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地下世界
第九十五章 龙女英卡

曲终人散,她念出楼兰掌管生死的神灵之名,施下永恒的诅咒——楼兰王国将从世界上消失,变成荒原中的死城。
她先来到楼兰古城,爬上佛塔,发现那团黑色烟雾。待到她骑着骆驼走近,却是一座崭新的城池,便是海市蜃楼般的鬼城。
英卡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独自骑上一匹骆驼,前往罗布泊大漠深处,寻找父亲和爱人。
他走了,走向万里觅封侯的英雄路,徒留下悲伤的楼兰英卡。
“织锦上有七十四颗星星。”秦北洋的眼睛与算术都强,“我猜,中间那一点是太阳,加上周围十一点,代表十二月。下部中间一点是月亮,加上周围十一点,代表十二辰。剩下五十颗星辰,四十九颗‘实星’,一颗‘虚星’,就是这颗风火流星。”
以上摘自瑞典大探险家斯文·赫定的回忆录,让他连续两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多年以后,作为瑞典文学院的院士,他还推荐过胡适和林语堂的诺奖提名。
英卡——龙之女,从她的名字可以看出,她是楼兰鄯善王的私生女,遗留在罗布泊畔的楼兰公主。她从未见过亲生父亲,独自在罗布泊大泽的荒野中长大,陪伴她的唯一亲人就是神龙。
所有的小动物,都会把第一眼看到的生命,当作自己的妈妈。
就像白鹿原唐朝大墓中的九色,当它第一眼看到秦北洋,无论庚子年出生在小皇子棺椁上的婴儿,还是三年前上海公共租界的海上达摩山,因为自己的这张脸,或者身上沾染的某种地宫里的气息,才让他成为幼麒麟镇墓兽的主人。
她是印欧语系的高加索人种,也就是雅利安人。
织锦上绣着五彩斑斓的图案,汉人容貌的一男一女,衣袖飞扬,互相抱着对方的腰,双目深情对视。两人下身都是大蛇,纠缠盘绕,如胶似漆。
她和蜃龙之间的光影消失,就像舞台剧的谢幕,楼兰的谢幕。
临死前,她唱了一首歌——这就是流传了两千年的楼兰古歌,所有骆驼都在她的歌声中迷失方向,就连飞鸟都从天上坠跌。
整个楼兰都在流传这件事儿,将来鄯善王的位置,必会被班超与英卡的孩子所继承。
这片黑色烟雾的世界,乃是人心造成的孽海。罗布泊干涸后,原本在湖底的坟墓,变成幻景之地,人世间的是非冤业,反复掀起孽海波涛。凡人一堕其中,永远沉沦不见,或化白骨,或化光影,或化海市蜃楼之气。
美丽的少女爱慕英雄,心甘情愿为他奉献一切。而她的容颜,她的性情,她的眼神也征服了大英雄。她一度天真地和图书以为,这个伟大的男人,是神赐给自己的礼物。她和他,还有她的小龙,可以一生一世地生活在罗布泊大泽畔。
其实,英卡也是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罗布泊鬼城。
说罢,英卡掏出一把刀子,架在盗墓贼的脖子上。
她不是两千年前的楼兰少女,而是二十世纪的罗布人英卡。她的亲生父亲,就在这儿——始乱终弃的瑞典大探险家。
于是,蜃龙镇墓兽与英卡之间,又出现一道朦胧的光影,仿佛两边透明的电影银幕。
九色收回了鹿角,李隆盛第一个钻出来,温柔抓住她的肩膀,却被英卡用力挣脱。
小镇墓兽九色抢先冲过去,卡佳牵着汗血马幽神,其余人等跟在后面。
东汉班超的年代,罗布泊大泽畔,有过一个跟英卡容貌酷似的楼兰少女。她才是蜃龙真正的主人,即便过去两千年,镇墓兽也不会淡忘主人的脸。
英卡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在她眼里,万物化繁为简,覆盖在墓主人身上的伏羲女娲图织锦,只归结为一个朴素的真理:男女之间最神圣的事儿。
王家维教授用照相机记录下来,英卡站在近旁,只见墓主人被一张织锦覆盖。
所有人躲在九色的鹿角背后,再次看到烟波浩渺的罗布泊大泽……
楼兰古墓。
斯文·赫定与李隆盛一齐动手,小心地打开船棺上密封的木头。
“伏羲女娲图。”还是王教授眼光老到,“男的是伏羲,女的是女娲。”
班超是异域之人,天赋的英雄,他的一生注定漂泊流浪,不可能留驻在某个温柔乡里。
它爬到她的怀里,纠缠女孩的身体,调皮地玩耍。它长得很快,变成一条大蛇的形状,先是吃小鱼小虾,又开始吃老鼠青蛙,直到变成一条龙。
两千年后的英卡,看着两千年前的自己与孩子,失声痛哭……
神龙经常带着英卡在大湖里游荡,她把龙的触须塞在鼻孔里,即便在水底也能自由呼吸。偶尔狂风暴雨,神龙旋转飞出水面,她尖叫着狂欢着抓紧两只龙角,竟然飞到电闪雷鸣的云端,跟她的小龙一起腾云驾雾,仿佛神仙伴侣……
十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
楼兰英卡彻底崩溃了,她抱着死去的孩子,悲痛服毒自杀。
神龙“利维坦”的修罗场。
宛如昨日,历历在目。
还有她的亲生父亲,那个被全世界所尊敬的男人,女儿还没出生就逃跑了,同样有数不清的问题让他回答。
忽然,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说出两千年前楼兰人的语言,蜃龙的黑烟迅速消失。
还留下楼兰英hetushu.com.com卡腹中的孩子,就像十八年前的轮回。
十年岁月,罗布泊大泽再没爆发过洪水,神龙也没危害过人类,丝绸之路南道畅通。每次童男童女的祭祀,神龙都把孩子们送回家——以上都是楼兰英卡教化的功劳,她希望自己的小龙,成为楼兰国的保护神,而不再是破坏神。
小木最怕死了。他带着英卡原路返回,来到蜃龙镇墓兽肆虐的修罗场。
片刻之前,当小木在黑暗无边的墓道游荡,迎面撞到举着火把的英卡。
她用古楼兰语低声说:“神龙君啊,你的主人,早已经死了。而我,只是英卡在下一世幻影。但我恳求你,放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这勇敢无畏的一吻,让身后所有男人们,包括她爱过的,给她生命的,全都自惭形秽。
虽然,他带着盗墓与防身武器洛阳铲,却完全被她怔住,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她的诅咒依然有效,几年后,罗布泊的流水断绝。人们纷纷迁徙到其他绿洲,三四百年后,整个大湖全都干了,变成尘土飞扬的盐沼。楼兰古城,也如英卡的诅咒,成为荒原上的一座死城……
是时候,告诉神龙真相了。
李隆盛插了一嘴:“伏羲氏可是中华民族的始祖,三皇五帝之首,他与女娲氏结合,繁衍人类子孙,相当于西方的亚当与夏娃……”
她冷冷地盯着他:“我想见见两千年前的我。”
幸存者们绕开蜃龙镇墓兽与尸体们,九色走在最面前,汗血马幽神都跟进来了。
黑暗中,她跨过鲜血淋淋的尸体,径直来到蜃龙面前,似乎祈求神龙的原谅。
楼兰英卡自杀后,罗布泊连续一个月暴雨,在干旱的西域沙漠,乃是闻所未闻的奇观。
小女孩发现十几枚硕大的蛋,几乎都已被野兽破坏,只剩最后一枚完整的蛋。她像遇到宝贝似的抱回家中,每天抱在怀里,就像一只孵蛋的母鸡。
英卡探出滚烫的嘴唇,亲吻蜃龙镇墓兽的额头,就像一对前世的小情侣。
英卡的身后,是个皮肤白皙的年轻男子,肩上扛着一件奇怪兵器,像棍子又像铁铲。
湖边紧挨一片大沙漠,有个漂亮的楼兰小女孩,光着脚丫子踩到黄沙里。
在古楼兰语里,英卡的意思是——龙之女。
忽然,秦北洋看到远方亮起一线光。
然后,再让他死。
在无数尸体之间,蜃龙依然沉睡,盘踞整个黑暗空间。
这条龙,梦见自己重新变成一枚蛋,掩埋在大漠黄土之下,无尽地沉睡,再不醒来。
也许要等到两千年后,又一个小女孩路过,将这枚蛋从黄沙中抱和图书起,带回家孵小鸡……孵小鸡……
塔里木盆地东部以及吐鲁番盆地的早期居民是吐火罗人。他们的血统语言都属于印欧语系,欧洲学者认为他们相比中亚的东伊朗族群,更接近欧洲的凯尔特人。
它把她当作了妈妈。
女孩却用西北口音的汉语说:“带我走,我要去找一个人,我看到他们逃散的骆驼了。”
楼兰女王的命令,焉敢不从?
王后听说此事,心急如焚——楼兰不是没有过女王,外孙同样可以继承王位。这孩子长大以后,无疑将受到汉朝大皇帝与西域都护班超的鼎力支持。
直到二十世纪。
楼兰英卡渐渐长大,从小女孩出落成大漠与大泽最迷人的少女。小龙渐渐变成大龙,直到成为楼兰顶礼膜拜的神龙。
班超,投笔从戎的大英雄,西域和平的保护者,大汉皇帝的代理人,名声响彻天山南北。
蜃龙想起两千年前,楼兰英卡在罗布泊大泽上的告诫——不要伤害任何人。
两千年前,被追封为楼兰女王的龙之女,已变成一具木乃伊。
它既拥有镇墓兽的所有特征,同时也有神兽蜃龙的无穷力量,包括营造海市蜃楼的能力。
谜一样的双眼。
他是小木——盗墓贼的首领,已成光杆司令,洛阳盗墓村的后生们,已被蜃龙镇墓兽消灭了。
英卡十八岁那年,汉朝使节班超路过楼兰,偶然相识。
“对,下半身蛇形相交,就是男女之事,也是八卦阴阳之道。”王家维指着鲜艳如新的织锦,“你们看——伏羲持矩,女娲持规,代表天地方圆。伏羲与女娲两边,墨线勾绘日月星辰,象征天体运行。”
众人退出地宫,英卡竟有些恋恋不舍,仿佛自己的魂魄,已然留在船棺中。
走到近前,竟然是一口青铜的窨井盖,从盖子边缘透出几道星光。
开棺……
她也叫英卡。
英卡作为楼兰女王下葬,埋在湖底深处的地宫,同时也禁锢了蜃龙镇墓兽。
理论物理学家李隆盛赞不绝口:“五十颗星,四十九实一虚,正如《易传》‘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伏羲女娲图的星辰数量,包含大衍之数的秘密。”
小木以为幻影中的楼兰少女又来了,伸手想要触摸银幕,或从幻影身体里穿过去,结果摸到真正的女孩胸脯,接着换来英卡响亮的耳光。
终于,蛋壳碎裂,一只奇怪的小东西爬出来。
鄯善王下跪祈求神龙原谅,追封英卡为楼兰女王,并为她在罗布泊大泽下,兴建一座宏伟的王陵。国王甚至按照汉人风俗,以诸侯王的规格,为英卡建造一尊镇墓兽。www.hetushu.com.com鄯善王所雇佣的工匠,就是随同班超远征西域的墓匠族秦氏之一。
英卡下了骆驼,点着火把,大胆地闯入城门洞……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那么无情无义,仅仅过去一个黎明,就背弃了誓言。但他应该去死吗?在他死以前,英卡想再见他一面,向他问清楚为什么?
英卡大胆地触摸蜃龙的触须,还有它那腥臭的嘴唇。
李隆盛抑制不住自己,他确信那女孩并非幻影,而是真实的血肉之躯。虽然相隔数尺之遥,但他能感到英卡的体温甚至呼吸。
这孩子是大汉英雄与楼兰公主的后代,结合两个伟大民族,将是丝绸之路的守护者。
“我不是没有去过地狱。”
他以为遇到了复活的楼兰女王。
“还要继续往下走吗?”小郡王帖木儿的声音在颤抖,“会不会是地狱?”
距离楼兰的毁灭,罗布泊的干涸,已过去一千五六百年。楼兰女王的陵墓中,出生于1900年的英卡,无畏地凝视自己上一世拯救过的小龙,如今的蜃龙镇墓兽。
刚刚大开杀戒的蜃龙镇墓兽,竟然因为英卡的一个吻,陷入彻底的沉睡。
蜃龙却丝毫不敢动她,反而在她面前颤抖、扭转、起伏……甚至表演了一个空中翻腾三周半,就像个顽童。
英卡看到了英卡。
蜃龙的眼眶,滚落两滴泪水,它明白了,不再有执念,不再有孽海。
她看着斯文·赫定,也看着李隆盛,一个是给与自己生命的男人,另一个也是给与自己生命的男人——某颗种子已在腹中萌芽,昨晚在冬天的星光下,罗布淖尔湖边的刹那,心里油然而生这种感觉。
古城,街道,汉朝,班超,楼兰英卡……都不存在,只是时光在你心里的投影。
从小妈妈就说,罗布泊大漠深处,一旦卷起黑色烟雾,千万不要靠近,那是神龙做法,吞吐天地。若有骆驼商队路过,误入那座鬼城,便永远不会出来。
楼兰古墓深处,王家维教授抓紧机会拍照片,谁都不敢乱动楼兰女王英卡的真身,大伙儿重新给她盖上织锦,合上船棺的盖板,不敢取走任何物品,以免惊醒沉睡中的蜃龙镇墓兽。
这头利维坦似的凶神恶煞,可以吞吐天地万物的镇墓兽,竟然匍匐在英卡的脚下,用嘴唇舔着她的靴子,犹如五体投地的奴仆。
“英卡!”
神龙成了英卡的坐骑,沿着罗布泊大泽与塔里木河,游遍西域三十六国。他们飞上天山与昆仑山,到西王母的瑶池做客洗澡,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
她躺在独木舟棺材中,脑后是鸡鸣枕,手边放着“君宜高官”铜m•hetushu.com•com镜。没有金面罩和金手杖,只有一条褪色的长裙,皮肤被时光摧残成黑色,羊皮纸般褶皱。满头乌发今犹在,扎着金簪子。鼻梁很高,深深眼窝,嘴唇又薄又长,荡漾着十九个世纪以来的神秘微笑。
英卡第一次面对在罗布泊传说了两千年的神龙,竟是一条黄鳝似的大家伙,头上却长着龙角。
今天早上,英卡唱过楼兰古歌,短暂的酣畅淋漓后,她在罗布淖尔湖中划着独木舟,看自己倒影在水波涟漪中破碎,咬着头发丝儿,想起李隆盛的双眼。
建造镇墓兽的那一天,神龙突然飞出罗布泊大泽,暴晒在太阳下,自愿永久守卫英卡的遗体。秦氏工匠把神龙作为原材料,加上人工的青铜、石材、木板等等材料,包括产自祁连山的镇墓兽灵石,制作成一尊蜃龙镇墓兽。
未雨绸缪,王后悄悄派出刺客,将这男孩溺死在大湖边的水井中。
我们姑且称她为楼兰英卡。
它有黄鳝的脑袋,蛇的身体,四只爪子,还有一对小角。它用好奇的眼睛,探望陌生的世界。而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楼兰小女孩。
利维坦,代表七宗罪的“嫉妒”。楼兰英卡之死,确实出于王后的嫉妒,对于英卡妈妈的嫉妒,对于英卡儿子的嫉妒,也对于英卡本人的嫉妒。
重返地宫,英卡仰望那条船型木棺,就像自己的独木舟,这才是真正的楼兰女王的归宿。
看到这一幕,秦北洋又看了眼九色,忽然明白——蜃龙镇墓兽,是把英卡当作了主人。
最重要的时刻到了,斯文·赫定亲手掀开织锦——
她不想让他们就这样死去。
神龙愤怒了。它在大泽中兴风作浪,吐出黑色烟雾,制造无穷的恐怖幻象,将楼兰的人们化作光影,将田野城池吞入腹中,阻断丝绸之路商道,甚至让洪水漫过千里大漠,直到河西四郡的敦煌。
让他们死。
年轻的楼兰女王怀中,抱着一具小男孩的干尸。
小郡王舔了舔嘴唇:“伏羲与女娲在做……”
“她没有向我们透露往昔秘密、保留在坟墓里的生前多姿多彩的生活、萌发在湖畔的春天的碧绿、小船和独木舟荡漾河流里的回忆。她一定见过出城与匈奴作战的楼兰守卫部队,见过满载弓箭手和长枪手的战车,见过经过楼兰或在此地住宿的大批商队,见过驮着中原高贵的丝绸沿着‘丝绸之路’去西方的无数骆驼。她一定爱过人,也被人爱过。也许她的死,正是因为一出爱情的悲剧。然而,这一切都无从知道。棺木内侧长五英尺七英寸,这位不为人知的女王,是一个身高约为五英尺二英寸的娇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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