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地下世界
第七十一章 越国公主

墓道口出来了。
这是一座公主与驸马的合葬墓,伊万诺夫与沃尔夫娜都凑过来,但只有秦北洋能够看懂汉字——怪不得对这些白俄人来说,中国翻译必不可少,不仅要会俄语,还得精通古汉语以及中国历史,非秦北洋莫属。
墓室门用条砖封闭,自下而上层层叠砌。伊万诺夫准备再用炸药,秦北洋坚决阻拦。他说这门框的砖雕是宝贝,务必保留下来。他用王家维教授的考古方法,以工兵铲为工具,一点点撬开转头,虽然耗时耗力,却不会破坏文物。他们干了半个小时,整面砖墙才被拆掉。秦北洋把砖头规整地堆在旁边,似乎还能原样恢复。里面有两扇木门,涂着惊艳的牡丹彩绘,门上有鎏金铜门鼻。
踏入地宫后室,灯光照亮之处,竟是椭圆形墙壁,布满弯曲的木护壁,似由上百根赤柏松木条组成,榫卯连接,自地板铺到天花板。不,没有天花板,后室是穹窿顶,形同契丹人的毡帐。
这一大堆玻璃背后,便是墓主人的万年之穴。
“秦,你怎么了?”
松嫩平原以西尚未开垦,名副其实的北大荒,到处是森林、荒野、湖泊沼泽。伊万诺夫纵马在前,秦北洋背着唐刀与十字弓在后,九色如猎犬穿梭在马蹄边。沃尔夫娜蒙着面纱,一身肃穆的黑色长裙,坚持给死去的丈夫服丧。按照欧洲贵族的规矩,女士务必侧鞍骑马,不得两腿分开。
命运的安排?还是韩行德在天之灵庇佑?冥冥中跨越千山万水,指引自己来到这座大墓,回到越国公主的阴宅之中。
前室的券顶是船篷式的,天花板上画着日月星辰与神鸟三足乌。地下堆满了随葬品,但都是日常生活之物——绿釉长颈壶、茶绿釉鸡腿坛、花口青瓷碗、缠枝菊花纹青瓷盘,甚至木头的黑白围棋子……
九色从前墓室的角落,发现一块重要的东西,便是墓志。
又是一座公主坟——秦北洋今年跟公主卯上了。
队伍晓行夜宿,没有城镇可以打尖住店,全得自己埋锅造饭搭帐篷。伊万诺夫虽是酒鬼,治理军队却有两把刷子,野蛮的和图书白俄哥萨克服服帖帖,没人敢对沃尔夫娜有轻薄举动,谁敢违命就要抽二十鞭子乃至枪毙。从哈尔滨西行到大兴安岭,山上仍然皑皑白雪。伊万诺夫研究地图后决定,绕行内蒙古的科尔沁草原与西辽河上游。
秦北洋尴尬地推说没事儿,只说这墓主人是一位契丹公主,她的丈夫早于她埋入坟墓。
伊万诺夫问了一句,当年蒙古西征灭了基辅罗斯,金帐汗国统治俄罗斯两百年,莫斯科大公成为蒙古大汗的诸侯,留下深深的蒙古基因与烙印——西方谚语“撕开一个俄罗斯人,你会发现一个鞑靼人”。许多俄国人的长相都有蒙古特征,眼窝远不如西欧人深邃。
秦北洋仔细观察,确认是骨朵——亦称金瓜,类似长柄锤,木柄上安装蒜头或蒺黎形的重铁器,必须大力士才能使用,可以硬砸、硬架,民间习武者说“锤,棍将不可力敌”。壁画武士分两排,锦袍,幞头,簪赐花,执骨朵子,都是仪仗用品,也许还有骨朵实物。
床。
其实,她是不敢留在那些如狼似虎的哥萨克身边。
秦北洋背靠山丘,胸口的癌细胞和暖血玉同时滚烫。九色也咬着他的裤腿,往山丘的泥里乱刨。他忍痛观察形势,更远处还有连绵的群山,那是大兴安岭的余脉,前方流淌过西拉木伦河,倒有开阔的龙脉形势。他把耳朵贴着山丘,小时候父亲教他的诀窍,通过听觉感知地脉之气。
“好运气在等着我们呢。”
头顶是长方形天井,上宽下窄的漏斗状,前接墓道,后接墓门。四周以条砖封实,石灰浆灌缝,极为坚固,普通盗墓贼根本进不来。天井后是地宫前室,秦北洋已驾轻就熟,就差拿本小簿子做考古记录。
秦北洋喃喃自语,这个“越国公主”跟苏州绍兴的吴越春秋,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毫无关系,只是一个封号,但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肺叶里火焰已经熄灭,脑中又升起一盆篝火……
正当伊万诺夫来关心时,秦北洋看到天空变成一片恐怖的橙红色。战马首先嘶鸣,白俄们纷纷尖叫。沙尘hetushu•com•com暴的前兆,犹如铺天盖地的坟头,要把草原变成地宫,所有人变成陪葬品。两年前的北京,运载四翼天使镇墓兽的法国飞机,就是在这万里黄沙中机毁人亡。
严格来说,是一副帷幔笼罩着的床,就像汉人的大蚊帐,处于地宫后室的圆心位置。
“那是她的幸运,免去丧子之痛。”沃尔夫娜再度捂嘴悲伤,“对不起。”
“这么说来,她跟我一样,也是个年轻的寡妇。”
人马离开哈尔滨时,已是燕子归来,绿树抽芽。冰封一冬的松花江解冻,冰排顺流而下,当地人称“武开江”,汹涌湍急,气势磅礴,发出咔嚓嚓的轰鸣声,甚至垒起高耸的冰墙。白俄们不以为然,他们在俄罗斯的大江大河生活惯了,早已见怪不怪。
秦北洋摸了摸随身裤兜,还藏着一枚小小的玉佩,雕着交颈鸳鸯的图案。九百年前,公主送给汉人侍卫韩行德的定情之物。他将这枚玉佩带出冰窟,决定代替韩行德完成使命,送还到契丹古墓。
民国九年,1920年的春天。
伊万诺夫只得应允,他挑选了十名最健壮也最聪明的白俄士兵,身上带着各种武器与炸药,继续向墓道深处而去。秦北洋和九色急不可耐地走在最面前,离地宫越近,对癌细胞的抑制就越强。
前室狭长幽深,同样绘满壁画。伊万诺夫与沃尔夫娜不敢出大气,怕惊醒壁画中人物的好梦。秦北洋用马灯照出身着汉服的侍女,契丹国内也有不少汉人,多来自燕云十六州,因此有南面官汉制、北面官契丹制的一国两制。壁画另一面就是契丹武士,手执一种特殊兵器。
“蒙古人?”
“她比你更不幸,没有生过孩子,十八岁就死了。”
几个月前,西伯利亚外兴安岭的冰窟,要不是吃一万年前的猛犸象僵尸肉,秦北洋早就饿死变成僵尸了。他不会忘记那具契丹汉人的尸体——韩行德,受辽国皇帝之命的北极探险家,被困冰窟,临死留下文字,叙述自己与“越国公主”的爱情故事。
“卡佳,里面可能有危险。”
开头几排古朴m•hetushu•com•com的小篆“大契丹国故越国公主耶律氏墓志铭并序”。
“不,我看他是契丹人。”
秦北洋与九色准备好了行囊,跟随白俄上校伊万诺夫,沃尔夫男爵夫人卡捷琳娜,还有一百五十名白俄老兵,骑着哥萨克骏马出发。
砖雕仿木结构的屋檐,犹如汉地宫殿。墓门两侧有砖砌突出的倚柱,上接柱头斗拱,画着仙鹤与祥云的彩绘,必是一座规格极高的契丹大墓。
秦北接跳到最后几句:凄凄草树,惨惨风烟。呜呼!自古人虽皆有死。越国公主太夭年。
秦北洋不想让大队白俄进去,不忍心古墓遭到这些强盗掠夺。伊万诺夫遵照他的意思,命令所有人马守在墓道,躲避沙尘暴,严禁破坏壁画和古物,违令者枪毙。
墓室门到了。
这回秦北洋更小心,里头随时有镇墓兽出现。他用唐刀保护胸前,九色紧挨在脚边,慢慢推开最后一道墓室门……
白俄工兵迅速安装炸药,计算好爆破范围,大家退到安全距离外,好几匹马被风卷走。按下引爆器,山丘底部轰然巨响,地动山摇,飞沙走石,露出个黑乎乎的洞口。
公主姓耶律氏,景宗皇帝之女,母萧氏,进封越国公主。公主幼而聪辨,长乃柔娴,玉德琢成,静含温润,兰仪秀出,动发英华,盖禀天钟,非由姆训。在室挺神仙之质,作嫔归功公相之门,虽贵出王宫,而礼遵妇道。太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师、驸马都尉萧少矩,皇后之侄也。驸马先公主而逝。受慈爱以方深,痛沉疴而是染。圣上亲临顾问,愈切抚怜,诏太医以选灵方,服良药,而绝神效。寿之短长,冥数已定。奄薨颜而早谢,与薤露以俱零。以开泰七年戊午三月七日薨于行宫北之私第,享年十八……
秦北洋右手抽出唐刀,左手推开门鼻……
墓室门跟前室相同结构,大家依样画葫芦,还是用工兵铲一块块卸下砖头摆好。
上校露出哥萨克的本性,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秦北洋却给了个建议:“我们是来寻找镇墓兽的,不是来破坏文物的,那么粗鲁的俄国武夫闯入地宫,和*图*书势必会造成巨大破坏。请让绝大多数人留在外面,探险用十人以内的骨干足矣。”
墓道两边出现壁画,白俄士兵们分外兴奋。不知什么年代的彩绘,全是人物与马匹,真人真马同比例,像面古老的铜镜,照出探险队的人马自身。壁画里的马额鬃末梢捆扎成结,垂于额前,马颈鬃毛呈扇面状,粗细墨线描摹得极有层次,仿佛从石壁中听到嘶鸣声。牵马的侍从头发剃光,只留一绺垂在鬓边,身上挂着箭囊,显然不是汉人。
沃尔夫娜一声尖叫,她光顾着看头顶,不小心脚下踩到什么?上校用矿工灯向地下照,一片灿烂夺目的反光,原来到处是玻璃杯与玻璃瓶。秦北洋仔细查看,玻璃上有精美的雕纹,必是来自波斯与阿拉伯,中世纪的“契丹”成了中国在欧亚世界的代表。
秦北洋看到两个人影,躺在层层薄纱笼罩的帷幔之中,大被同眠,仿佛发出细微的鼾声……
走进东耳室,地上堆满陪葬的宝贝。全是最上等的北宋瓷器,白俄对此并不感冒,大概觉得这些坛坛罐罐易碎难以搬运,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西耳室,藏着两套金银马具,契丹是个马背上的民族。伊万诺夫两眼放光,凡是披金挂银的他都感兴趣。
中国古墓独有的气息,如同千万只毒蝎子爬入鼻孔与气管。九色变得生龙活虎,两眼放射绿色光芒。秦北洋顺着斜坡阶梯往下,疼痛慢慢减弱,仿佛小清新的气流扑面而来,竟让人神清气爽。他抚摸小镇墓兽的鬃毛,看着它会心一笑,又一次侥幸活了下来。
有一日,秦北洋从马鞍上摔下来。胸口又开始难受,额头淌下豆大汗珠。那么多天没进古墓,癌细胞卷土重来。现在他跟伊万诺夫的路径是一致的——尽快找到古墓。
“契丹越国公主?”
最重要是后室,墓主人的梓宫所在。
伊万诺夫也看出端倪,命令准备炸药,即便没找到古墓,至少能炸出个避难所。秦北洋本该阻拦,怎能让这些白俄人挖开中国古墓?但若不打开,自己就会死于恶性肿瘤,百十来号人也会被沙尘暴吞噬,这古墓地宫https://m.hetushu.com.com就是他的救命药丸呢。
俄语里的“契丹”就是中国,但秦北洋现在说的“契丹”,专指千年前的北方游牧民族,占据燕云十六州与北宋对峙的大辽帝国。
秦北洋发现了前室左右的东西耳室。顾名思义,就像人的耳朵,分列在头部两侧,左右对称。这样比喻的话,我们的大脑就相当于地宫中墓主人长眠的墓室了。
沃尔夫娜冲到上校身边:“我留在墓道害怕,我想跟你一起进去。”
没有棺材。
但有一张床。
“秦,你怎么了?”
沙尘暴撵着马尾巴而来,九色觑准山丘而去。你若站在地平线上,就可见这黄沙宛如一头巨兽,奋力追逐百来个来骑士,想把他们一口吞吃,却总相差那么半口气。待到山丘背后,不少马匹已累得摔倒,口吐白沫,余下气喘吁吁。大伙儿总算避开风头。仿佛被一堵高墙挡着,稍微出去半步就会被卷上天空。
容不得思考的时间,务必寻找躲藏的地点,不然所有人都可能被埋葬。秦北洋重新上马,驰上一片高旷的山包,望见南方有座浑圆山丘,平地凸起在大草原上,或许可以避风?众人策马扬鞭而去,伊万诺夫留在队伍最后,牵住沃尔夫娜的缰绳,免得这女人掉了队。
沃尔夫娜都看出他的眼神不对,女人果然是敏感的动物。
整个地宫结构已然清晰——墓道、天井、前室、东耳室、西耳室、后室。
伊万诺夫提着矿工灯往里照,依稀可辨幽深的砖砌甬道。一声令下,众人牵着马进入墓道,百十来号人足以壮胆。秦北洋冲在最前头,其实他已虚弱不堪,双手撑着墓道墙壁……
“我连失去丈夫与儿子的苦难都熬过来了,我还会怕死人的威胁?”
骑马穿过春天的大草原,来到西拉木伦河北岸。秦北洋心情辽阔,仿佛人世间一切烦恼都不值一提。蒙古牧民赶着马群经过,远方点缀蒙古包,这是僧格林沁的故乡,但哪里有什么古墓?蒙古习俗原是万马奔腾踩踏,魂归长生天,茫茫草原何处寻找?不像内地有坟冢或墓碑、翁仲等等。后来蒙古人信仰佛教,更以火葬为主,偶尔还有天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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