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替月行道，揍他个王八蛋！
中年人转过身，冲着一个手下歪了歪头，接受暗示的手下立即跑向校外马路边，停在一辆黑色轿车前，拉开后门，从车里抱出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有些怕生，在那人怀里用力扭过了身子，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四处打量，手里还抓着个浅灰色泰迪熊。
看门的赵大爷一直住在学校里，暑假也不例外，这时候他正声嘶力竭地高声怒骂着，张开双手站在门前，阻拦一帮衣冠楚楚的年轻人进入学校，其中几个性子急的正对他推推搡搡，其中一个张口就骂：“滚开！老子要进去找人！”
按理说，在这个城市里，不管是哪条街上混的小流氓，起码还有少数几个人眼熟，虽然不一定叫得上名字，像今天这样一次出动了数十个人，我却连一个面熟的都没有，着实让我感到意外。
深沉的男中音。
严老五显然听不见我脑子里轰然作响的电影台词，撇下了我，蹬蹬蹬扬长而去，小八呸地吐掉烟头，转过脸直勾勾瞪着我，眼睛红红的，像是喝了些酒。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再见，电话就挂了。
他的脸离我如此之近，我甚至数得清他眼睛里的血丝，我两颊一热，迅速扭过头去，掩饰地看向旁边的紫檀雕花长桌，声调刻意放冷：“拜托你，既然打扮得像个衣冠禽兽，能不能别喝酒？”
跟我比口德？我鄙视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老詹雄心勃勃想搞死陈七，比如陈七曾经想从良当个贤妻良母，比如我家黄狗火锅以前经常端坐在楼下，深沉地仰首望天，预谋对电线杆上的麻雀发起毁灭性攻击……
严老五热情地招呼我：“赶快跟我过来，大哥等你很久了——先让娟子去玩，我们谈点正事。”
我这才醒m.ｈｅｔushｕ•ｃｏm.ｃoｍ悟自己失言，像是邀请他跟我发生合法男女关系似的，恨恨地迸出一句“请君去死”挂了电话，之后，我索性连门锁也不换了，反正以这些人的实力，若是对我意图不轨的话，早就成功了。
“很好，到时候再说吧。”
“跩什么？”
沈娟一听说去玩，乖乖地伸出手让人牵走，临走前一回头甜丝丝地对我说：“阿七再见！”
“当然不会。”
兴爷后来之所以低调，也是因为曾经飞扬跋扈过，经过数年打拼，现在已经从黑暗走到了阳光下，当然乐于遵守白道的规则，而小八现在急需动用手段来树立自己不可一世的权威，来慑服那些反对者的蠢蠢欲动，况且兴爷这次之所以遭到暗算，就是因为平时疏于控制财权，小八自然不肯步其后尘。
我冲她一瞪眼睛，她嘿嘿大笑着扭头跑了。这个臭丫头经常没大没小地随着兴爷叫我“阿七”等会儿回去再收拾她。
有时候我想，兴爷符合所有少女梦想中的父亲形象，试想，一个叱吒风云雄霸一方的睿智男子，对待世上所有人都冷峻严厉，却唯独对你慈爱宽容，这种心理落差对无知小女生的杀伤力太大了……
偶与故人联络，得知江湖中也是风云变幻：小八上位之后，手段狠辣远超兴爷，从对帮内的敛财拢势到对帮外的惹事生非，明刀暗枪，无所不用其极。
但，沈娟今年上幼儿园了，所以一直在老家跟父母在一起，怎会出现在这里？
说是“护校”其实暑假期间并不允许学生留校，也就是看管学校的物资仪器等财物。
我仍偏着头，看不见他的神色，其实听见他语气颓凉我心里早就软了，嘴上却生硬地回答：“大家都说我的比喻用得很传神。”
只是越与兴爷接近，越觉得世事无常、人情无奈，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纪墨后来绝决地离开了他。
“你们老大到底是——”
这期间，学校干部们一个个神出鬼没音讯全无，偶尔开会打个照面，全都一脸晦气像刚吃了一肚子馊水油似的。
“别这么大声，我聋了怎么办？”
詹老师尴尬地摸了摸青肿的右眼：“被人打的……我晓得你道上朋友多，能不能……”
他顿了顿，笑道：“是啊……你想要什么礼物？”
詹姓吉娃娃见势不妙，夹尾而去。
在这种情况下，我一个人或许还能脱身，但怀里抱着个拖油瓶，就算是真三国无双里的变态吕布重生，也未必能够保证混战中不伤孩子毫发。
小八对我说的话置若罔闻，对我上楼的建议也直接无视，死死瞪着我，顿了半天才又恨恨地
和_图_书说：“你以为我乐意犯贱？不是我不想对你死心，是死不了心！”
我笑吟吟地把便当盖起来往垃圾筒一丢，继续用纸巾擦手，“太国院谁不知道詹老师德高望重，堪称人中龙凤？龙凤啊……非禽即兽，多牛Ｂ啊您！”
我当场就火大了，想了半天没有想出足以表达恶心的形容词，秦亮啊秦亮，我拜托你把这个叫小八的人渣一起带走吧！
我过去扶住老赵，一脚把那个小混蛋踹倒。其它人大怒围上，见了我，齐齐一愣，然后弯下腰异口同声喊：“七姐好！”
“阿七，庆完生日了？”
车队一路飞驰到位于郊区的会所豪宅，我看见夜色中闪烁的外墙霓虹，心下稍安。
唉，那天我伤心了好久，因为我居然这么老了……
我唯恐这是一次蓄意绑票，沉住气过去伸手要抱娟子，那人却也没阻拦就给了我，我不禁心生疑惑。
上个月，罗侯到学校来找过我一次，听说面色悲凉，我避而不见，于是他再也没来，直到漫长的暑期来临。
慢慢的，他就会迷失在这种绝对权力带来的快|感中，到那个时候，才会发生真正的个性转变。
纪墨离开之后，沈兴国把沈娟当成小女儿那样爱不释手，一有空就接来家里住，我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经常陪她看卡通看到痛不欲生，恨不得把电视机砸了，也顺便练就了一身说学逗唱哄小孩的好本事。
回想起来，兴爷似乎年年都记得这个日子，无论人在哪里都不会忘记给我准备生日礼物。而一直号称对我关怀备至的小八，往年倒也表现得有情有义，可是今年继承兴爷的衣钵之后，立即就忙得连殷勤都忘了献……
再给方进宇打电话，这次他没否认，还笑嘻嘻地反问我：“别人能搜，我不能搜？”
我把他带上去？我怎么把他带上去？五哥，喂喂……妈了个Ｂ啊你！
“小八，你怎么说话的！”
沈兴国呵呵地笑，笑声无限温厚。
我只好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忍耐地皱起眉头：“是啊，我知道你喜欢我，我还知道你喜欢猫猫，喜欢梅艳芳、张国荣，还喜欢过海鲜楼那个穿蓝裙子的迎宾小姐……好了，我们上去吧。”
我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忙碌的时候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直到回家过暑假的洪大志发来简讯说：“老主任，后天过生日吧？节哀啊！”
生日那天，我妈特意请了几个亲戚来家里吃饭，可惜这一次我的绯闻男友朴承胤没有陪我回来。
每想及此，我就嘲笑自己可以改名叫陈傻了，早知这男人不正经，却还是为他发了疯。
我想摔了手里的电话，发现是手机ｈtｔｐs://wwｗ.ｈeｔushu•ｃom•cｏｍ，舍不得。
连续被堵了三天，詹老师居然变聪明了，中午休息时顶着一脸ＯＫ绷晃进我办公室，涎着脸笑：“陈主任！能不能帮我查查，这几天是谁对我下的黑手？”
当然，这一切都跟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暑假期间还要加班保护学校的倒霉警卫部主任罢了。以小八现在的身分，自然是带着甜美的猫猫姐双宿双飞才对……
还有一次回家时，发现屋里又被翻得大乱，不知道是不是上次的那一拨人？
我由衷地否认，突然醒悟了他的话，“你……准备回来了？这边的情况都清楚了？”
学校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算暂时摆平秦亮母子意外死亡的事故，本校的孩子们有幸提前好几星期放了暑假。
我一喜，复一惊。
先是下意识的失落，继而心头涌起一阵狂喜，我脱口低呼：“兴爷！”
打了几次交道，他应该清楚我的做人哲言：不要得罪姐，姐会让你流鼻血！
我气急：“你个王八蛋！有种把你自己埋到我家祖坟里去慢慢搜！”
“您这是说哪里话？我可是守法公民。”
他回：“当然是在人事部翻档案查的！”
我才悲伤地惊觉又快到自己的生日了。
我掀唇微笑，摸起烟灰缸轻磕桌沿，“滚！”
这人先是一愕，不过倒也有些城府，并没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回答：“老大说了，凭我们这些人的面子可能请不动七姐，所以让我们带了一个人过来，说您见了他可能会改变主意。”
“呵呵，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下次一定要叫大哥！”
小八的性格，我很清楚，本身就野性难驯，所以这些表现不能算是个性的转变，只能算是因地位变化造成事态更加严重而已。
说一百遍了，老娘不老！
跟着严老五走到楼梯下，见到了靠在一旁的小八，嘴里叼的烟蓄了半截烟灰，表情隐约有点怪异，像是专程在这里等我们的。
那领头的中年人施施然走过来，笑着拉开车门，“七姐，请上车。”
“乖乖，吓死我了。”
我淡淡回了一句，拨开他的手，径自上楼。
不要怪我冷酷，你若不曾对我残忍，我也不会用力还击。
我乘的这辆黑车停在后门，抱着娟子走下去，迎面走过来一个笑呵呵的中年男子，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细小狡狯，他迎上来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阿七，好久不见了。”
我咧嘴一笑：“五哥！”
我把赵老爷子往身后一推，冷笑，“皮痒了找揍？”
眼前来的这一大帮人，我连一个都不认识，显然从前完全没有跟他们打过交道。
如果是，证明沈兴国留给我的和*图*书那一串钥匙并非他们所寻找的；如果不是，至少也能证明老沈的秘密还没有被发掘出来……我悲哀地抚摩着刚换的新门锁，心中顿时升腾起一朵蘑菇云：他妈的，当我家是公共厕所？想来就来，就走就走！
“老大？小八吗？”
“生日快乐，阿七，我很快就会回来。”
徐婉清在秦亮的母亲自杀之后，精神彻底崩溃了，流着马尿跑来向我忏悔，吐露当初不肯为秦亮作证的原因，是詹老师应允她只要闭嘴就能保升研究所……
我料定了像他这样脸嫩的孩子不会有什么出格行为，以他母亲的威严和睿智，有的是办法让他对我死心。
小八狠狠一拳砸在楼梯扶手上，恶声恶气地警告：“陈七！你会后悔的！”
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我妈对此极为不满——当然我找借口说他出差去了，席间缠着我要他的电话号码，说是想跟准女婿聊聊天，我没敢给，生怕她众目睽睽之下会做出什么骇人举动，比如通过电话抱住人家大腿痛哭：“求你发发慈悲收了我家丫头吧！”
詹老师果然被激怒了，假扮亲热本来就不是他的特长，立即暴走：“陈七，你不要太嚣张！我随时能让你在这个学校混不下去！”
我背着手在校园里转悠到下午五点半，手里如果再拎个小板凳，就很像我爸那些中老年棋友了，回办公室换了衣服，收拾好东西正准备下班，忽然校门口的一阵嘈杂吸引了我的注意。
严老五一愣：“你怎么在这里？快上去！”
小八声音一凉：“在你心里，我一辈子都是个禽兽？”
沈兴国语调突然变得匆促，“有些事，先挂了。”
我训了一句。
老娘从来不跟谁凑和，只要你认真，我也认真，不认真就滚！
我撇撇嘴，“没空，不去。”
他们听我这么说，倒也没有人敢动怒，最后面一个中年人像是领头的，走上前来恭声道：“七姐言重了！我们老大想请七姐过去叙叙旧，叫我们过来接您！”
“当然是兴爷，他老人家已经回来了，今晚在会所宴请几位兄弟。”
小八倏地靠近我，酒气扑面而来，声音有恨意，“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尽管陈七剽悍如水，有些底线也是绝对不能触碰的。
这个生日我决定谁也不通知，偷偷回家跟爸妈一起吃碗长寿面算了。作为一个自认年轻美貌的怪阿姨，居然被小正太叫作“老主任”此等奇耻大辱，我要是再听见一次就不想活下去了。
至于洪大志，回来我非剥了他的皮做成膏药，贴在我受伤的心上。
小八迅猛地斜了他一眼，脸上戾气立现，开口间烟灰簌簌而落：“现在这栋楼都是我的，我爱站在哪和_图_书里就站在哪里，关你屌事？”
我只能相信他的话，抱着娟子上车，没有其它选择。
我脑子一时有点混乱——最近脑子老是乱，迟早得把自己搞神经了，小八、方进宇、公主、秦亮、猫猫等等人物影像在眼前一一交错浮现，想起这几个月的烦心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模糊地答道：“你能好好地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方进宇惊喜了：“真的？我有这个荣幸？”
总之，不管蒙不蒙脸，只要我跟他站在同一张地图上，就有种德国牧羊犬面对吉娃娃的气势，只是吉娃娃仍然在歇斯底里地冲德牧狂吠。
“你们来干什么？”
如此这般，我还是去了学校。
我一看他打扮得人模狗样心里就烦，匆匆说了句“你赶紧上来”越过他身边想走开，他蓦然伸长手臂从我眼前掠过，抓住了另一侧楼梯的扶拦，整条胳膊挡在我面前，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虬起，象征着这支爪子的主人的心情不善。
我的冷淡是为了让他懂得，他的母亲是正确的，他不应该属于我。
同时，我很疑惑，回了个简讯过去询问：“臭小子，你怎么知道的？”
他这番话让我颇感意外，想不到一根筋的小八也会玩心眼了，我警惕地眯起了眼：“什么人？”
在爸妈家腐败了几天，又轮到我去学校值班，大清早我在床上磨磨蹭蹭懒得起来，一心想请假或者干脆跷班，结果被我妈施展魔音贯脑大法给抓了起来，她说不能给人家留下坏印象，其实我知道她是害怕朴承胤嫌弃我。
妈的，明明是他自己做了那么扯淡的事出来，不知道悔改也就罢了，居然还屡次威胁我？
小女孩是沈兴国的侄女，他弟弟的女儿，名叫沈娟，应该四岁半了，长得粉|嫩可爱，甚为讨人欢喜。
我从便当中抬起头，咬着筷子故作惊讶：“呦，詹老师，您这是怎么了？”
“娟子！”
人世间最悲惨的事不是跋山涉水难觅真爱，而是跋山涉水之后自以为抵达了家乡，迎接你的是猎枪——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他妈的，却在灯红酒绿处！
还记得我生日而发来贺电的只有寥寥几个旧友，往年撺掇得最来劲的小八连简讯也没发一个，吃完晚饭我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跟小侄子双打真三国无双去了。
詹老师愤怒地咆哮着，拳头扬了好几次，终于没敢落到我脸上。
好吧，是我义正词严地把人家给训跑了。
小八极为不满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严老五神情严厉地想说什么，忽又按捺下去，和蔼地拍了拍我的背：“小八这小子吃软不吃硬，我先上去，你赶快把他带上来！”
这我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